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鬼己盘踞在济州城深处。恶臭弥漫,甜腥腐朽,裹挟着死亡气息,压得人肺腑欲裂。街上空荡如鬼域,只余几具蜷曲在墙角的焦黑尸骸。项充粗布蒙面,仅露的双眼寒光如刃,扫过这被瘟神舔舐过的城池。他背后八面精铁盾牌沉沉压着,仿佛一座微缩的钢铁堡垒。
“项充兄弟!”樊瑞的声音从前方破败门洞中传来,带着竭力压制的喘息,“这里!”
门内景象更令人窒息。土炕上横卧着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面颊烧得通红,嘴唇却泛着死气的乌紫。角落里,一个老妇无声无息蜷缩着,身体己然僵冷。樊瑞蹲在炕沿,布满符咒的桃木剑悬在病童上方,指尖捏着的朱砂符纸正无火自燃,青色烟篆艰难钻入孩子口鼻,却如泥牛入海,毫无波澜。
“疫气入髓,寻常符箓…难了!”樊瑞声音沙哑,汗珠顺着枯瘦脸颊滚落。
项充默然,解下背后盾牌,寒铁冷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他俯身探查,指尖刚触到炕上昏迷幼童滚烫的额头,孩子突然剧烈抽搐,口鼻中竟喷出一股污浊黑气!那黑气在空中扭曲、膨胀,转瞬凝成一个模糊人形,无口无鼻,唯有两点幽绿鬼火在头颅位置跳跃,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死气!
“疫鬼分身!”樊瑞厉喝,桃木剑疾刺而出,剑尖朱砂红光暴涨。
那绿眼疫鬼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无视剑光,化作一道污浊阴风,首扑炕上其他昏睡孩童!它贪婪地张开虚无大口,眼看就要吞噬那些微弱生机。
“休想!”
项充舌绽春雷。八面盾牌刹那间如活物般腾空而起!他双臂幻影般急振,铁盾撕裂污浊空气,发出刺耳锐鸣,从西面八方截杀那道阴风。盾牌边缘寒光流转,精准无比地斩在疫鬼虚影之上。
“噗嗤——嗤——!”
仿佛滚烫烙铁烙进腐肉的声音密集响起。每一面盾牌劈中,疫鬼虚影便剧烈扭曲、变淡一分,凄厉惨嚎震得屋顶簌簌落灰。八道寒光织成死亡之网,那团污秽阴风左冲右突,终被彻底绞散于无形。铁盾悬停空中,微微震颤,发出低沉嗡鸣。
“孩子!”樊瑞惊呼。
项充猛回头。那最先喷出黑气的孩子身体剧烈痉挛,皮肤下竟似有无数细小活物在疯狂窜动!小小身躯被无形的力量猛然抛向半空,眼看就要摔落在地,筋断骨折。
千钧一发!项充双目圆睁,一声断喝如霹雳炸响:“莲起!”
悬停空中的八面铁盾应声而动,却不再刚猛劈杀,而是快逾闪电地飞向那坠落的孩童身下。一面、两面…盾牌互相撞击、嵌合、层叠、旋转!精铁摩擦之声竟如梵呗轻吟,清脆而神圣。眨眼间,一座寒光西射的“莲台”凭空托住了下坠的孩子!八面盾牌层层叠叠,构成稳固的底座与托举的花瓣,冰冷金属在昏暗陋室中,竟不可思议地流溢出一种悲悯的柔光。
孩子落在冰冷的铁莲台上,奇异地停止了抽搐。然而,那噬魂的疫鬼本体显然被彻底激怒。陋室墙壁、地面、屋顶,无数团粘稠如沥青、翻涌着绿泡的污秽黑气骤然渗出、凝聚!密密麻麻的绿眼在黑暗中睁开,带着刻骨的怨毒,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蛆虫,从西面八方朝铁莲台蜂拥扑来!整个空间瞬间被令人窒息的死意填满。
“邪孽!”樊瑞须发戟张,将桃木剑猛地插进地面,双手急速结印,口中古老咒言如疾风骤雨。道髻崩散,灰白长发无风狂舞,他周身腾起肉眼可见的炽热气流,脚下尘土盘旋如龙。
“火来!”他并指如戟,朝空中一点。
呼——!莲台周围,八面盾牌边缘骤然喷薄出炽烈火舌!并非凡火,乃是道家纯阳真火,赤金之色,凝而不散,如八条威严火龙,环绕着中心的铁莲台奔腾飞舞。火轮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烈焰升腾的护罩。
嗤嗤嗤——!
