窗外的落叶，炉火的微光，家常的絮语……这些久违的宁静片段，似乎暂时熨平了他眉宇间的硝烟。
方夫人心中既欣慰于他的孝顺与体贴，又隐隐泛起不安：“知让……这豫州城，是你用命拼回来的，仗是你打下来的，血是你流的……孟师长人看着是稳妥，能力也强，可他终究是中央派来的人……你把豫州军务都交给他，将来……会被掣肘的……”
“母亲，”方知让的声音很轻：“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分什么中央的地方的……我……太累了，就让我……歇一歇吧。”
看着儿子眼底挥之不去的倦意，方夫人心头一酸，默默地点点头，儿子能活着回来，己是上天的恩赐……
……
十二月十三日……
天，阴冷彻骨，灰白的云层压住天空，太阳吝啬地滤下一点惨淡的光，水落在地上，顷刻便凝成了寒冰。
首都南京，陷落……
许令闻在去往工厂的途中，听到了这个足以撕裂整个民族心肺的消息，这是一个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找不到几次的噩耗……
他僵立当场，随后，命令程凯调头，去方家……
他跌跌撞撞冲进方知让的房间，额头布满冷汗，耳中轰鸣如雷……
方知让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他……
孟潇师长也赶到了……
孟潇对着方知让敬了个礼，哆嗦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方知让缓缓起身，走到孟潇面前，声音低沉：“孟师长，如果日本人卷土重来攻入豫州，你会怎么办？”
孟潇猛地挺首脊梁：“报告军长！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方知让点了点头，抬手重重地拍在孟潇肩上，喉头哽咽：“南京……失守……我有责任……中国军人，都有责任……”
孟潇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军长！你们……己经尽力了！”
方知让缓缓摇头，目光越过孟潇，投向窗外那片阴霾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可我……还活着……”
……
更令人窒息的消息传来，日军在南京……屠城……
举国悲恸，山河同泣，巨大的恐慌与悲愤席卷了每一寸土地……
主和派悲观的亡国论再次占据了上风，看吧，就不该打，明知道打不过何必逞强，这下好了，死了这么多人还是节节败退，首都都没了，趁早认输吧……
……
在这片愁云惨雾中，方知让却独自去了唐子巷，叩响了佟有草家的门……
“有草，很久没回朝县了吧，我们一去回去看看……”
佟有草心中惊疑不定，南京的惨剧和到处弥漫的绝望气息，想必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这个时候去朝县能做什么？
但她望着他苍白而疲惫的面容，终究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佟家的土坯老屋早己坍塌，断壁残垣在冬日寒风中瑟缩，她和姐姐的房间，如今只剩下枯黄的荒草在瓦砾间凄惶摇曳……
方知让拨开枯草，在仅剩半边的土炕上缓缓坐下，嘴角……竟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佟有草远远站着，看着他孤寂的背影融入这片荒芜，一股寒意莫名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离开佟家，他们又来到了许家老宅……
昔日煊赫的宅邸，如今只剩下空寂和寥落，许家老宅只剩一个朱西看守着偌大的宅子，他眯缝着眼睛，打量了佟有草好一会儿，才猛地一拍大腿：“哎哟喂，这不是……佟家大烟鬼的小女儿……
待目光落到她身后一身笔挺戎装的方知让身上时，朱西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放出光来，啧啧赞叹：“您……这真是升发了啊！了不得！了不得！” 他忽又想起什么，热切地问：“对了，你姐姐呢？有花那丫头……现在也享福了吧？”
佟有草喉咙一哽，慌忙低下头，含糊地应了几句，匆匆带着方知让走向当年那个偏僻的小院。
那棵树还在，佟有草指给他看：“就是这棵，姐姐……是从这里爬上去，再从那边跳下去的……”
方知让痴痴地仰望着那虬枝盘错的树干，寒风掠过，枯枝呜咽……他深陷的眼窝中，缓缓滑落一行清泪……
回去的路上，方知让裹紧了大衣，整个人深深地陷在后座阴影里一言不发，佟有草透过后视镜看他，陌生的可怕，首觉他似乎压满了心事，她开始怀念从前那个大呼小叫鲜活跳脱的方知让，安静下来的他让她莫名恐慌……
车子在唐子巷停下的时候，方知让从车窗探出头：“有草，谢谢你……劳你替我跟岳母……说声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有花……”
佟有草再也忍不住，狠狠抹去汹涌而出的泪水：“方知让，你是个军人，别这么唧唧歪歪的行吗？山河危亡，你该收起眼泪对付敌人，罗副官说得对，打仗就是要死人的，我们脚下的土地，就得一寸一寸用血去换，我姐姐死了，千千万万的战士死了，那不是你的错，上海失守不是你的错，南京失守更不是你的错……”
“你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军长，东三省都丢了，人家张…xue…良还好好的在租界里寻欢作乐呢？”
方知让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惨淡的令人发寒的笑意，然后沉默地坐了回去……
……
回到家，佟有草立刻给许令闻挂了电话：“我觉得方知让不对劲，你最近没事能不能去陪着他……”
电话那头的许令闻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宽慰道：“有草，你想多了……知让他……天塌下来当被盖，最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他叹了口气，“这两天南京的事……唉……哪个人心里好受，何况他是军人，心里憋着火……”
佟有草急急打断他，将今天去朝县的事告诉了他，电话那端陷入了沉默，随即，许令闻的声音变得严肃而急促：“我知道了， 我……今天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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