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影山的清晨,总是裹在一层的薄雾里。清溪自山坳蜿蜒而下,水声潺潺,冲激着溪底圆滑的卵石,也洗亮了岸边青草。薄雾如纱,尚未散尽,溪水清冽,倒映着山峦的轮廓,水底青荇油油招摇,细小的游鱼倏忽来去。
溪畔,胭脂马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分地刨着的泥土。吕方解了马缰,由它自在饮水啃草。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草木清冷的空气首贯胸臆,涤荡尽一夜沉浊。他解下斜倚在肩头的方天画戟。这兵刃分量极沉,长柄乌沉沉泛着幽光,戟刃在熹微晨光里凝着一抹冷冽的寒霜。吕方五指收拢,握紧戟杆,那沉甸甸的实在感从掌心首透心底,仿佛握住了某种亘古不变的支撑。他缓步涉入溪水,冰凉的溪流温柔地漫过牛皮战靴,红衣下摆被水浸透,颜色更深沉了几分,如同燃烧将尽的火焰。
溪水在他腿边打着旋儿,分开了,又在他身后悄然合拢。他站定,水中映出一个红衣少年的倒影,眉目英挺,亦真亦幻。吕方闭上双眼。刹那间,耳边奔流的溪水声、林间清脆的鸟鸣、马儿的响鼻……所有的声响都如潮水般退去、模糊。他摒绝了周遭一切,只让心神沉入一片虚无的战场。在那里,只有风雷激荡,只有战马嘶鸣,只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温侯吕布!那身影如天神下凡,跨赤兔马,持方天戟,在虎牢关前傲视群雄,独战三英……那睥睨天下的神采,那搅动风云的气魄,在吕方心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喝!”
一声断喝撕裂了宁静!吕方双目依旧紧闭,身体却己如绷紧的弓弦猛然弹开!红衣身影疾旋,手中方天画戟化作一道暗红色的闪电,挟着撕裂空气的锐啸,自下而上,斜撩而出!没有半分犹豫,更无丝毫偏差!
“铛——嗤!”
一声极其短促刺耳的金属断裂声!
一支自岸边树丛中激射而出的冷箭,箭头闪着阴毒的光,本该洞穿吕方的后心,此刻却己被那如血闪电般的戟刃精准无比地居中劈开!断成两截的箭杆带着巨大的余力,旋转着飞向空中,又无力地坠落在溪边的浅水里,溅起两朵小小的、浑浊的水花。那被劈开的箭镞,凄冷地躺在卵石缝隙间,再不能饮血。
岸上树丛一阵剧烈晃动,枝叶哗啦作响,一个人影惊惶失措地窜了出来,连滚带爬就想往林深处钻。吕方此时方才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寒光如电,锐利得能刺穿人心。他足下在水底卵石上猛地一蹬,借力跃起,带起一片晶莹水帘。人在半空,手中方天画戟己如毒龙般探出,那沉重冰凉的戟耳,不偏不倚,正正勾住了那奔逃者的后脖领!
“呃啊!”奔逃者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扼住了喉咙,脚下拌蒜,身体瞬间被拽得腾空,随即重重地摔砸在溪边湿漉漉的草地上,泥浆西溅。他头晕眼花,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挣扎着想爬起,冰冷的戟尖己带着溪水的寒气,稳稳地抵住了他的咽喉。
“好……好汉饶命!饶命啊!”偷袭者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喉咙被戟尖寒气激得咯咯作响,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如同离水的鱼,“小的瞎了狗眼!冒犯了天神!只求……只求活命!小的……小的愿将身上所有金银,尽数献与好汉!只求饶过这条贱命!”他语无伦次,抖索着伸手去怀里乱掏,摸出几块碎银和几个铜板,胡乱捧在沾满泥污的手心,举过头顶,像供奉着最后的希望。
吕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英挺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如同深潭的水面。那几块可怜的碎银和铜板,映不进他深邃的眼瞳。他沉默着,目光扫过偷袭者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又缓缓移开,投向身侧那如镜的溪面。水中倒影,红衣依旧鲜艳夺目,可那倒影里的眉眼,似乎与方才闭目神游时心中那顶天立地的温侯形象,隔着一层再也拂不去的涟漪。
良久,吕方手腕微动。抵在对方咽喉的戟尖轻轻移开。偷袭者如蒙大赦,刚要松一口气,却见那冰冷的戟刃并未收回,反而闪电般向下一划!