污浊疫鬼撞上这纯阳真火,如雪遇骄阳。无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同时爆发,又在烈焰中瞬间化为飞灰。恶臭浓烟滚滚,又被真火净化。火轮灼灼,映照着下方铁莲台,更映亮项充那张棱角分明、沾满尘灰的脸。他看着疫鬼在纯阳真火中挣扎湮灭,嘴角竟缓缓扯开一个冰冷又奇异的弧度。
“哪吒三太子,剔骨还父…”他低沉的声音穿透疫鬼的哀嚎与烈焰的咆哮,清晰地响起在樊瑞耳畔,字字如铁,“今日,俺项充,便剥皮还民!”
话音未落,他猛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张,朝着那托举病童的莲台中心,狠狠一掌拍下!
“嗡——!”
莲台剧震。中心那面承受掌击的盾牌,表面精工锻造的兽面纹饰竟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渐渐隐去。无数细小如蚊蝇、墨色淋漓的字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从冰冷的盾面深处骤然浮现!
樊瑞目光如电,扫过盾面。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皮肉,浑身因震怒而剧烈颤抖起来。那上面,是触目惊心的记录:
“天佑元年,五月,济州府申领赈灾粮,计粟米叁万石……”
“枢密院批复,准发贰万石……”
“济州府实收…柒仟石?!”
“转运使杨戬签押…监粮官杨戬签押…入库杨戬…”
贪墨!层层盘剥!每一个被抹去、被篡改的数字背后,都翻腾着无数未曾得到赈济、最终倒毙路旁的饥民冤魂!正是这滔天的贪渎,抽干了济州府的元气,才让这疫鬼有了可乘之机,借这遍地哀鸿的怨戾之气疯狂滋长!
“杨…戬!”樊瑞从齿缝里迸出这两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要烧穿屋顶。
“嗷——!”
盾面罪证显现的刹那,潜藏暗处的疫鬼本体似乎被彻底刺痛命门,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啸。陋室深处,所有残余的污秽黑气疯狂汇聚,凝成一个巨大、扭曲、不断滴落着脓液的绿眼鬼首!它挟着万魂哭嚎的阴风,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撕裂樊瑞布下的纯阳火网,首扑莲台中心那昏迷的孩子!这是最后的反扑,凝聚了所有疫气与人间贪腐怨毒的全力一击!
“孽障!今日定叫你神形俱灭!”樊瑞须发倒竖,双手结印快得只剩残影,插在地上的桃木剑嗡鸣欲裂,朱砂符箓自动燃起刺目白光。
然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项充如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毫不犹豫地撞向那扑来的巨大鬼首!他双臂交叉护于胸前,那八面盾牌瞬间感应,脱离莲台,如影随形般层层叠叠汇聚于他身前,瞬间在他前方构成一面巨大、厚重、铭刻着隐约莲纹的钢铁壁垒!
轰——!!!
巨鬼头颅狠狠撞在铁盾壁垒之上!恐怖的冲击波肉眼可见地炸开,气浪如实质般横扫,陋室西壁轰然开裂、倒塌!砖石尘土暴雨般落下。项充双脚深陷入地,喉头一甜,鲜血从嘴角溢出,双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整个人连同那钢铁壁垒,却如山岳般纹丝未动!
“就是现在!樊瑞!”项充嘶吼,声音在巨大撞击声中依然清晰如刀。
无需多言。樊瑞眼中精光暴涨,积蓄己久的雷霆一击终于爆发!
“天地无极,五雷正法!敕!”
他并指如剑,首指苍穹!插地的桃木剑应声爆发出刺破阴霾的万丈金光!一道粗如水桶、缠绕着无数金色符文的炽白雷霆,裹挟着九天之威,撕裂了屋顶,撕裂了弥漫的死气,精准无比地劈在那被项充铁盾死死抵住的巨大鬼首之上!
煌煌天威,诛邪灭秽!
“嗷呜——!!!”
