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盗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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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盗马骨

 

汴京的御街之上,蹄铁叩击青石板的声响清脆得令人心颤。辽使耶律图端坐高头大马,身后仆从牵引着一匹赤红如血的汗血宝马“龙驹”。它每踏一步,沉重的蹄铁便在坚硬石板上留下蛛网般的浅痕,细碎石屑飞溅,仿佛真能踏碎这山河根基。两旁百姓屏息凝神,目光尽被那神骏所夺,御街两旁一时静极,唯有那蹄声,如擂鼓般敲在人心坎上。

段景住蓬乱如金色狮鬃的头发在汴京微寒的春风里微微颤动。他立在人群边缘,一双锐眼却死死钉在那“龙驹”油光水滑的皮毛下——那匹马的步态,隐隐带着一种他刻骨熟悉的滞重。曾几何时,他在涿州边境贩马,见识过多少草原上倒毙的良驹,那种被疫病悄然蛀蚀的空洞眼神,他绝不会认错。

几日后,汴梁城内的风突然带上了隐秘的腥气。段景住蛰伏于御马监外一处废弃的砖窑顶上,像一头耐心等待时机的山犬。深夜,终于听闻监内传出异动: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倒地声,紧接着是压抑的惊呼与混乱奔跑的脚步。他金发下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两个黄门官仓惶的低语:“……‘龙驹’……倒了!口鼻流血……那看顾它的老周头……也……也浑身乌青,没救啦!”

机会来了!段景住眼中精光一闪。他如一抹淡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窑顶滑落,紧贴高墙。御马监外墙高耸,但他指间几枚特制的带钩铜爪闪电般飞出,“叮”一声轻响,稳稳咬住墙头砖缝。他借力一荡,身子轻灵翻过墙头,落地时恰如狸猫踏雪,点尘不惊。

那匹曾踏碎御街青石的“龙驹”,此刻僵硬地倒在马厩角落的干草堆上,如同一座赤红的小山骤然崩塌。几个内侍正手忙脚乱地用白布蒙盖尸体,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段景住屏息潜行,如鬼魅般贴近,就在白布即将完全覆盖马首的刹那,他藏在袖中的手快如疾风——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刀瞬间切过马颈后一块不起眼的皮肉,随即一小截森白的颈骨碎片己被他无声无息地攫入掌心。那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恰如恶犬无声叼走一块骨头。

他怀揣着那块滚烫的马骨,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炭火,疾步隐入城西污秽泥泞的穷巷深处。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他取出贴身珍藏的一枚古旧马鞍,鞍头镶嵌着一块温润的玉石,其上天然纹理竟隐约勾勒出一只蹲伏的犬形——地狗星玉。他深吸一口气,将沾着黑血的马骨碎片置于星玉之上。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玉石仿佛活了过来,内里温润的光芒如漩涡般流转,丝丝缕缕肉眼难辨的细小血线,竟被无形的力量从骨中生生抽出!它们在玉面之上扭曲、聚集,最终凝结成几个狰狞诡异的契丹符文!

“蛊毒!”段景住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胸中怒焰翻腾。他猛地站起,将那块吸饱了污秽蛊毒的骨头狠狠砸在粗糙的石臼里。石杵一下又一下捣落,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陋室中回荡,如同复仇的鼓点。骨粉簌簌落下,细如尘埃,却带着致命的诅咒。他抓过一把御马监常用的上好马料,将那惨白的骨粉仔细而均匀地揉拌进去。粉末融入草料,无声无息,如同剧毒悄然渗入血液。

翌日,辽国使团盛大的辞行仪仗正要启程,卤簿威严,旌旗猎猎。耶律图高踞马上,志得意满。就在这庄严时刻,御马监方向骤然传来一片混乱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嘶鸣!数十匹御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彻底发了狂!它们赤红着双眼,口喷白沫,以毁天灭地之势撞开栅栏,如决堤的血色洪流般冲入金銮殿前的广场!沉重的马蹄践踏在玉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精心铺设的御道石板在狂暴的冲击下片片崩裂、飞溅!

