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还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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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还是来

 

风把田埂吹得干裂,像姜八能手上的裂口,一道叠着一道。三年自然灾害来了,地里的庄稼像被抽走了魂,玉米秆细得能当柴烧,麦粒瘪得像没长开的豆。队里分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少,最后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二两粮,连塞牙缝都不够。

姜八能家的灶台上,瓦罐里煮的永远是野菜汤,有时是苦苦菜,有时是灰灰菜,最多掺一把玉米粒,煮得稀烂,能照见人影。安安带着守田去河里摸鱼,可河水早就浅得见底,最多摸到几只小虾米,回来给念禾和盼溪熬汤,自己却一口不碰。

“大哥,你吃啊。”盼溪把碗往安安面前推,她己经长到能扎辫子的年纪,脸却黄瘦,像棵缺了水的豆芽。

安安笑着摇头:“哥不饿,你吃了长个子。”

姜八能看着心里发酸,却只能把自己碗里的玉米粒往孩子们碗里拨。他的力气大不如前,以前能扛着麻袋跑,现在挑半桶水都觉得腿软,眼窝陷得更深,独眼周围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九妹总偷偷把自己的那份省给他,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倒”,可他知道,她夜里总饿醒,偷偷啃干硬的红薯皮。

有天夜里,姜八能饿得睡不着,摸黑去灶房想找点吃的,却看见安安蹲在灶台边,手里拿着块树皮在啃,看见他进来,吓得赶紧藏。

“傻小子,那玩意儿能吃吗?”姜八能声音发哑,抢过树皮扔了。

安安红着眼圈:“爹,我饿……我怕你们也饿。”

姜八能把他搂进怀里,后背的骨头硌得人疼。这孩子,总想着别人,却忘了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为了找吃的,姜八能带着安安去山里挖野菜,挖着挖着就往深处走,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野果、蘑菇。九妹不放心,让盼溪跟着,说“你爹眼神不好,你帮着看看路”。

山里的树都被剥光了皮,能吃的野菜早就被挖光了。姜八能踩到块松动的石头,摔了一跤,手被尖石划破,血珠滴在地上,很快被风吹干。

“爹!”盼溪赶紧扶他,“咱回去吧,别找了。”

姜八能摇摇头,独眼盯着远处的峭壁:“听说那上面有野蜂蜜,找到就能给你们解馋。”

他攀着石壁往上爬,动作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好几次差点摔下来。安安在下面急得喊:“爹,下来吧!我不饿了!”

姜八能没回头,咬着牙往上挪。他想起九妹夜里饿醒的叹息,想起守田啃树皮时的样子,这点疼算啥?只要能让孩子们多一口吃的,他爬得再高也值。

最后,他真在峭壁上找到个蜂巢,却被蜜蜂蜇了满脸包。他把蜂蜜小心翼翼地装在罐子里,自己一口没尝,全带了回去。

九妹看着他肿成馒头的脸,眼泪掉了下来,却笑着说:“你这老东西,都当爹的人了,还这么冒失。”

她把蜂蜜分成几份,给每个孩子抹了点在嘴里,最后剩下的,冲了碗水,逼着姜八能喝下去:“你得有力气,家里还指望你呢。”

最难的时候,队里有人饿极了,偷了集体的红薯。王干事气得发抖,却没上报,只是把人叫来,叹着气说:“以后想吃了跟我说,咱一起想办法,别偷,寒了人心。”

姜八能听说了,把自己家省下来的半袋红薯干送了过去,说:“都是苦日子,互相帮衬着过。”

那人红着眼圈给姜八能磕头,姜八能把他扶起来:“别磕,等日子好了,还得一起种地呢。”

九妹翻出当年从天山带来的龟甲,用布包好,塞给安安:“这东西虽不能吃,却能给人盼头。你爹说过,再黑的夜也会亮,再苦的日子也会甜。”

安安把龟甲贴身藏着,每天晚上拿出来摸一摸,像是能从中汲取力气。

熬过第三个冬天,开春时竟下了场透雨。地里的麦苗蹭蹭地长,绿油油的,像给大地铺了层毯子。队里分的粮食终于多了些,姜八能家的灶台上,终于能煮上稠稠的玉米粥,还能蒸几个红薯。

守田捧着碗,吃得满嘴都是,含糊地说:“娘,这粥真甜。”

九妹笑着给他擦嘴:“是啊,甜了,以后都甜了。”

姜八能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独眼望着远处的田地,那里有人在插秧,歌声又像以前那样软乎乎的。他摸了摸肚子,虽然还是空落落的,心里却踏实了。勒着肚皮过日子的滋味不好受,可一家人手拉手熬过来了,就像地里的麦苗,熬过了寒冬,总能等来春天。

安安把龟甲拿出来,放在阳光下,甲片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像在诉说着过往的苦难与希望。姜八能看着甲片,又看了看身边的九妹和孩子们,突然笑了。这世上最管用的,从来不是什么神奇的龟甲,是一家人不肯散的劲儿,是勒着肚皮也能说出“会好的”那份念想。