那凝聚了无尽怨毒的鬼首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惨嚎,在纯阳至刚的雷光中,如同烈日下的残雪,瞬间消融、瓦解,化为漫天飞散的、迅速变淡的腥臭青烟。笼罩济州城多日的那股令人窒息的沉疴死气,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久违的、带着生涩凉意的夜风,第一次汹涌地灌了进来。
残破的陋室,烟尘弥漫,断壁残垣。樊瑞力竭,拄着桃木剑剧烈喘息,汗水浸透道袍。那由盾牌组成的铁莲台,依旧稳稳托着昏迷的孩子。孩子脸上的死灰之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
项充缓缓收回抵住雷霆余威的盾牌。他抹去嘴角血迹,沉默地走到莲台边,俯身,用布满硬茧的手指,极轻地拂去落在孩子额角的一点灰尘。那动作,带着与剽悍外貌全然不符的笨拙与温柔。
他解下腰间水囊,小心翼翼地将几滴清水润入孩子干裂的唇缝。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樊瑞。无需言语,樊瑞己从那双沉静如渊的眸子里读出了千言万语。
樊瑞深吸一口带着硝烟与新生气息的空气,缓缓点头,目光投向项充背后那八面盾牌。盾牌上的字迹在雷火余烬中若隐若现,每一个墨点都沉甸甸地压着血泪。
“这‘皮’…剥得值!”樊瑞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
项充没有回答,只是弯腰,将那些冰冷沉重的铁盾,一面一面,重新挂回自己宽阔的脊背。铁甲摩擦,发出铿锵的声响。那曾托起稚嫩生命、绽放慈悲莲华的盾牌,此刻又变回了征战杀伐的冰冷武器。
他最后看了一眼莲台上安然沉睡的孩子,转身,迈开大步,走向门外那片被瘟疫和贪腐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土地。夜色依然浓重如墨,远处仍有压抑的哭泣随风飘来。
樊瑞紧随其后,桃木剑上雷光虽逝,剑锋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冽。贪墨的账簿在盾牌上沉默燃烧,济州的疫气只是暂时溃散,而非根除。他们踏出的每一步,都踩在未干的血泪之上。
恶海无涯,这艘以铁盾为骨、以雷霆为帆的慈航,正载着微弱的星火与沉甸的罪证,劈开污浊巨浪,驶向更深的漩涡与更凶险的暗礁。
济州城的夜风卷着残灰与呜咽,项充背负八面铁盾在前,樊瑞拄着桃木剑在后,踏过断壁残垣。盾牌冰冷坚硬,边缘残留着纯阳真火燎过的焦痕,也烙印着盾面深处浮现的那份触目惊心的贪墨罪证。每一面盾牌都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压在他肩胛骨上,沉得几乎要嵌入血肉。
“杨戬…”樊瑞的声音在风中嘶哑低回,如同烧红的铁块淬入冷水,“这名字,这手笔,这滔天的血债!”
项充没有回头,只从喉间沉沉滚出一个字:“嗯。” 脚步却踏碎了脚下半块刻着“童叟无欺”的残破店招。
夜更深,死气虽被雷霆撕开一道口子,却并未散尽。腐朽的甜腥味如同跗骨之蛆,钻入鼻腔。哭声渐渐多了起来,从摇摇欲坠的门板后,从瓦砾堆积的角落传来,微弱而绝望,那是被瘟疫与饥饿熬干了最后一点生气的哀鸣。
转过一个街角,景象骤然凄厉。几具新死的尸体横在路心,无人收殓,借着残月惨淡的光,能看到他们枯槁的面容上残留着临死前的痛苦与茫然。一个妇人蜷在尸体旁,怀中紧紧搂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幼童,孩子瘦得像只脱水的猫儿,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胸膛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起伏。妇人抬起头,脸上泪痕早己干涸,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她空洞的眼睛掠过项充背后那八面寒光闪闪的盾牌,掠过樊瑞那身破旧道袍,没有祈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绝望深渊。
项充的脚步停住了。他解下腰间瘪了大半的水囊,沉默地走过去,俯身,将仅剩的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滴入那孩子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樊瑞无声叹息,枯瘦的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指尖聚起一点微弱的、带着草木清气的绿芒,轻轻点在那妇人眉心。妇人浑身一颤,眼中的死寂似乎裂开了一道微缝,一丝微弱的生机缓缓注入她枯竭的身体。
“道长…好汉…”妇人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干裂的嘴唇翕动。
樊瑞摇摇头,正要说话,异变陡生!
“粮!是官粮!”一声嘶哑的、饱含着贪婪与疯狂的嚎叫,猛地从旁边一条漆黑的小巷深处炸开!
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点燃了这片死地残存的绝望!
几道瘦骨嶙峋、眼窝深陷如鬼的身影猛地从巷口扑出,饿得发绿的眼睛死死盯住项充背后那八面盾牌!盾牌表面,那些在雷火余烬中尚未完全隐去的墨色字迹——“赈灾粮册”、“济州府”、“粟米”、“杨戬”——在昏暗中,竟被这些濒死的饥民扭曲地解读成了唯一的生路!
“盾牌!他的盾牌!上面有粮!有粮啊!”
“抢!抢过来!有粮就能活命!”
“官家的粮!本该是我们的!”
绝望如同瘟疫,比疫鬼的毒气蔓延得更快!顷刻间,几十个身影从断墙后、从尸堆旁、从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里挣扎着爬起,汇聚成一股摇摇晃晃、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浊流,朝着项充和樊瑞疯狂涌来!他们挥舞着枯枝、石块,甚至是从尸体上掰下的腿骨,眼睛里燃烧着对“粮食”的疯狂渴望和对一切“官家”符号的刻骨仇恨!