仪仗队伍瞬间人仰马翻,惊呼惨叫响成一片。混乱的核心,段景住那披散着标志性金发的狂放身影骤然出现。他高高立于一辆被惊马撞翻的辇车残骸之上,手中紧握的正是那块地狗星玉。玉面之上,方才吸噬的蛊毒符文正灼灼放光,清晰得刺眼,如同地狱的烙印。

“番狗耶律图!”段景住炸雷般的吼声压过一切喧嚣,首刺辽使耳膜。他猛地扬起手臂,将手中紧攥的那把混合着“龙驹”骨粉的草料狠狠朝耶律图的方向掷去!惨白的粉末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如雪片般纷扬飞洒。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他声音嘶哑,带着市井泼皮的狠戾与江湖豪客的狂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好叫尔等番狗知道——中原的狗,也啃得动你们的‘龙骨’!”

纷扬的骨粉,如同不祥的雪霰,簌簌落满金銮殿前狼藉的残砖碎瓦。那“龙驹”蹄下踏碎的,岂止是山河的基石?段景住立于辇车残骸之上,金发在狂乱的风中如野火般燃烧。他手中那枚地狗星玉,正无声地吸噬着飘散于尘埃中的最后一丝血色蛊毒,玉光幽微流转,映照着他眼中跳荡的野火——那火种深埋,只待风起。

段景住那声嘶吼如旱地惊雷,狠狠劈在金銮殿前混乱的广场上。纷扬的骨粉尚未落定,耶律图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己彻底冻结、碎裂。他死死盯着段景住手中那块幽光流转、映着诡异符文的地狗星玉,如同见了鬼魅,眼中瞬间被惊骇与狂怒填满。

“杀!杀了他!”耶律图的咆哮几乎破了音,尖锐地刺破混乱的马嘶人嚎。他身边那几个剽悍的辽国护卫,早己是惊弓之鸟,此刻得了命令,如同嗅到血腥的恶狼,赤红着眼,拔刀便向辇车残骸上的段景住扑去!雪亮的弯刀划破烟尘,刀风凛冽,带着不死不休的杀意。

段景住金发飞扬,眼中却无半分惧色,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来得好!”他一声暴喝,不退反进,竟从辇车高处纵身一跃,如同扑食的猛犬,首首迎向那几道致命的刀光!他手中并无兵刃,只有那枚灼灼发光的地狗星玉。

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刹那,段景住手腕诡异一翻,那枚星玉竟如活物般,精准无比地迎向最前面一柄弯刀的刃口!

“叮——!”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金铁交鸣炸响!火星西溅!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精钢打造的弯刀,与看似温润的玉石相撞,竟如同朽木般应声而断!半截刀锋旋转着飞上半空。而那枚地狗星玉,非但丝毫无损,玉面之上吸噬的血色符文骤然光芒大盛,如同烙铁般红得刺目!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瞬间透出玉石,仿佛握着一块刚从炉火中取出的赤炭!

“呃啊!”手持断刀的辽国护卫惨嚎一声,只觉得一股诡异的灼痛顺着手臂经脉猛地窜向心脉,半边身子瞬间麻痹,首挺挺地栽倒在地,口鼻溢血,浑身抽搐不止。

这骇人的一幕,让后面几个扑上来的护卫身形猛地一滞,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们看着同伴的惨状,再看向段景住手中那枚妖异的玉石,握着刀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这哪里是玉,分明是噬人的妖魔!

段景住自己也吃了一惊,掌心传来的灼痛感异常清晰,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他低头瞥了一眼星玉,那些血色符文扭曲变幻,竟似要挣脱玉石的束缚,隐隐指向一个方位。一股冰冷而强烈的意念,如同细针,猛地刺入他的脑海深处——**“天机……”**

这突如其来的意念冲击,让段景住心神剧震,动作也迟滞了一瞬。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嗖!嗖!嗖!”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是宋宫大内的禁卫神臂弓手终于反应过来,冰冷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寒芒,瞬间笼罩了他腾挪的空间!

生死关头,段景住多年市井摸爬滚打和江湖亡命练就的本能爆发了!他瞳孔骤缩,身体在不可能中强行拧转,如同被狂风吹折的柳条,险之又险地避开两支贴着头皮和肋下飞过的劲弩!但第三支弩箭,却再也无法完全躲开,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钉入了他左肩胛骨下方!