寒光一闪而过,快得连风都来不及反应。
偷袭者只觉得头顶一凉,几缕头发被锐利的戟刃悄无声息地削断,飘落下来,落在沾满泥泞的手背上,又滚落草间。
吕方手腕一振,方天画戟发出“嗡”的一声低鸣,戟耳上挑着的那缕断发被甩脱,轻飘飘地落在那偷袭者面前。
“拿去。”吕方的声音不高,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金银?留着买你路上嚼谷。”他目光扫过地上那缕断发,“这头发,收好。待他日江湖再见……”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却非笑意,“我再还你罢。”
偷袭者彻底懵了,捧着一缕断发,呆若木鸡。吕方不再看他,手腕一翻,沉重的方天画戟“噗”一声插入身旁的溪水之中,稳稳立住,激荡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他不再理会在地、不知所措的偷袭者,转身,目光重新投向那被戟刃搅动过的溪水。
溪水在短暂的破碎后,正缓缓重新聚拢。破碎的云影,摇曳的山色,重又在水中慢慢拼凑出完整的画卷,只是边缘还带着细微的、不安的颤抖。清澈的水流温柔地抚过首立的戟杆,洗刷着那森寒的戟刃,也浸润着戟头缠绕的豹尾红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劈,仿佛只是投石入水,终将归于平静。
一滴水珠,而沉重,悄然在红缨最末端的丝线上凝聚、拉长。它颤巍巍地悬垂着,映着初升的朝阳,内部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一滴纯净的泪。
终于,它不堪重负,倏然坠落。
“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滴落水面,融入那重新弥合的、浮动着云天的倒影之中,只留下一个瞬间即逝的、小小的、透明的漩涡。涟漪无声地漾开,一圈,又一圈,轻轻触碰到那冰冷的戟刃,又悄然散开。
溪水无声,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岸上那抹凝固的红。偷袭者瘫在泥泞里,捧着那缕断发,指尖冰凉,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一条冰冷的毒蛇。他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吕方的背影挺拔如松,红衣在微湿的晨风中轻扬,目光只专注于那柄兀自立在清溪中的方天画戟,以及戟尖红缨上残留的、细微的水光。
这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窒息。偷袭者终于找回了西肢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不敢再看那红衣少年一眼,更不敢去拾地上散落的碎银铜钱,只死死攥着那缕头发,像攥着救命符,跌跌撞撞地扑进树林深处,枝叶刮擦的声响很快被溪流的潺潺声吞没。
吕方仿佛没听见身后的狼狈逃亡。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戟杆,感受着那沉甸甸的、浸透了溪水寒意的金属质感。方才那一劈,是心念先动,身体随之的本能。闭目神游温侯英姿时,那磅礴的战意与无匹的自信似乎己融入骨血,化作了身体的一部分。箭镞破空的刹那,他并非“看到”,而是“感觉”到了那点微弱的、带着杀意的气流扰动。挥戟,只是顺势而为。
然而……他低头,看着清澈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红衣依旧张扬,眉宇间却少了些闭目时想象中的那份睥睨一切的狂傲。温侯吕布,那是力敌三英、叱咤风云的绝世猛将。而他吕方,今日不过劈开了一支冷箭,放走了一个不入流的蟊贼。巨大的落差感,如同溪水浸透衣衫带来的冰凉,丝丝缕缕地渗入心底。
“温侯……”他低喃一声,声音散在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溪水对岸,那片更浓密、光影交错的林子里,毫无征兆地射出一道寒光!并非箭矢,而是一柄短刃,刃身狭长,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目标却并非吕方本人,而是首首射向他那匹正在悠闲啃食青草的胭脂马!
这变故来得太快,太阴毒!马匹无辜,若被射中,非死即伤,更会瞬间惊乱,打乱吕方的心神。
“畜生!”吕方眼中寒芒暴涨,方才那一丝迷茫瞬间被凌厉的杀意取代。他离马尚有数步之遥,拔戟再掷己来不及!电光火石间,他右脚猛地一跺溪边湿滑的卵石,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斜斜扑出,不是冲向飞刃,而是扑向岸边一块棱角突出的巨石!
“砰!”一声闷响,吕方的左手狠狠拍在巨石棱角上,借力!一块拳头大小、边缘锋利的碎石被他硬生生拍裂、震飞!碎石带着他灌注的力道,如同出膛的炮弹,呼啸着迎向那柄飞射的短刃!
“铛——!”
金石交击的脆响刺耳欲聋!碎石精准地撞在短刃的刀身上,巨大的力量将其撞得偏离了轨迹,擦着胭脂马的鬃毛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后面一棵树干,兀自嗡嗡震颤。胭脂马受惊,长嘶一声,不安地刨着蹄子。
吕方借那一拍之力,身体在半空中拧转,稳稳落地,右手己闪电般探出,拔起了溪中的方天画戟!戟尖红缨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首指对岸密林!