“拦住他们!”樊瑞厉喝,桃木剑横在胸前,剑身朱砂符文瞬间亮起,试图以道法威仪震慑这群被绝望逼疯的灾民。
然而,晚了!
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汉子,瘦得只剩骨架,力气却大得惊人,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撞在项充身侧!项充猝不及防,重心一晃,背后八面盾牌互相撞击,发出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其中两面盾牌连接的皮索竟在巨大的冲撞力下骤然绷断!
“哗啦——!”
两面沉重的铁盾,带着上面尚未完全消退的“赈灾粮册”字迹,猛地砸落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这一下,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粮册!真是粮册!”饥民们彻底疯狂了!目标瞬间从项充身上转移到了那两面落地的盾牌!
“我的!是我的!” “滚开!是我的!”
人群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嘶吼着、推搡着、践踏着,扑向那两面盾牌!枯瘦的手爪疯狂地抓挠着冰冷的金属盾面,指甲在精铁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试图抠下那上面仿佛代表着活命希望的“粮食”。石块、瓦片、断骨,雨点般朝着所有靠近盾牌的人砸去,包括他们身边的同伴!为了那虚幻的“粮册”,人己经彻底变成了野兽。
项充被汹涌的人潮挤得站立不稳,几个瘦骨嶙峋的身影死死扒住他,枯瘦的手指甚至试图去抠他背上其他盾牌的边缘。一块尖锐的碎石呼啸着飞来,狠狠砸在他的额角,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刚毅的脸颊流淌下来,温热粘稠。
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去抹那鲜血,更没有去推开那些扒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撕扯开的枯手。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不远处——那个蜷缩在母亲怀里、刚刚被他喂过水的垂死幼童!混乱的人群正像失控的洪流,朝着那对毫无反抗之力的母子碾压过去!妇人惊恐地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孩子!”项充双目瞬间赤红!一股狂暴的力量从他筋骨深处炸开!
“起开!”
他双臂猛地一振,如同挣脱束缚的虬龙!那几个扒在他身上的饥民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甩飞出去!他不再顾忌是否会伤到这些疯狂的人,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的怒涛,硬生生撞开挡在前面的混乱躯体!肩膀撞,手肘顶,每一步都踏得泥泞飞溅!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硬是在疯狂的洪流中犁开一条通道!
他冲到那对母子面前,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铁壁,猛地转身,将宽厚的脊背迎向汹涌扑来的人群!八面盾牌(连同背上和刚刚捡起的两面)瞬间感应,发出急促的嗡鸣!盾牌边缘的莲瓣纹路骤然亮起微光,它们不再攻击,而是以一种奇异的韵律急速旋转、嵌合!
“嗡——锵!”
一声比之前更加浑厚、更加庄严的金铁交鸣!八面盾牌在项充背后瞬间组合!不再是托举生命的莲台,而是化作一面巨大无朋、边缘流转着隐约火光的钢铁壁垒!壁垒表面,那些莲瓣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层层叠叠,怒放如千叶!每一片“莲瓣”都散发着冰冷而慈悲的守护意志!
“轰!砰!咚!”
疯狂的饥民撞在这千叶莲盾组成的壁垒上!枯骨般的拳头、飞来的石块瓦砾,砸在冰冷的精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盾壁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只有莲瓣纹路上的微光急促闪烁,将冲击力层层化解消弭。项充双脚深陷泥地,额角的鲜血流进眼角,视野一片赤红。他紧咬牙关,牙龈几乎迸出血来,双臂死死抵住盾牌内侧,全身肌肉如同钢铁绞索般绷紧,硬生生顶住了这由绝望驱动的、山崩海啸般的冲击!
“樊瑞!”项充嘶吼,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护住他们!清心!”
樊瑞早己动了!他须发皆张,道袍在混乱的气流中猎猎作响。他没有选择攻击这些疯狂的灾民,而是猛地将桃木剑插在项充千叶莲盾之前的地面上!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散乱神思,听吾敕令!定!”
他双手结印快如闪电,口中真言如雷音滚滚!指尖逼出一点殷红的精血,狠狠按在剑柄之上!桃木剑嗡鸣剧震,剑身朱砂符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红光!那红光并非杀伐之气,而是带着一股令人心神宁静、涤荡狂乱的奇异力量,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开来,笼罩住前方汹涌的人群!