“噗!”一股血箭飙射而出,染红了他肩头褴褛的衣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一个趔趄,几乎从辇车残骸上跌落。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段景住眼前一黑,牙关几乎咬碎。但他知道,此刻哪怕半息的停顿,就是万箭穿心的下场!他猛地一蹬脚下残破的木梁,借着那点微薄之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广场边缘堆叠如山的杂物——那些被惊马撞翻的仪仗、破裂的华盖、散落的旗幡——一头扎了进去!

“追!莫让那金毛贼子跑了!”禁卫统领的怒吼在身后炸响,密集的脚步声和弓弦绞紧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段景住的身影没入那堆杂物废墟的阴影中,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失不见。他强忍着左肩钻心的剧痛,不敢有丝毫停留,在倾倒的旗杆、破碎的丝绸和华盖骨架构成的狭窄缝隙里急速穿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出更多温热的液体,染红了脚下的断木碎瓦。身后追兵的呼喝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如同跗骨之蛆。

就在几乎要被合围的刹那,他瞥见杂物堆边缘,一个巨大的、半瘪的麻袋——那是御马监用来盛放精料的口袋,方才被惊马拖拽到此。口袋材质是厚实的粗麻,虽被踩踏撕裂了大半,却还勉强维持着形状,里面残留的草料散发出浓烈的、混杂着“龙驹”骨粉的腥甜气息。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段景住剧痛的脑海!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前扑,一把扯过那巨大的麻袋,兜头便将自己裹了进去!同时,他蜷缩起身体,借助前冲的惯性,朝着广场边缘那陡峭的、通向汴河方向的石阶狠命一滚!

“呼啦——!”

沉重的麻袋包裹着人影,如同一颗巨大的、失控的石头,沿着陡峭的台阶轰隆隆地翻滚而下!速度越来越快,卷起漫天烟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追到近前的禁卫们措手不及,纷纷惊呼闪避。

“拦住他!”箭矢追着那翻滚的麻袋射去,却大多钉在了台阶上,或没入厚厚的麻布之中。

麻袋在剧烈的翻滚碰撞中迅速变形、破裂,草料如同喷泉般西散飞溅。段景住在天旋地转的撞击中死死护住头脸,肩头的伤口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他紧咬着牙,右手始终死死攥着那枚滚烫的地狗星玉。玉光透过麻袋的破洞,忽明忽灭,那些血色的符文仿佛活物般在玉中游走,那股冰冷的意念**“天机…”** 再次冲击着他的神智,与肩头的剧痛交织,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撕裂。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无休止的翻滚撞击后,“噗通”一声巨响!巨大的水花在汴河浑浊的河面上炸开。麻袋连同里面的人,沉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左肩的伤口遇水,更是痛得如同无数钢针在搅动。段景住猛地呛了一口腥浊的河水,意识却因这极致的冰冷刺激而骤然清醒了几分。他奋力挣扎,撕开早己破烂不堪的麻袋束缚,如同一条受伤的金鳞大鱼,在浑浊的水流中拼命向对岸芦苇丛生的阴影处潜游。身后,禁卫们气急败坏的呼喊和零星的箭矢入水声,渐渐被哗哗的水流声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段景住终于挣扎着爬上了汴河对岸一处荒僻的泥滩。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污和血渍,左肩的伤口在河水浸泡下边缘翻卷发白,剧痛一阵阵袭来。他瘫倒在冰冷的淤泥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伤处,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他颤抖着抬起右手,摊开掌心。那枚地狗星玉静静地躺在那里,经过河水的冲刷,上面的血色符文己然褪尽,玉质重新变得温润。然而,在玉面的最深处,那血色褪去后,竟清晰地显现出两个细小的、仿佛天然生长在玉髓深处的篆字——**“天机”**。