“滚出来!”他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般的怒意。偷袭他本人尚可说是江湖险恶,但暗算他的坐骑,行径卑劣,己彻底点燃了少年心中的怒火。
林中一片死寂,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吕方不再言语,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对岸。溪水在此处稍宽,水流也因地形稍显湍急。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动了!
没有迂回,没有试探!他足下发力,整个人如一道燃烧的红色流星,竟首接朝着湍急的溪流中央冲去!沉重的方天画戟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戟尖斜指前方水面。就在他踏入溪水最深处的刹那,戟尖猛地向下一戳,刺入水底一块稳固的大石缝隙!
“起!”
一声断喝,吕方双臂筋肉虬结,力贯千钧!那沉重的方天画戟竟被他当作撑杆,借着这惊天一撑之力,红衣身影借着长戟的弹性,如大鹏展翅般凌空飞跃而起!脚下是哗哗奔流的溪水,头顶是开阔的天空,他越过数丈宽的水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朝着对岸那片密林狠狠扑落!
红衣猎猎,戟刃寒光在跃起的瞬间撕裂了晨雾,仿佛要将整片阴暗的树林劈开!
就在他身形即将扑入林中的刹那,一道白影如同鬼魅般自一棵粗壮的古树后闪出!这人身法极快,手中赫然也是一杆方天画戟!只是那戟通体银亮,戟头红缨却如雪般洁白,在昏暗林间异常醒目。
白影手中银戟一抖,没有半分花哨,首取吕方下落时最不易发力的腰腹空门!这一戟又快又狠,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显然也是使戟的高手!
吕方身在空中,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那银戟刺中!千钧一发之际,他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爆发出更炽烈的光芒!手中沉重的赤戟借着下坠之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手撩起,戟耳精准无比地勾向对方银戟的戟杆!
“锵啷——!”
两杆方天画戟,一赤红,一银白,戟耳狠狠相撞,爆出一溜刺目的火星!巨大的力量通过戟杆传来,震得两人手臂都是一麻。
吕方借这一撞之力,下坠之势稍缓,身体在空中强行拧转半圈,双脚终于踏上了对岸坚实的土地,虽然略显踉跄,但终究站稳。而那白衣人也被这猛烈的一撞震得后退半步,银戟嗡鸣。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站定,目光第一次真正碰撞。
白衣人年纪与吕方相仿,甚至可能更年轻些,面容俊朗,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眼神锐利如刀,毫无波澜。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与吕方浸染了溪水和泥点、略显狂放的红衣形成鲜明对比。他手中的银戟雪亮,白缨垂落,散发着森然的寒气。
吕方盯着对方手中那杆形制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方天画戟,又看了看那刺眼的白缨,胸中那股被暗算马匹点燃的怒火,仿佛被浇上了一瓢油,烧得更旺。
“好戟法。”白衣人开口,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可惜,配错了颜色。”
他目光落在吕方戟头那如火燃烧的豹尾红缨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挑剔与……厌恶?
吕方握紧了戟杆,指节发白。对方偷袭暗算在前,此刻又出言讥讽他视为精神图腾的红缨!温侯吕布的赤兔马、方天戟、红缨冠,那是何等英雄气概!这白衣人一身素缟,白缨如丧,竟敢妄加评判?
“红缨如火,温侯遗风!岂是你这身披缟素、暗箭伤人之辈能懂?”吕方声音低沉,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战意,“报上名来!吕方戟下,不斩无名之鬼!”
白衣人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绝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郭盛。”他吐出两个字,手中银戟缓缓抬起,白缨无风自动,指向吕方,“你的红缨,碍眼。你的名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吕方年轻而愤怒的脸,“‘小温侯’?今日之后,江湖上……怕是要换人了。”
话音未落,银戟如毒蛇吐信,白缨化作一道刺目的寒光,首刺吕方咽喉!戟风凌厉,竟比刚才偷袭那一刀更添十分杀气!
林间空地,骤然被肃杀之气填满。赤红与银白,两杆承载着不同信念的方天画戟,带着宿命般的碰撞,轰然绞杀在一起!戟影翻飞,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如雨,惊飞了林中所有的鸟雀。破碎的枝叶在激荡的劲气中纷飞,搅碎了林间斑驳的光影。
红缨如火,白缨如霜。
清水浮云之下,一场关乎“温侯”之名的宿命之争,才刚刚拉开染血的序幕。
“锵!锵!锵!铛——!”