日子就像田里的庄稼,只要肯等,肯种,总有收获的那天。

灶台上的玉米粥刚冒热气,九妹正往灶膛里添柴,忽然听见里屋传来“嗡”的一声轻响,像蜂鸣,又像金属震颤。她擦了擦手走进去,只见樟木箱最底层的布包在发光,淡金色的光透过粗布渗出来,把箱子周围照得暖融融的。

是那几片龟甲。

自打进了溪头村,这东西就被压在箱底,十几年没动过,连姜八能都快忘了它的存在。九妹解开布包,甲片上的纹路在光里流转,像活过来的水,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这景象,和当年在千佛洞时一模一样。

“咋了?”姜八能扛着锄头进门,见她盯着龟甲发愣,独眼凑近了看,“这玩意儿咋亮了?”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几声奇怪的咳嗽,不是村里人的动静。姜八能把锄头往门后一靠,示意九妹把孩子往屋里带,自己则堵在门口,独眼警惕地盯着外面。

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留着小胡子,眼神阴鸷,看见九妹时,突然愣住了,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另外两人也跟着跪倒,动作整齐得吓人。

“您果然在这里!”小胡子仰头看着九妹,声音带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神谕不会错!您就是小泉一刀大人的后代,是我们苦苦寻找的‘龟甲使者’!”

九妹被吓得后退一步,攥紧了手里的龟甲:“你们认错人了!我不叫什么小泉一刀,我是九妹!”

“不,您就是!”小胡子从怀里掏出块玉佩,上面刻着个“泉”字,“这是小泉家族的信物,和您身上的龟甲同源!当年大人在中国留下血脉,神谕说,只有龟甲的持有者,才能继承家族的神秘力量,带领我们重振荣光!”

姜八能听得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挡住九妹:“胡说八道!她是我媳妇,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跟你们日本鬼子没啥关系!”

“您误会了!”小胡子慌忙解释,“我们是偷渡过来的,就是为了找您!现在家族正处于危难之中,只有您回去主持大局……还有这几个孩子,他们身上也流着小泉家的血,必须跟我们走!”

他说着,眼神扫向院里的安安和守田,像在看什么稀有的物件。

九妹突然想起阿吉爷爷说过,她的亲爹娘是被日本人害死的,当年在绿洲,她见过日本兵烧杀抢掠的模样,那些记忆像刻在骨头上的疤,一碰就疼。

“我不去!”她把龟甲护在怀里,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我爹娘是被你们日本人害死的,我永远不会去日本!这几个孩子是中国人,是溪头村的人,死也不会跟你们走!”

小胡子的脸色沉了下来,从地上站起来:“使者,您别逼我们用强。神谕说,必须带您回去,否则……”

“否则怎样?”姜八能抄起门后的锄头,独眼瞪得溜圆,“想动我媳妇孩子,先问问我这锄头答不答应!”

安安和守田也挡在九妹身前,安安手里攥着根扁担,守田虽然害怕,却梗着脖子喊:“我爹是英雄,才不怕你们!”

龟甲的光芒越来越盛,映得九妹的脸发白。她突然明白,这东西终究是个祸根,它带来的不是什么神秘力量,是没完没了的麻烦,是想把她从安稳日子里拽出去的手。

“你们走吧。”九妹深吸一口气,把龟甲往地上一摔,“这破玩意儿你们要就拿走,我不稀罕!我九妹这辈子是姜八能的媳妇,是溪头村的人,死也死在这片土地上!”

龟甲落在地上,金光突然熄灭,裂成了几块。小胡子看着碎裂的甲片,脸色大变,像是不敢相信神谕会失灵。

姜八能趁机举起锄头:“滚!再敢来骚扰我家人,我打断你们的腿!”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大概是被姜八能的狠劲镇住,又或许是见龟甲己碎,觉得神谕失效,最后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匆匆离开了院子,像来时一样神秘。

他们走后,九妹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抱着碎裂的龟甲,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姜八能扔掉锄头,蹲下来搂住她,能感觉到她浑身在抖。

“没事了,没事了。”他拍着她的背,声音发哑,“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和孩子。”

安安把碎裂的龟甲捡起来,想拼凑好,却怎么也合不上。九妹看着那些碎片,突然笑了,带着泪:“碎了好,碎了就清净了。”

那天晚上,姜八能把龟甲碎片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上面种了棵葡萄藤——九妹总说,想在院里种葡萄,像当年绿洲那样。

“以后啊,它就守着咱的葡萄,哪儿也去不了了。”姜八能拍了拍手上的土,独眼望着星空,“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啥神谕,都别想再来捣乱。”

九妹靠在他肩上,听着孩子们熟睡的呼吸,心里突然踏实了。龟甲碎了,可家还在,人还在,这就够了。

第二天,姜八能去村部把这事告诉了王干事,王干事听了,气得拍桌子:“反了他们了!我这就上报,以后加强巡逻,看谁敢再来!”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九妹偶尔会望着院角的葡萄藤发呆。姜八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给她讲年轻时在天山的事,讲那些杀不尽的邪教崽子,最后总会说:“你看,再难的坎咱都过来了,以后也一样。”

九妹就笑着捶他一下:“老东西,就你能说。”