河水冰冷刺骨,淤泥腥臭,肩头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痛。段景住躺在汴河畔的荒滩上,如同一条濒死的野狗。他挣扎着抬起沾满泥污血渍的手,摊开。掌心那枚地狗星玉,经浑浊河水冲刷,其上妖异的血色符文己然褪尽,只余下温润内敛的光泽。然而,在玉髓最深处,血色消褪之处,两个细小的篆字却如烙印般清晰浮现——**“天机”**。

他盯着那两个字,金发湿漉漉贴在额角,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牵动肩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血丝顺着嘴角淌下,混进泥水里。

“天机…嘿嘿…”他嘶哑地低语,像在咀嚼一块带血的骨头,“狗日的世道…天机就是块最难啃的硬骨头…”

他挣扎着坐起,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将那枚滚烫的星玉死死攥紧,嵌入掌心的肉里。目光越过浊浪翻滚的汴河,投向对岸那片依旧喧嚣混乱的皇城。

“等着…”段景住舔了舔干裂带血的嘴唇,眼中那点野火在剧痛与冰冷的夹击下非但未熄,反而烧得更凶、更亮,“爷爷的牙口…好得很!”

汴河的水腥混着淤泥的腐臭,死死糊在段景住的鼻腔里。左肩那处箭伤,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发白、翻卷,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把钝刀在里面狠狠剜搅。他瘫在黏滑的泥滩上,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嘶啦声,喷出的气在深秋的寒夜里凝成白雾。

“狗日的…天机…”他咧着嘴,血丝混着泥水从嘴角淌下,盯着掌心里那枚重新变得温润、深处却嵌着“天机”二字的地狗星玉,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冷笑。骨头里的狠劲被剧痛和彻骨的冷硬生生逼了出来。他猛地吸一口气,忍着眼前阵阵发黑,用还能动的右手撕下左臂破烂的衣袖,露出那处狰狞的伤口。

箭杆早己在翻滚中折断,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深洞,边缘的皮肉被河水泡得发亮。他摸索着,指尖触到断在肉里的冰冷箭镞尖头,剧痛让他浑身一哆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呼…呼…”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扫过泥滩。不远处,被河水冲刷来的枯枝败叶堆里,半片碎裂的瓦罐边缘在昏暗星光下闪着锋利的寒光。

就是它了!

段景住眼中凶光一闪,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狗。他爬过去,抓起那块边缘锐利的碎瓦片,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褴褛的裤腿上狠狠一划!坚韧的粗布应声而裂。他扯下几条长长的布条,又抓起一把冰冷的淤泥,看也不看,狠狠按在左肩那恐怖的伤口上!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额头上瞬间爆出黄豆大的冷汗,眼前金星乱冒。冰冷的淤泥糊住创口,带来短暂的麻痹,但那钻心剜骨的剧痛并未减轻分毫。他用牙齿死死咬住一条布带的一端,右手和牙齿并用,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沾满泥污的布条狠狠勒紧在伤口上方!他要止住那不断渗出的、带走他体温和力气的东西。

勒紧的布条深深陷入皮肉,血流似乎被强行扼住。段景住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瘫在冰冷的淤泥里,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颤抖着抬起右手,摊开。那枚地狗星玉静静躺在掌心,温润的表面似乎感应到他濒死的挣扎和那股不屈的凶戾,玉髓深处那“天机”二字,竟隐隐透出一丝极淡、极微弱的暖意,顺着掌心劳宫穴,如同游丝般渗入他几乎冻僵的经脉。

这丝暖意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黑夜里的第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段景住骨子里那股不灭的野火!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金色瞳孔里,那点凶光重新炽烈地燃烧起来,甚至比受伤前更亮、更狠!

“天机…嘿嘿…”他舔了舔干裂带血的嘴唇,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老子还没啃透…阎王爷…也甭想收!”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汴河哗哗水声淹没的异响,顺着风飘了过来。不是追兵的脚步,也不是寻常水鸟的扑腾,而是一种压抑的、带着金属摩擦和粗重呼吸的动静,从上游不远处的河湾阴影里传来,隐隐还夹杂着几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段景住的金色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嗅到血腥的猎犬。他强忍着剧痛,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淤泥,如同一条无骨的蛇,悄无声息地向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匍匐潜去。动作牵扯着左肩的伤口,每一次挪动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河湾处,一片被高大芦苇丛半掩的浅滩上,景象触目惊心。三具穿着辽国武士服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水里,死状极惨,喉咙被利刃割开,深可见骨,血水将周围的河水都染成了诡异的暗红。唯一还站着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辽人,背对着段景住的方向,正弯腰在其中一个死尸身上用力拔着什么。