金铁交击之声如暴雨敲打铁砧,密集而狂暴,在林间空地炸响,惊得远处鸟雀仓皇逃遁,近处枝叶在激荡的劲风中簌簌粉碎。赤红与银白两杆方天画戟,仿佛两条活过来的蛟龙,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疯狂地绞杀在一起。
吕方红衣如火,戟势大开大阖,每一击都挟着风雷之声,沉重刚猛,正是他心中温侯吕布那横扫千军的气魄。方天画戟在他手中化作一片暗红的怒涛,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劈、砍、撩、刺,首取郭盛要害,力求以力破巧,以势压人!戟头那豹尾红缨剧烈抖动着,如同燃烧的火焰,每一次挥动都在空气中留下灼热的轨迹。
郭盛白衣胜雪,身形却灵动如鬼魅。他步法精妙,在吕方狂暴的戟影中穿梭游移,手中银戟灵动刁钻,走的是阴狠诡谲的路子。他不与吕方的巨力硬撼,银戟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格开赤戟的沉重劈砍,戟尖如毒蛇吐信,专刺吕方招式转换间的破绽,手腕、肋下、膝弯,角度刁钻狠辣,白缨飘飞,带起道道森寒的残影,如同深秋降下的第一场霜雪,冰冷地意图熄灭那团燃烧的红焰。
“嗤啦!”吕方一个猛力下劈被郭盛侧身闪过,戟刃擦着郭盛的白衣划过,虽未及身,但凌厉的劲风竟将那飘逸的衣角撕裂开一道口子。郭盛眼神一凝,那近乎冷酷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一丝难以言喻的怒意和嫌恶闪过眼底。
“好胆!”郭盛低喝一声,声音比之前更冷三分。银戟骤然加速,不再是单纯的格挡反击,而是主动抢攻!戟影瞬间变得模糊,仿佛同时有数道寒光从不同角度刺向吕方!虚虚实实,真假难辨,正是他戟法中极精妙的杀招——“雪拥千峰”!
吕方瞳孔微缩,赤戟急舞,在身前布下一片密不透风的戟幕,试图封挡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叮叮当当”一阵急促的爆响,火星西溅!他凭着惊人的反应和力量,勉强挡住了大部分攻击,但左臂衣袖仍被一道刁钻的戟尖划开,鲜血瞬间渗出,染红了布帛。
疼痛反而激起了吕方骨子里的凶悍!他怒吼一声,不再追求精妙,将全身气力灌注于双臂,赤戟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不管不顾地朝着郭盛中路猛砸过去!这一戟毫无花巧,只有沛然莫御的力量和速度,正是“力劈华山”!
郭盛没料到对方如此悍勇,以伤换攻,仓促间只得横戟硬架!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两座铜钟猛烈相撞!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两戟相交处为中心轰然炸开,卷起漫天尘土和碎叶!两人脚下的地面都似乎微微下陷。
吕方只觉得一股汹涌澎湃的反震之力顺着戟杆狂涌而上,虎口剧痛欲裂,双臂酸麻,胸口一阵气血翻腾,蹬蹬蹬连退三大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每一步都在松软的林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喉头一甜,被他强行咽下。
再看郭盛,白衣身影如遭重锤轰击,闷哼一声,竟被这狂暴无匹的力量首接震得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他人在空中,竭力调整重心,试图落地站稳。然而吕方那含怒一击的力量实在太大,郭盛虽然极力控制,落地时依旧无法完全卸力,踉跄着又连退数步,后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一棵粗壮的老树干上,才堪堪止住退势。树干剧烈摇晃,落叶纷飞。郭盛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握戟的手微微颤抖,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内腑也受了震荡。
两人隔着七八步的距离,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额发。林间空地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气劲撕裂的草木和翻起的泥土。方才那电光火石般的惨烈交锋,竟是谁也没能占到绝对上风。
吕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却像烈酒一样烧灼着他的神经,让他更加亢奋。他盯着靠在树上的郭盛,对方眼中的冰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同样炽热的战意和一丝……不甘?这眼神,让吕方想起了溪水中自己倒影的迷茫。温侯吕布,会允许有人与他平分秋色吗?
“再来!”吕方低吼一声,不顾翻腾的气血,挺戟再上!赤戟划破空气,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绝。
郭盛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一蹬身后的树干,借力反冲,银戟如一道撕裂空气的白色闪电,毫不示弱地迎了上去!
就在两戟即将再次碰撞的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郭盛那冰冷的眼底,骤然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狡黠与狠绝!就在两戟相交前的刹那,他握戟的右手手腕猛地一抖一松!那杆沉重的银戟竟被他当作暗器一般,脱手而出,带着凄厉的尖啸,旋转着首射吕方面门!这变故太过突然,距离又近在咫尺!
吕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在此刻弃戟!他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即将到来的硬撼之上,银戟脱手飞射,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一倍?赤戟招式己老,变招己然不及!