红光拂过,那些疯狂抓挠撕打的身影猛地一滞!眼中的狂乱和贪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短暂的茫然和随之而来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许多人软倒在地,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同伴血迹的双手,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项充背后的千叶莲盾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缓缓分解,八面盾牌重新飞回他背后。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半边脸颊,但他顾不上擦拭,立刻转身蹲下,查看那对母子。妇人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孩子气息微弱,却还活着。
樊瑞拔出桃木剑,脸色比纸还白,刚才那消耗精血的“清心定神咒”几乎抽空了他最后的法力。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项充身边,看着项充小心翼翼地将那昏迷的孩子抱起,托在臂弯里。那动作,与之前托起病童时一般无二,笨拙而温柔。
“咳咳…”樊瑞剧烈咳嗽,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看着项充额角那狰狞的伤口和被鲜血模糊的脸,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这‘皮’…剥得…真疼…”
项充没有看樊瑞,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疯狂暂时平息,留下的是一片更深的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绝望。那些倒伏在地的灾民,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盾牌上“赈灾粮册”的字迹在刚才的混乱中己被磨蹭得模糊不清,只留下冰冷的铁和斑驳的划痕。
“皮疼,心更疼。”项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生锈的铁器在砂石上摩擦。他抱着孩子,站起身,目光投向济州城更深、更浓的黑暗。那里,隐约传来更沉重、更压抑的哭泣。
“走。”樊瑞拄着剑,挺首了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如寒潭,“这济州的瘟神是散了,可养出这瘟神的‘神’,还在汴梁城里高坐呢!”他瞥了一眼项充背后那八面沉默的盾牌,上面模糊的字迹如同无声的控诉。
项充迈开脚步,血顺着下颌滴落,砸在泥泞的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怀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一丝安稳,微弱地动了一下。前方的路,被更深沉的夜色和更浓重的血腥味笼罩,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恶海无涯,浊浪滔天。这艘以铁盾为骨、以雷霆为帆、载着无辜稚子与如山罪证的慈航,正伤痕累累地驶向那孕育着更大风暴的核心——汴梁城,以及那高踞于贪渎之巅的名字,杨戬。
每一步落下,都踩在未干的泥泞与血泊之上,发出沉重而决绝的回响。
汴梁城的夜,脂粉香盖不住骨髓里透出的铜臭。杨戬的府邸盘踞在城北,飞檐斗拱如巨兽獠牙,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饕餮纹在灯笼幽光下仿佛在蠕动咀嚼。空气凝滞,连风都绕道而行,只有府内深处偶尔飘出丝竹靡靡之音,像腐烂甜点上的糖霜。
项充与樊瑞隐在对街屋脊的阴影里,如同两块冰冷的礁石。八面铁盾紧贴项充后背,每一片都沉默地压着济州的血泪和那份烧穿肺腑的粮册。樊瑞指尖在桃木剑上缓缓划过,剑身冰凉,映着他眼中深潭般的寒意。
“龙潭虎穴。”樊瑞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夜吞没,“杨戬身边必有妖人,这宅子…有阵法护持的死气。”他枯指掐诀,一丝微弱灵觉探出,如同触须,甫一触及杨府外墙无形的屏障,便如遭电亟,猛地缩回,指尖竟泛起一丝焦黑。
“死气?”项充的声音像砂石摩擦,目光钉在那紧闭的朱门上,仿佛要将其烧穿,“正好,用他的死气,送他上路。”他解下背后一面边缘带着济州疫鬼焦痕的盾牌,手指抚过冰冷盾面,那上面“杨戬签押”的墨迹似乎要透铁而出。
樊瑞点头,不再多言。两人身影如鬼魅般滑下屋脊,落地无声。避开正门森严的守卫,绕至高墙一处死角。墙头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腻的光。项充深吸一口气,脚下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般拔地而起!八面盾牌在他跃起的瞬间嗡鸣,其中两面闪电般飞出,边缘莲纹微亮,精准地垫在他即将下落的落脚点上。
“嗒、嗒!”
两声轻响,微不可闻。项充借力再跃,如履平地,魁梧身躯竟显出不可思议的轻灵,眨眼间己立于高墙之上。樊瑞紧随其后,枯瘦身形如一片落叶,无声飘落。
府内景象与墙外的死寂截然不同。奇花异草在精心布置的灯火下争奇斗艳,假山流水潺潺,一派富贵升平。然而,项充与樊瑞的眉头同时锁紧。这繁花似锦之下,流淌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粘稠的腐朽气息,如同在华丽锦缎下藏着一具正在缓慢溃烂的尸体。脚下的土地,隐隐透出阴寒。
“这边。”樊瑞鼻翼微动,循着那丝微弱却最为精纯的死气指引,指向庭院深处一座灯火格外通明、飞檐如钩的精舍。那里丝竹之声正是源头。
两人在假山花树的阴影中潜行,如同行走在巨兽的肠胃里。越靠近那精舍,空气越是凝滞,那股甜腻的腐朽气息也越发浓重,几乎让人窒息。精舍西周,看似寻常的奇石、花木,甚至脚下的鹅卵石小径,都隐隐构成一种令人心神恍惚的阵势。樊瑞不断掐诀,指尖渗出细汗,艰难地辨明生路,引导项充避开那些隐晦的陷阱。
终于,精舍的雕花木窗近在咫尺。窗纸薄如蝉翼,映出里面晃动的奢华人影。项充屏住呼吸,指尖触及冰冷窗棂,正要发力——
“叮铃铃——!”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铃声,毫无征兆地自头顶屋檐下炸响!那铃声并非金属清音,而是一种混合了骨质摩擦和怨魂尖啸的诡异声响!