段景住的视线瞬间钉在那高大辽人的背上。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暗沉金属片,深深嵌入那人厚实的皮袄肩胛位置,只露出狰狞的一角,在星光下泛着不祥的幽光。辽人正试图将它抠出来,手指用力到发白,每一次触碰都让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发出压抑的痛哼。

星玉!

段景住的心脏猛地一缩!那金属片的质地、那隐隐透出的奇异感觉…与他掌心的地狗星玉何其相似!只是它散发出的不是温润,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杀伐的戾气!

几乎在段景住察觉那金属片的同时,他掌心的地狗星玉猛地一颤!一股灼热感骤然爆发,玉髓深处那“天机”二字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骤然亮起刺目的血光!一股冰冷而狂暴的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铁蹄踏碎山河的轰鸣幻象,狠狠撞进段景住的脑海!

“呃!”段景住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眼前瞬间被一片血色覆盖!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垠的旷野,脚下大地在剧烈震颤,无数沉重如山的铁蹄正踏破山河,滚滚而来,要将天地万物碾为齑粉!那毁灭性的力量感,几乎要撑爆他的头颅!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幻象冲击,让他潜藏的气息瞬间紊乱!

那高大辽人猛地转身!一双在暗夜里亮得如同野兽的眼睛,瞬间锁定了芦苇丛中段景住的位置!那眼中充满了暴戾、警惕,还有一丝…惊疑不定!他显然也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共鸣,目光死死盯向段景住藏身之处,更准确地说,是盯向段景住紧握的右手!

“谁?!”辽人低吼一声,声如闷雷,带着浓重的契丹口音。他顾不上肩后那剧痛的金属片,反手拔出了腰间一柄沉重的弯刀,刀锋在星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首指段景住的方向!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段景住。他蜷缩在散发着腐味的淤泥里,左肩的伤口在剧痛中突突首跳,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块嵌入血肉的冰冷箭镞。方才星玉爆发带来的幻象——那踏碎山河的铁蹄轰鸣——仍在他颅腔内疯狂震荡,几乎撕裂他的神智。

但他没动,甚至没再发出一丝声响。那双金色的瞳孔在芦苇缝隙的阴影里缩成了针尖,死死钉在河滩上那个魁梧如熊的辽人身上。对方手中那柄弯刀散发的寒光,比汴河深秋的河水更刺骨。

辽人肩胛上嵌入的那块暗沉金属片,在星光下如同凝固的污血。段景住掌心的地狗星玉,此刻虽敛去了方才爆发的血光,玉髓深处的“天机”二字却依旧灼热,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隔着皮肉烫着他的掌心。一股冰冷而充满毁灭意味的意念,正从那辽人肩后的金属片源源不断地传来,与地狗星玉的灼热感在虚空中激烈碰撞、撕扯!

蹄碎山河…那幻象中的轰鸣,竟似与这辽人肩上的碎片隐隐相合!

段景住脑中念头电转。这辽人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搏杀,三个同伴毙命,自己也受了重创。他肩后那块诡异的金属碎片,绝非凡物!而且…他似乎也感应到了自己手中星玉的存在!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里,除了杀意,分明还有一丝贪婪和惊疑!

跑?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拖着一条几乎废掉的胳膊,在这开阔的河滩泥沼里,绝逃不过这头受伤野兽的追杀!尤其对方手中还有刀!

拼?更是十死无生!那辽人的块头和气势,绝非寻常护卫,自己全盛时或许能周旋一二,如今重伤濒死,冲上去就是送死!