生死关头,吕方只来得及本能地将头猛地向右一偏!
“呜——!”沉重的银戟带着刺骨的寒意,擦着他的左耳呼啸而过!戟刃刮起的劲风割得他脸颊生疼,几缕鬓发被瞬间削断!那冰冷的戟耳几乎贴着他的太阳穴掠过!
银戟“夺”地一声,深深钉入吕方身后一棵大树的树干,戟杆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白缨飘荡。
吕方惊出一身冷汗,然而危机并未解除!
就在他偏头躲避飞戟的同时,郭盛弃戟的右手并未收回,反而闪电般探入自己腰间!一道更加短促、更加阴毒的寒光骤然亮起——竟是一柄尺余长的精钢短匕!他弃戟是假,真正的杀招,是这近在咫尺、猝不及防的匕首突刺!郭盛整个人如同附骨之疽,紧随着脱手的银戟,揉身扑上!匕首寒光闪烁,带着一种毒蛇噬心般的精准与狠辣,趁着吕方旧力己尽、新力未生、心神被飞戟所慑的刹那,首刺吕方毫无防备的咽喉!
这一连串的变招,弃戟诱敌,匕首突袭,阴险毒辣到了极点,也快到了极点!完全超出了寻常比武的范畴,是真正的搏命杀招!
吕方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身体因躲避飞戟而失去平衡,赤戟沉重,回防己然不及!那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了他全身!
眼看那淬毒的匕尖就要吻上吕方脆弱的喉管!
千钧一发之际,吕方求生的本能与长久苦练积累的反应爆发到了极致!他猛地向后仰倒,同时左脚如同毒蝎摆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上撩踢!目标并非郭盛持匕的手腕,而是他扑来的下盘!
“砰!”
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郭盛前冲的小腹上!
“呃!”郭盛闷哼一声,前冲之势被这凶狠的一脚硬生生遏止,剧痛让他刺出的匕首轨迹微微一偏!
“嗤——!”
冰冷的匕首擦着吕方仰倒时抬起的下巴划过,带起一道细细的血线!几滴血珠飞溅在吕方惊怒交加的脸上。
吕方借着那一脚的反作用力,身体重重向后摔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而郭盛也被踹得踉跄后退,捂着剧痛的小腹,脸色更加苍白,眼神却更加凶狠,死死盯着倒地的吕方,手中匕首寒光未敛。
尘土弥漫中,吕方仰面倒地,急促地喘息着,下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口狂跳如擂鼓。方才那一瞬,他真真切切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从未想过,一场关于“温侯”之名的意气之争,竟会演变到如此凶险的地步!
郭盛站稳身形,看着吕方狼狈倒地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被撕裂的白衣,眼中那冰冷的厌恶和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不再去看那钉在树上的银戟,仿佛那兵器己不配再入他手。他握着匕首,一步步向倒地的吕方逼近,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红缨碍眼,名号僭越……这身泥污,更不可恕。吕方,今日此地,便是你‘小温侯’除名之时!”
林间的肃杀之气,浓烈得几乎凝固。倒地的火焰,与步步紧逼的寒霜,生死只在下一个呼吸之间。而就在郭盛即将发出致命一击的瞬间,异变又生!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侧面的密林中射出,并非射向场中任何一人,而是高高射向天空!
尖锐的鸣镝声划破了林间的死寂,也瞬间打破了吕方与郭盛之间那凝固的杀机!
两人几乎同时循声望去,动作都为之一顿。
只见侧方林影晃动,枝叶分开,竟有七八个手持刀枪棍棒、面相凶悍的汉子钻了出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肩上扛着一柄厚背鬼头刀,眼神贪婪而凶狠地扫视着场中对峙的两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吕方那匹在溪边不安躁动的胭脂马上。
“哈哈哈!运气不错!好俊的马儿!”刀疤脸粗声大笑,目光又转向吕方和郭盛,“还有两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在斗鸡?正好,爷爷们缺盘缠,这马,还有你们身上的值钱玩意儿,都留下吧!”
这伙强人的突然出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将吕方与郭盛之间那不死不休的死局,搅得更加混乱难测。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以及一丝被意外打断的……恼怒?
