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江初棠是被手机震动惊醒的。
小晨还蜷在她臂弯里，睫毛上沾着昨夜的泪，睡颜像片沾露的白蝶。
手机压在枕头下，震动一下比一下急，在寂静里震得她耳膜发疼。
屏幕亮起的瞬间，“谢津北”三个字刺得她眯起眼——和昨夜那个慌乱的电话不同，这次来电显示的备注是三年前她亲手存的“谢总”，生硬又陌生。
她把小晨往被子里掖了掖，赤脚下地。
厨房瓷砖冰得脚趾蜷缩，她握着手机的手却在发烫。
按下接听键前的三秒，她数清了抽油烟机上的三道划痕——那是小晨去年拿玩具车刮的，当时她蹲在地上擦了半小时，谢津北站在门口说“这点痕迹有什么要紧”，现在想来，连他说这话时西装袖口的银链晃动声都清晰得刺耳。
“初棠。”谢津北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玻璃，“我在你楼下。”
她的呼吸顿住了。
厨房窗户正对着楼下花坛，她踮脚望去，晨雾里模模糊糊立着道身影，黑风衣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深灰西装——那是他惯常的打扮，连纽扣都扣到第二颗，像块永远规规矩矩的墓碑。
“妈妈？”小晨的声音从卧室飘过来，带着刚醒的软嫩，“我要喝牛奶。”
江初棠猛地转身，手机差点摔在地上。
她盯着小晨揉着眼睛坐起来的模样，突然想起昨夜女儿问“爸爸为什么不来看我”时，自己喉咙里堵着的那团棉絮。
现在谢津北就站在楼下，可她连让他看小晨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万一他像三年前那样，用“不合适”三个字斩断所有牵连呢？
她攥着手机冲进卧室，蹲在小晨面前：“晨晨乖，妈妈先去楼下拿点东西，你自己看十分钟绘本好不好？”小晨的手指绞着被角，忽然凑过来亲她脸颊：“妈妈别害怕，我会保护你。”孩子温热的唇印像颗小太阳，烫得她眼眶发酸。
下楼时她特意绕到单元门另一侧，避开谢津北的视线。
晨雾还没散透，能看见他肩头落着细水珠，手里提着个保温袋——那是三年前她常给他装参茶的蓝白格子款，布料都洗得发白了。
“我查过苏砚秋的病例。”江初棠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声音比晨雾还冷，“协和医院没有她的住院记录，美国那家诊所去年就倒闭了。”
谢津北的喉结动了动，黑风衣下的手指攥紧又松开。
他抬头时，她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我知道。”他说，“三天前陈秘书查到的。”
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他身上的雪松香水味扑过来。
那是她以前亲手调的，用了三滴橙花精油，说“这样不会太冲”。
现在这味道却让她胃里发疼，“所以你昨晚急着要来，是怕我先捅破？”
他伸手想碰她，又在半空中顿住。
保温袋的提手勒得他指节发白：“我给小晨带了虾饺，她爱吃鲜虾的。”
江初棠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单元门。
虾饺的鲜香味从保温袋里钻出来，和记忆里小晨第一次吃虾饺时沾在下巴上的醋汁重叠——那时谢津北坐在对面，用公筷给她夹菜，说“初棠手巧，以后天天给我们做”。
现在想来，“我们”二字多可笑，他从来没把小晨算进“我们”里。
“我要和老张商量。”她突然说。谢津北的瞳孔缩了缩，“老张？”
“新搬来的邻居，退休警察。”她盯着他领口的银链，那是苏砚秋去年送的，说是在敦煌捡的老银，“他比你可靠。”
谢津北没再说话。
她转身要走时，听见他低声说：“初棠，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句话像块碎玻璃，扎得她心口生疼。
她加快脚步往老张住处走，楼道里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映出墙皮脱落的痕迹——和三年前她躲在出租屋时，墙上的裂痕一模一样。
老张正在阳台浇花，听见敲门声立刻开了门。
他穿件洗得发灰的蓝布衫，手里还滴着水：“小江？
这么早？“
“谢津北在楼下。”她首截了当，“他说知道苏砚秋的病是假的。”
老张的手顿在半空，水壶里的水溅湿了鞋面。
他把她让进客厅，茶几上还摆着小杰的算术本，铅笔印子蹭得到处都是。“坐。”他倒了杯热水推过来，“先理清楚，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捧着杯子，热气熏得眼眶发烫。“小晨的出生证明上没有父亲。”她说，“谢氏的基因检测报告在我这里，可法律上......”
“我明白。”老张打断她，“但现在更要紧的是你手里的证据。”他指了指她随身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昨夜整理的铁皮箱，“谢老爷子的海外账户，谢津北签字的那几笔交易......”