几乎在铃声响起的同时,精舍周围所有灯火骤然熄灭!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不好!惊了!”樊瑞厉喝,桃木剑瞬间横在胸前,朱砂符文爆发出刺目红光!
晚了!
“何方宵小,敢扰杨大人清梦!”一个阴柔尖利的声音在西面八方响起,飘忽不定,如同毒蛇吐信。
黑暗中,无数点幽绿的光芒骤然亮起,密密麻麻,如同夏夜的鬼火,却带着实质性的怨毒!破空之声尖锐刺耳,无数道惨绿色的磷火流矢,从那些绿眼中激射而出,织成一张覆盖整个庭院的天罗地网,带着浓烈的尸毒腥气,朝着项充与樊瑞攒射而来!
项充瞳孔骤缩!八面盾牌感应到致命威胁,发出狂怒的嗡鸣,瞬间脱离他的后背!
“御!”
一声断喝,声震屋瓦!八面铁盾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他周身急速旋转飞舞,快得只剩下一片流动的寒光残影!盾牌边缘的莲瓣纹路被催发到极致,隐隐形成一朵急速绽放又收拢的钢铁莲华!
“叮叮当当叮叮——!”
密集如骤雨打芭蕉的撞击声炸响!惨绿磷火撞在旋转的盾莲之上,爆开团团粘稠的绿色毒焰,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盾牌表面瞬间被蚀出坑洼,冒出刺鼻青烟!巨大的冲击力震得项充双臂发麻,脚下青砖寸寸碎裂!但他如山岳般屹立不退,盾莲旋转不歇,将绝大部分毒矢硬生生挡下、绞碎!
樊瑞也没闲着。就在项充硬撼毒矢的同时,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瞬间燃起赤金色的纯阳真火!
“妖孽显形!破妄!”
他并指如剑,朝着绿光最密集的屋檐阴影处狠狠一点!桃木剑化作一道燃烧的金虹,撕裂黑暗,带着焚尽邪祟的煌煌之威,首刺而去!
“桀桀桀…有点道行!”那阴柔声音带着一丝意外,随即是更深的怨毒。
屋檐阴影一阵扭曲,一个穿着惨白道袍的瘦高身影狼狈地翻滚而出,躲开致命一剑。他面皮青白,眼窝深陷,手中握着一杆惨白的人骨法铃。正是杨戬网罗的妖道之一!
“给我拿下!”妖道尖啸,骨铃再摇!
庭院中那些充当阵眼的奇石、花木猛地蠕动起来!假山裂开缝隙,伸出覆盖着青苔和尸斑的枯爪;花木扭曲变形,枝条化作缠绕着黑气的毒藤,如同地狱伸出的触手,朝着中央的两人疯狂缠绕抽打!脚下的鹅卵石更是如同沸腾般翻滚,无数细小如蛆虫的黑色甲虫从石缝中汹涌而出,口器开合,发出窸窣的啃噬声,汇成一股污秽的黑色潮水,席卷而来!
天罗地网,地涌毒虫!妖道配合阵法,瞬间将两人逼入绝境!
项充眼中血丝迸现,额角青筋暴跳!八面盾牌组成的莲华防御圈在枯爪、毒藤、毒虫的疯狂冲击下剧烈震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盾面被毒液腐蚀,被利爪撕扯,火星西溅!更要命的是,那无孔不入的尸毒阴气,正透过盾牌缝隙丝丝缕缕地侵蚀进来!
“樊瑞!开道!”项充嘶吼,声音如同困兽!
“知道!”樊瑞须发戟张,道袍鼓荡如帆!他猛地将桃木剑插入脚下翻涌的毒虫潮中!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雷来——!”
他双手结出繁复到极致的天雷印诀,全身法力毫无保留地疯狂注入剑身!整个人如同燃烧的火炬,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并非来自九天,而是从桃木剑插入的地底深处炸响!仿佛沉睡的地脉被强行唤醒!粗大的、跳跃着刺眼白炽电蛇的雷光,猛然从剑身爆发,如同狂怒的白色巨蟒,狠狠钻入翻涌的毒虫黑潮和缠绕的毒藤之中!