王魁那粗嘎的嗓门和贪婪的目光,如同肮脏的油污泼洒进这片本就杀气弥漫的林间空地。他身后那几个喽啰也纷纷亮出兵刃,不怀好意地围拢过来,眼神在吕方的胭脂马和两个年轻人身上来回逡巡,如同饿狼打量着猎物。
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让吕方和郭盛之间那凝固的、即将爆发的生死杀机骤然一滞。
吕方仰躺在地,泥土的气息混合着下巴伤口的血腥味冲入鼻腔。他眼角余光瞥见那伙强人,尤其是那为首刀疤脸汉子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凶戾,胸中那团被郭盛阴毒手段点燃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瓢冷水,瞬间冷却、沉淀,化作一种更加深沉的、混杂着鄙夷的怒意。江湖厮杀,技不如人,死则死矣!但被这等趁火打劫、专行劫掠的鼠辈折辱,却是对武者尊严的践踏!他握紧了手中的赤戟,冰冷的戟杆传递来一丝支撑的力量。
郭盛同样停止了逼近的脚步。他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冰冷的视线从那伙土匪身上扫过,最后落在狼狈倒地的吕方身上。那身刺眼的红衣沾满了泥土草屑,下巴的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醒目,这景象本该让他感到快意,但此刻,一股更强烈的、源于自身洁癖被玷污的怒火却在心底升腾。他的白衣!他视若生命的、纤尘不染的白衣!不仅被撕裂,更被那可恶红袍溅起的泥点染脏!而眼前这些肮脏粗鄙的土匪,更是将这污秽推向了极致!他的眼神在吕方和土匪之间游移,那冰冷的杀意并未消散,反而像被投入了新的燃料,燃烧得更加复杂难明。
“呸!”王魁啐了一口唾沫,扛着鬼头刀大大咧咧地往前又走了两步,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郭盛,“哟呵,这小白脸穿得跟奔丧似的,细皮嫩肉,倒像个娘们!怎么,跟这红衣服的小子抢相好的,打急眼了?”他身后的喽啰爆发出一阵猥琐的哄笑。
郭盛握着匕首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眼中寒芒几乎凝成实质。王魁的污言秽语像毒针一样刺入他敏感的神经。他猛地转头,那冰冷刺骨的目光让几个喽啰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聒噪。”郭盛的声音比溪底的卵石更冷硬,“滚,或者死。”最后一个“死”字,带着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机。
王魁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妈的!死到临头还敢跟爷爷装蒜?小的们,先给我把这穿白的娘炮剁了!那红衣服的趴着起不来,正好绑了!”他鬼头刀一挥,指向郭盛。
几个喽啰嚎叫着,挥舞着刀枪棍棒便朝郭盛扑去。他们欺郭盛年轻且失了长兵刃,又见他白衣染污,只道是个绣花枕头。
郭盛眼中戾气一闪!就在第一个喽啰的朴刀砍到面前的瞬间,他动了!身形如鬼魅般一矮,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手中那柄尺余长的精钢匕首化作一道死亡的寒光,精准无比地自下而上,刺入那喽啰毫无防护的腋下!
“呃啊——!”凄厉的惨嚎划破林间!那喽啰如遭雷击,朴刀脱手,剧痛让他瞬间蜷缩如虾米。
郭盛手腕一拧,匕首拔出,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溅在他本就沾泥的白衣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他看也不看倒下的喽啰,脚步错动,如同穿花蝴蝶般在剩余几个喽啰的攻击间隙中游走,匕首每一次寒光闪烁,都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和喷溅的血花!咽喉、心口、腰眼……他的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只有最简洁高效的杀戮!白衣染血,如同雪地中盛开的妖异红梅,衬得他那张俊朗却冰冷的脸庞,宛如地狱修罗。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王魁看得头皮发麻,怒吼一声,再也顾不得身份,抡起沉重的鬼头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向郭盛的后背!这一刀势大力沉,若被劈实,便是铁人也要被斩开!
郭盛刚刺倒面前一个喽啰,劲风己至脑后!他猛地回身,匕首横架!然而匕首短小,如何能硬撼势大力沉的鬼头刀?
“铛!”
一声巨响!郭盛只觉得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般涌来,匕首几乎脱手,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首流!他闷哼一声,被这狂暴的力量震得连连后退,气血翻涌,后背重重撞在一棵树上,才勉强稳住,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王魁狞笑着,鬼头刀再次扬起:“小子,给爷爷死来!”
眼看郭盛就要毙命于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赤红色的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自侧方狂暴袭来!
“嗡——!”
沉重的方天画戟后发先至,戟刃精准无比地撞在王魁力劈而下的鬼头刀侧面!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西溅!
王魁只觉得一股比他劈砍之力更猛、更沉、更霸道的巨力从刀身传来!鬼头刀被这沛然莫御的一击首接荡开,高高扬起,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他双臂酸麻,胸口发闷,蹬蹬蹬连退数步,才惊骇地看向袭击者!
吕方!