“那些钱不干净。”她攥紧杯沿，指节发白，“我昨天在档案室查到，有笔两千万的汇款，备注是‘文物修复预付款’，可对应的项目根本不存在。”
老张从抽屉里拿出副老花镜戴上，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你打算什么时候交出去？”
“等拿到谢津北的亲笔证词。”她低头看杯底的茶叶，“他是关键。”
上午十点，他们蹲在谢氏集团档案室的角落。
江初棠戴着手套翻账本，老张举着放大镜核对日期。
档案室有股旧纸的霉味，混着她身上的茉莉香膏味——那是小晨上周用儿童手工皂给她做的，说“妈妈闻起来像春天”。
“看这里。”老张用铅笔尖点了点，“2021年5月18日，谢津北签的收购协议，可同一天他在巴黎参加拍卖会，陈秘书的行程表上有记录。”
江初棠凑过去，看见签名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三分。
她想起昨夜在谢津北书房摸到的玉璧划痕——和书房门把手上的一模一样，像被什么尖锐物硬刮出来的。“有人模仿他的签名。”她轻声说，“苏砚秋的哥哥是仿画专家，三年前给故宫修过《千里江山图》。”
老张的放大镜“咔”地掉在桌上。
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小江，这不是简单的财务问题。”
她当然知道。
昨天在银行流水里，她看见“谢氏慈善基金会”的账户往某个海外账号转了八百万，备注是“医疗援助”，可对应的受助医院根本没收到这笔钱。
而那个海外账号，和苏砚秋在美国的账户有三笔小额转账记录。
中午十二点，他们抱着一摞文件往家走。
路过小区便利店时，小杰从里面冲出来，红领巾歪在脖子上：“江阿姨！
我刚才在花坛边看见个戴黑帽子的叔叔，他一首盯着你们家窗户！“
江初棠的脚步顿住了。
她想起昨夜窗外明灭的烟头，想起书房门把手上的划痕，想起谢津北说“我知道你查了什么”时的慌乱。“小杰乖，”她蹲下来摸他的头，“能描述下他长什么样吗？”
“很高，脸藏在帽子里，”小杰掰着手指头，“对了！
他鞋子是白的，鞋底有好多泥，像在泥地里走过！“
老张的手搭在她肩上。
她抬头看他，他朝单元楼方向使了个眼色。
两人加快脚步往家走，江初棠摸出手机给物业打电话调监控，手指在拨号键上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
他们己经躲了三年，连小晨上的幼儿园都是郊区的私立，可那些人还是找来了。
“妈妈！”小晨在阳台喊她，手里举着画纸，“我画了爸爸！”
她仰头冲小晨笑，眼角却酸得厉害。
等进了家门，她立刻反锁三道门，把所有文件塞进衣柜最上层的密码箱。
老张蹲在地上检查门窗，边敲边说：“下午我让老周来装个监控，他修了二十年摄像头。”
下午三点，江初棠站在谢氏集团顶楼办公室门口。
陈秘书看见她时，钢笔“啪”地掉在地上——和昨夜前台耳尖发红的模样如出一辙。“谢总去了医院。”他弯腰捡笔，声音发颤，“苏小姐说......”
“不用说了。”她打断他，从帆布包里拿出张便签。
那是她在来的路上写的，字迹被握得有些皱：“我知道苏砚秋的病是假的，知道谢老爷子的钱不干净。
小晨需要爸爸，不是故事里的爸爸。“
她把便签压在谢津北的镇纸下——还是那块汉代玉璧，内侧的暗纹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转身时，她瞥见办公桌上摆着个新相框，里面是苏砚秋穿着白大褂的照片，背景是敦煌莫高窟。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谢津北说“砚秋身体不好，需要我”，那时她摸着肚子里的小生命，说“我也需要你”，他却转过脸去看窗外的云。
夜晚八点，小晨在客厅看动画片，笑声像串银铃铛。
江初棠坐在书房，把密码箱里的文件摊了满桌。
台灯暖黄的光里，银行流水单上的数字像群黑蚂蚁，爬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窗外传来脚步声。
很慢，很慢，像有人在数台阶。
她的呼吸顿住了。
防狼器在掌心沁出冷汗，她贴着门听了三秒，突然拉开门——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暗，只有风卷着落叶，在墙角打旋。
可这次她没转身，而是蹲下来，看见地面有个浅浅的泥印，和小杰说的“鞋底好多泥”的白鞋印一模一样。
手机在身后炸响。
“江初棠。”苏砚秋的声音甜得发腻，“你查得很开心？”
她握着手机的手紧了又紧。
小晨的笑声从客厅飘过来，像根细绳子，系着她最后一丝理智。“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该问谢津北想要什么。”苏砚秋轻笑，“他昨天签了份新遗嘱，受益人是’苏砚秋及未出世子女‘。
小晨？
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
“啪”的一声，江初棠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发红的眼尾。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冬青树沙沙响，她仿佛又看见黑帽子男人的影子，正蹲在楼下花坛边，烟头明灭如鬼火。
小晨的脚步声从客厅传来，她赶紧把文件往箱子里塞。“妈妈在干嘛？”小晨扒着门框问，“我画的爸爸，你还没看呢。”
她蹲下来，接过那张画。
纸上用蜡笔涂得乱七八糟，中间歪歪扭扭写着“爸爸爱我”。
她摸着小晨软乎乎的脸，突然想起老张下午说的话：“该做决定了，小江。”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的瞬间，她听见远处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像道惊雷，劈开了这漫漫长夜。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谢津北的未接来电，红色提示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她把画小心收进抽屉最底层，那里压着小晨的胎毛和第一次叫“妈妈”时的录音。
然后她站起身，从密码箱里取出最上面那份文件——谢津北的基因检测报告，小晨的名字在“生物学女儿”那一栏，笔画清晰得像把刀。
风还在刮。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比一下响，像在数着，天亮前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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