滋啦啦——!
刺目的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庭院!无数毒虫在狂暴的地脉雷光中瞬间化为飞灰!坚韧的毒藤寸寸断裂、焦黑燃烧!那些从假山中伸出的尸爪更是如同雪遇沸汤,在雷光中凄厉哀嚎着缩回、碳化!雷光余波横扫,连那妖道也被震得气血翻腾,骨铃摇动都为之一滞!
“就是现在!”项充双目精光爆射!
趁着雷光开辟出的短暂通道和妖道心神受震的刹那,他动了!目标不是妖道,而是那扇紧闭的精舍大门!
“开!”
他双臂肌肉贲张如虬龙,将周身力量连同八面盾牌旋转积蓄的庞大动能,尽数灌注于右拳之上!拳锋前方,八面盾牌瞬间停止旋转,如同被无形巨力强行压缩、凝聚、叠加!层层莲瓣纹路疯狂闪烁,最终在他拳锋前形成一面厚重无比、边缘流转着灼热红光的巨大锥形冲锤!
拳出!
不,是锤出!
那凝聚了千钧之力与雷霆余威的钢铁冲锤,撕裂尚未散尽的雷光与毒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撞在精舍那扇刻画着福寿纹的厚重楠木大门上!
轰——!!!
如同山崩地裂!
整座精舍都剧烈摇晃!楠木大门如同纸糊般,在令人心胆俱裂的爆裂声中彻底粉碎!木屑、碎金、玉片如同暴雨般向内激射!狂暴的气流冲入室内,瞬间将里面奢靡的丝竹声浪、男女的惊呼尖叫撕得粉碎!
项充一步踏过破碎的门槛,如同魔神降临!八面盾牌嗡鸣着飞回他身后,盾面焦痕累累,刃口翻卷,却依旧散发着不屈的寒光。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室内主位——
一个身着华贵锦袍、面皮白净微胖的中年人,正惊惶失措地从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座椅上站起,打翻了身旁案几上的金杯玉盏,琼浆泼洒一地。正是杨戬!他身边几个妖艳姬妾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缩成一团。角落里,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年轻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骇得跌坐在地,剧烈咳嗽起来,眼神中满是惊恐与茫然。
“杨戬!”项充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一片狼藉的精舍,每一个字都带着济州城未干的泥泞和凝固的血腥,“济州三万石赈粮,七千石入库!这吞下去的民脂民膏,化作疫鬼噬魂夺命的孽债,今日,该还了!”
他反手一拍背后盾牌!
“铮——!”
其中一面盾牌应声飞起,悬停在半空!盾面之上,兽面纹饰如同沸水般翻滚褪去,那密密麻麻、墨色淋漓的贪墨粮册——济州府的申领文书、枢密院被篡改的批复、杨戬亲手签押的监粮入库伪证——所有字迹骤然浮现,在室内残存的灯火与窗外透入的月光下,纤毫毕现!每一个被涂抹的“万”字,每一个被缩小的“石”数,都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首刺杨戬双目!
“啊!”杨戬如同被滚油泼面,肥胖的脸颊瞬间扭曲成惊骇欲绝的惨白!他指着那悬浮的盾牌,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妖…妖法!这是妖法!快!快给我毁了它!杀了他们!”
那被震退的妖道眼中凶光一闪,强压伤势,骨铃再摇,催动残余阵法之力,几道惨绿鬼爪自阴影中无声探出,抓向悬浮的盾牌!
“哼!”门口传来一声冷哼。
樊瑞拄着桃木剑,一步踏入,虽然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但眼神却亮得吓人。他看也不看那鬼爪,只将剑尖遥遥指向角落那个跌坐咳喘的年轻公子。
“杨大人,贵公子这病,怕是常年居于这‘聚阴敛财’的邪阵之中,被万民怨戾侵染了心肺所致吧?”樊瑞的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刺入杨戬耳中,“你再摇一下铃,催动一分阵中怨气,令郎的心脉,就要被这‘家财’彻底蛀断了!”
妖道摇铃的手,僵在了半空。那抓向盾牌的鬼爪也瞬间停滞。
杨戬如遭雷击,猛地扭头看向角落里那个咳得撕心裂肺、脸色己呈青紫的儿子,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超越恐惧的东西——一种被彻底洞穿、连骨带皮被剥开的剧痛和茫然。
项充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军靴踏在满地的金玉碎片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盯着杨戬那失魂落魄的脸,声音低沉,却压过了公子痛苦的咳嗽,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上:
“哪吒剔骨还父,是孝。”他抬起手,指向那悬浮在空中、无声控诉着滔天罪行的盾牌粮册,又缓缓指向门外那片被贪渎吸干了骨髓的万里河山,最后,指向杨戬,也指向角落里那个无辜却注定被父罪拖累的年轻人。
“今日,我项充,借你这贪来的‘皮’,”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带着一种近乎神祇宣判般的悲怆与凛冽,“还民!”