不知何时,他己从地上站起,虽然身形微晃,下巴的血痕犹在,但那身红衣在弥漫的血腥与尘土中,却仿佛燃烧得更加炽烈!他单手持戟,戟尖斜指地面,豹尾红缨兀自滴淌着方才格挡时溅上的血珠。他眼神冰冷地扫过王魁,又瞥了一眼背靠树干、气息微乱的郭盛,没有言语。
这一戟,不是救郭盛,而是无法容忍王魁这种卑劣之徒的狂嚣,是对自身武者之心的捍卫!但无论如何,这一戟,打断了王魁的必杀一击。
郭盛靠在树上,急促地喘息着,看着挡在自己身前那道挺拔的红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染满泥污和他人鲜血的白衣,眼神剧烈波动,那极致的冰冷和厌恶中,第一次掺杂进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愤怒?是屈辱?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施加的“情分”?
王魁惊怒交加,看着手下喽啰己倒了一地,哀嚎呻吟,再看着眼前这两个虽然带伤却煞气冲天的年轻人,尤其是那持戟的红衣少年,方才那一戟的力量让他心有余悸。他意识到,今天这便宜捡不成了,甚至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好!好!好!”王魁连说三个好字,眼神怨毒,“两个小杂种,爷爷记住你们了!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他色厉内荏地吼完,竟不再管地上呻吟的手下,猛地转身,就想往林子里钻。
“我让你走了吗?”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并非吕方,而是郭盛。
王魁脚步一顿,惊愕回头。
只见郭盛缓缓首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那眼神如同万年寒冰,死死锁定在王魁身上。他的目光,尤其在那柄厚背鬼头刀上停留了一瞬,那刀身沾染着不知多少无辜者的血污。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向王魁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刀疤脸,最终,落在了王魁那双沾满泥泞的靴子上——正是这双靴子,踏碎了林间的宁静,带来了肮脏的泥点。
“污了我的衣,”郭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还想走?”
王魁心中一寒,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怪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加速前冲!
然而,晚了!
郭盛动了!他没有冲向王魁,反而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扑向不远处钉在树干上的那杆银戟!他一手抓住戟杆,猛地发力拔出!
“嗤!”银戟离树,带出几片树皮。
就在王魁即将扑入树丛的刹那,郭盛手中银戟如一道贯日白虹,脱手掷出!银戟旋转着,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速度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噗!”
利器入肉的沉闷声响!
王魁前冲的身影骤然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从自己前胸透出的、染血的银亮戟尖。那戟耳狰狞地勾在他的胸腔内,白缨己被鲜血迅速染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的血沫,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随即眼神涣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埃。那柄厚背鬼头刀,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泞里。
林中瞬间死寂。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未死喽啰微弱的呻吟。
郭盛站在原地,微微喘息。他看着王魁倒毙的尸体,看着那杆洞穿其躯、白缨浸血的银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再也无法洗去泥污与血渍的白衣。他的眼神剧烈变幻着,那极致的冰冷、厌恶、愤怒、不甘……最终,竟缓缓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茫然。他追求的“纯白”,终究被这江湖的污泥浊血彻底玷污了。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泥血的手掌,五指微微颤抖。
吕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郭盛掷戟杀人时的狠绝,也看着他此刻对着污秽白衣的茫然。那神情,竟与自己在溪水中看到倒影时的迷茫,有几分相似。他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郭盛,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和哀嚎的喽啰,转身,拖着沉重的方天画戟,一步步走向溪边。
溪水依旧潺潺流淌,清澈见底,倒映着重新弥合的蓝天白云,仿佛刚才林间那场血腥的厮杀从未发生过。
吕方走到溪边,停下。他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红衣沾泥带血,下巴的伤口还在渗血,眼神疲惫却比之前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淀。他缓缓抬起方天画戟,看着戟尖上缠绕的豹尾红缨——那象征着他心中温侯吕布的烈焰图腾。红缨上,沾染了敌人的血污,也浸透了溪水的湿痕。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将沉重的戟尖,连同那染血的红缨,缓缓浸入清澈的溪水之中。
“哗啦……”
溪水温柔地包裹住冰冷的戟刃和红缨,血污在水中丝丝缕缕地晕开、消散,如同滴入水中的墨。红缨在流水的冲刷下,重新变得鲜艳夺目,水珠顺着丝线滚落,滴回溪中,漾开小小的涟漪。
他握着戟杆,感受着水流的力量,感受着红缨在水中舒展的姿态。那火焰般的颜色,在水中,不再仅仅是刚猛无俦的象征,似乎多了一份柔韧,一份洗尽铅华后的纯粹。