葡萄藤慢慢爬满了院墙,到了夏天,结出一串串青葡萄。孩子们在藤下追逐打闹,安安己经娶了媳妇,守田在队里当会计,盼溪和念禾也出落得亭亭玉立。

姜八能坐在藤下,看着九妹给孩子们缝衣服,独眼眯成一条缝。龟甲没了,神秘力量没了,可日子照样过,还过得挺甜。

原来这世上最可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神谕、宝物,是身边的人,是脚下的土地,是那份“死也不分开”的念想。

红卫兵的红袖章像团火,烧得溪头村不得安宁。墙上刷满了“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王干事被剃了阴阳头,陈望因为“地主儿子”的身份,天天被拉去批斗。姜八能成分好,力气大,本是被拉拢的对象,可他见不得人欺负人,替陈望说了句公道话,就被安上“包庇坏分子”的罪名,天天被喊去开会学习。

九妹怕他出事,天天把他往家拽:“少说两句,忍忍就过去了。”姜八能梗着脖子:“忍?那陈望都快被打死了,我能眼睁睁看着?”话虽如此,他还是把火气憋在心里,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这天,他去田里干活,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等醒过来时,己经躺在家里的炕上,九妹正用湿毛巾敷他的额头,眼圈通红:“医生说你是累着了,还有气火攻心,得好好歇着。”

姜八能这一病,就是一个月。天天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总听见外面喊口号、敲锣,却分不清是梦还是真。清醒时,他能看见九妹坐在炕边纳鞋底,安安端来的药碗冒着热气,守田趴在炕沿上打瞌睡,盼溪和念禾偷偷往他嘴里塞块糖。

可多数时候,他是糊涂的。梦里总回到观星阁的地牢,铁链勒得骨头疼;又或是在天山的雪地里,九妹喊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他想伸手抓住什么,却总抓空。

等他彻底醒过来,天己经凉了。炕边空荡荡的,没有九妹的身影,药碗倒扣在桌上,结了层黑垢。他挣扎着坐起来,浑身软得像没骨头,喊了声“九妹”,没人应。

“安安?守田?”他又喊,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篱笆的声音。

他心里咯噔一下,踉跄着下了炕,往屋外走。院子里的葡萄藤枯了半截,拖拉机不见了,九妹常坐的小板凳翻倒在地上。他冲进屋里,翻箱倒柜——九妹的针线笸箩空了,孩子们的衣服少了大半,连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只有樟木箱最底层,那七片龟甲碎片被红布包着,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像是在嘲笑他的糊涂。

“人呢?都去哪了?”姜八能抓着龟甲,手抖得厉害。他想起生病时模糊的记忆:红卫兵砸门的声音,九妹带着哭腔的“你们别抓他”,安安喊着“爹,我们走了”……

他猛地冲出家门,往村里跑。街上冷冷清清,批斗的台子还在,却没人。张大妈家的门锁着,陈望家的窗户破了个洞。他抓住个扫地的老头,急得声音发颤:“看见我媳妇孩子没?九妹,安安,守田……他们去哪了?”

老头摇摇头,叹了口气:“你病着的时候,红卫兵说你家藏着‘西旧’,要抓你去批斗。你媳妇带着孩子,连夜走了,说是……说是去南边投奔亲戚了。”

“西旧?”姜八能摸出怀里的龟甲,碎片硌得手心生疼,“就因为这破玩意儿?”

“不光是这,”老头压低声音,“还有人揭发,说你媳妇……是日本那边的后代,红卫兵说她是‘特务’,要把她抓起来游街。你媳妇没办法,只能走,安安开着拖拉机,带着弟弟妹妹,连夜就没影了。”

姜八能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才没倒下。他想起那几个偷渡来的日本人,想起九妹摔碎龟甲时的决绝,原来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们是怕连累他,才趁他生病时偷偷走的。

他回到家,坐在空荡荡的炕沿上,手里攥着那包龟甲碎片。七片,不多不少,当年在千佛洞碎的,九妹捡回来藏着,说“留个念想”,如今倒成了唯一的念想。

天黑了,他没点灯。窗外的月亮照着空院子,像面镜子,照出他孤零零的影子。他想起九妹的笑,安安的稳重,守田的倔,盼溪的俏,念禾的黏人,那些热热闹闹的日子,像场醒不过来的梦。

他把龟甲碎片揣进怀里,贴在心口。那里还留着九妹缝的布兜,针脚歪歪扭扭,是当年在天山时,她第一次学做针线活的样子。

“等着我,”他对着空屋子说,声音沙哑,“我去找你们。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得把你们找回来。”

第二天,姜八能锁了门,背上简单的行李,往南走去。他不知道九妹他们去了哪,只知道朝着一个方向走,总能找到。怀里的龟甲碎片硌着心,像九妹在说“快点”,像孩子们在喊“爹”。

文革还在闹,天昏地暗,可姜八能的心里却亮得很。他要找到他的家人,就像当年在西域的风沙里,他要护着九妹一样。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弄丢他们。

路还长,可只要怀里的龟甲还在,心里的念想还在,就总有走到头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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