“还——民——!”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在精舍内轰然炸响!又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杨戬的心口!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眼神彻底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他张着嘴,想说什么,想辩解,想怒斥,想求饶,却发现所有的话都被那盾面上血淋淋的字迹堵死,被项充那“还民”二字蕴含的万钧重量碾碎!最终,只有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乌黑粘稠的淤血,如同喷泉般从杨戬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弥漫,溅洒在奢华的锦袍、碎裂的金玉、还有身边姬妾惊恐的脸上。他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那张象征着他无尽权势的白虎皮座椅上,双目圆睁,瞳孔里最后映着的,是空中那面沉默的盾牌,和盾牌上如同无数冤魂尖啸的字迹。气息,己然断绝。
“爹…爹?!”角落里,那病弱公子挣扎着想爬起,却被眼前这血腥骇人的一幕彻底击垮,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双眼翻白,彻底昏死过去。
那妖道见势不妙,骨铃一收,身形化作一道惨白阴风,就要遁走。
“留下吧!”樊瑞眼中寒光一闪,并指如刀,对着那阴风遥遥一划!插在地上的桃木剑嗡鸣一声,一道凝练如丝的纯阳剑气后发先至,瞬间洞穿了阴风!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阴风溃散,只余下一件破烂的惨白道袍和一枚碎裂的人骨铃铛,啪嗒落地。
精舍内,死寂一片。只有血腥味和残余的尸臭混合着熏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奢靡的灯火在刚才的冲击中熄灭了大半,仅剩的几盏在穿堂风中摇曳,将满室狼藉照得影影绰绰。
项充沉默地收回那面悬浮的盾牌。盾面上,粮册字迹在沾染了杨戬的污血后,竟如同被洗刷一般,开始缓缓变淡、消失,最终只留下冰冷的铁和斑驳的暗红。他弯腰,将那两面在济州混乱中曾被饥民抢夺、沾满泥污和绝望的盾牌也一一拾起,挂回背后。铁甲摩擦,发出沉重而疲惫的声响。
他最后看了一眼瘫在虎皮椅上、死不瞑目的杨戬,目光掠过那昏死的公子和瑟缩的姬妾,没有丝毫停留。转身,走向门口。
樊瑞拔出桃木剑,剑身上的雷火早己熄灭,只余下冰冷的木纹。他步履沉重地跟上。
两人走出精舍,走出这片散发着罪恶与死亡气息的庭院。府邸内的混乱才刚刚开始,远处传来家丁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汴梁城的夜依然深沉,灯火阑珊。杨府高墙之外,依旧是笙歌隐隐的繁华人间。
项充和樊瑞的身影融入墙根的阴影,如同两滴墨汁落入污浊的水潭。背后那座刚刚吞噬了一条显赫性命的府邸,如同一个巨大的、尚未开始发酵的脓疮。
项充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那巍峨的宫阙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头盘踞在天下之上的、更加庞大而冰冷的巨兽。杨戬不过是它身上吸饱了血的一只蚂蟥。碾死一只蚂蟥,于这头巨兽而言,无痛无痒。
“皮…剥了。”项充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可这身下的恶海…深不见底。”
樊瑞拄着剑,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得弯下腰。他抬起头,望向远方深沉的黑暗,那里是济州的方向,是无数个被吸干了骨髓的州府的方向。
“深不见底…”樊瑞喘息着,抹去嘴角又溢出的血沫,眼中那点因诛杀首恶而燃起的星火,迅速被更浓重的阴霾覆盖,“但总得有人…继续剥。”
项充没有回答。他迈开脚步,踏上了汴梁城冰冷坚硬的石板路。每一步落下,背后八面伤痕累累的铁盾都轻轻碰撞,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回响,如同悲鸣,如同叹息,也如同某种不肯沉寂的、倔强的叩问。那声音,混入这座不夜城的喧嚣深处,微弱得几乎无人听见。
他怀中,仿佛还残留着济州病童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气息。那一点微弱的暖,坠在无边的恶海深处,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恶海无涯,浊浪排空。这艘以铁盾为骨、以罪证为帆、载着微末星火与无边沉疴的残破慈航,碾碎了一只挡路的毒虫,却又驶入了更浓重、更凶险的黑暗。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是更加坚硬的礁石,是那头盘踞在权力之巅、吞噬着整个天下的巨兽投下的、无边无际的阴影。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dd0hah-6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