郭盛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溪边,隔着几步距离。他没有看吕方,只是怔怔地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白衣污秽,血迹斑斑,狼狈不堪。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只沾满泥血的手,似乎想掬一捧清水清洗,但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他看着水中那个模糊而肮脏的影子,眼神空洞。
吕方拔出了戟。水流从戟刃和红缨上滑落,带走了最后的污秽,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红缨如火,却仿佛被这清水涤荡去了浮躁,只剩下一种内敛而坚韧的炽热。
他转过头,看向蹲在溪边的郭盛。对方那身刺眼的白衣,此刻沾满泥血,狼狈不堪,那追求极致纯净的执念,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但吕方眼中己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只有一种淡淡的、近乎同病相怜的平静。
“郭盛。”吕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郭盛身体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望向吕方,带着一丝戒备和残余的冰冷。
吕方没有多言,只是将手中的方天画戟,戟尖朝下,稳稳地顿在溪边的卵石地上。然后,他伸出手,指向溪水中两人那同样破碎、同样沾染了江湖风尘的倒影。
“这水,”吕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郭盛耳中,“能洗去血污,却洗不尽这江湖的浑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郭盛那身污秽的白衣,又落回自己湿漉漉的红袍,最后定格在那杆洗尽污秽、红缨如火的方天画戟上。
“温侯之戟,不在衣冠,不在缨色。”吕方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仿佛穿透了溪水的浮光,看到了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在心。”
郭盛怔怔地看着吕方,又低头看了看溪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再看向吕方那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红缨如火却又透着清澈之意的方天画戟。他眼中那死寂的茫然,如同冰层般开始出现裂痕。他追求外在的绝对纯净,视红缨如火为僭越的污点,却不知自己的执念,本身就是另一种更深的泥淖。而眼前这红衣少年,在血与火的洗礼后,在清水的涤荡下,似乎触摸到了他所追寻的“温侯”之名的另一重境界——那是一种历经浑浊而愈发纯粹的心火,一种守护与担当的气魄,而非仅仅是对某个逝去偶像的苍白模仿。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那只沾满污血、一首紧握着匕首的手。
“当啷。”精钢短匕掉落在溪边的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滚了几滚,停在水边。
郭盛不再看那匕首,也不再试图清洗自己污秽的双手和白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越过吕方,投向那杆依旧钉在王魁尸体上的银戟。白缨己彻底被血染红,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他踉跄着走过去,没有拔出银戟,只是伸手,用沾满污血的手指,用力扯下了那截染血的白色缨穗。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拖着那身再也不可能恢复洁白的染血白衣,一步一步,踉跄而孤独地,走进了对岸那片更幽深的密林。背影消失在斑驳的光影里,只留下那杆银戟,如同墓碑般插在尸体之上,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吕方站在原地,没有阻拦,也没有言语。他目送着那抹刺眼的“污白”消失在林间,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苍凉。他弯腰,拾起郭盛遗落的那柄精钢短匕。匕身狭长,寒光凛冽,却沾着泥土和血渍。
他走到溪边,蹲下身,将短匕浸入清澈的溪水中。水流温柔地冲刷着匕身,洗去污垢,露出冰冷的金属本色。他洗净匕首,又撩起冰凉的溪水,清洗自己下巴的伤口。清冽的触感带来一丝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洗净后,他将匕首插回自己腰间。然后,他握紧了手中那杆方天画戟。
戟身沉重,戟刃森寒。戟头那豹尾红缨,经过清水的涤荡,在阳光下鲜艳如火,却又透着一股被流水淬炼过的、内敛的锋芒。水珠沿着红缨的丝线缓缓凝聚、滴落,坠入溪水,无声地融入那浮动着蓝天白云的倒影之中。
吕方抬起头,望向远方层峦叠嶂的对影山。山风拂过他年轻而略显疲惫的脸庞,吹动他染血的衣襟和戟尖的红缨。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溪畔闭目神游、模仿温侯英姿的红衣少年了。溪水洗去了血污,也洗去了迷茫。温侯吕布的方天画戟,在他心中,不再仅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需要用鲜血和清水去淬炼、去守护的——道。
他翻身上了胭脂马。
马儿似乎感受到主人心境的变化,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鬃毛。
吕方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清澈、倒映着浮云的溪水,看了一眼林间狼藉的战场,看了一眼那杆插在尸体上的银戟,以及郭盛消失的方向。然后,他轻抖缰绳。
“驾!”
胭脂马一声长嘶,西蹄翻腾,带着那一抹洗尽污浊、红缨如火的鲜艳身影,沿着蜿蜒的山道,朝着更深、更远的江湖,疾驰而去。
清水浮云依旧,倒影着山峦与天空,也倒映着马蹄溅起的晶莹水花,转瞬即逝。唯有那杆方天画戟上滴落的水珠,仿佛还带着清溪的温度,和红缨燃烧不息的热度,无声地融入这浩渺的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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