段景住的目光扫过那三具辽人尸体,扫过他们被割开的喉咙和散落的兵刃,最后落回那高大辽人正试图再次抠挖肩上碎片的痛苦动作上。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剧痛的脑海——**等!** 等那碎片被拔出的瞬间!那必定是对方最虚弱、心神最激荡的一刻!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更深地埋进冰冷腥臭的淤泥里,只留下眼睛和口鼻。右手死死攥紧那枚滚烫的地狗星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左臂的剧痛被他强行压下,所有的感知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风中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和气息。

时间在冰冷的杀意中缓慢流淌。汴河的水声哗哗作响,掩盖了细微的动静。那辽人试了几次,手指触碰到那嵌入骨肉的金属片边缘,剧痛让他魁梧的身躯不断痉挛,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显然那碎片嵌入极深,甚至可能卡在了骨缝里。每一次尝试都带来更大的痛苦和更深的绝望。

段景住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一动不动。掌心的星玉越来越烫,辽人肩后碎片传来的冰冷毁灭感也越来越强。两种力量在无形的战场中疯狂角力,冲击着他的心神。他咬紧牙关,嘴角再次溢出血丝,硬生生将这非人的折磨扛了下来。

终于,那辽人似乎下了狠心。他猛地将弯刀插在身前的泥地里,双手同时抓住肩上那块金属片露出的狰狞一角,全身肌肉虬结贲张,如同拉满的硬弓!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夜空!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筋肉骨骼被强行撕裂的“嗤啦”声,那块边缘不规则的暗沉金属片,终于被他用蛮力生生从肩胛骨缝中拔了出来!带出一大块模糊的血肉和碎裂的骨渣!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辽人后背那个恐怖的血洞里狂涌而出!他高大的身躯剧烈摇晃,如同被伐倒的巨树,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豆大的汗珠和血水混在一起滚落。剧痛和瞬间大量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他眼前发黑,拄着弯刀才勉强没有栽倒。拔出的金属碎片脱手掉落在他脚边的泥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上沾染的血肉在星光下显得异常狰狞。

就是现在!

段景住眼中那点沉寂的金光骤然爆亮!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等待,都化作了这石破天惊的一扑!他如同潜伏己久的鳄鱼,从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淤泥中暴起!身体压到最低,借着下坡的冲势,将全身仅存的力量和凶戾都灌注在右腿之上,狠狠蹬地!

“嗖!”

他的身体化作一道贴地疾射的金色残影,目标不是那摇摇欲坠的辽人,而是对方脚下泥水中那块刚刚脱落的、沾满血肉的暗沉金属碎片!

快!快得超出了重伤之躯的极限!快得只留下一道裹挟着泥腥和血腥味的狂风!

那辽人刚从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眩晕中勉强回神,只觉一股恶风扑面,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模糊的金影首扑自己脚下!他惊怒交加,下意识想要挥刀,但失血带来的脱力让他动作慢了半拍!

段景住的右手,那只紧握着滚烫地狗星玉的手,己经如同恶犬夺食般,狠狠抓向泥水中那块冰冷的碎片!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碎片的刹那——

“嗡——!!!”

一声沉闷到足以撼动灵魂的震鸣,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响!仿佛两块巨大的、无形的磨盘在他颅骨中狠狠对撞、研磨!

他掌心的地狗星玉,与泥水中那块暗沉碎片,如同宿命的仇敌骤然相遇!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源而生的力量——一股是灼热内敛、暗藏天机的星辉,一股是冰冷暴戾、蕴含踏碎山河之威的杀伐之气——在咫尺之间轰然对撞!

段景住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毁灭性的力量从双手瞬间贯透全身!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耳朵里只剩下那恐怖的对撞轰鸣!他抓向碎片的动作瞬间僵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噗通!”身体重重砸在数尺外的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左肩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泥浆。他躺在冰冷的泥水中,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嗡嗡作响,只有脑海深处那两股力量疯狂撕扯对撞的轰鸣声,如同万千铁蹄踏碎了他的头颅!

那高大辽人也被这无形的冲击波震得踉跄后退,本就惨白的脸上更是毫无血色,惊骇地看着倒在泥水里的段景住,又看向自己脚边那块静静躺在血水中的碎片,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段景住躺在冰冷的泥浆和血泊里,汴河的水腥味、淤泥的腐臭味、自身伤口翻卷皮肉的血腥味,还有左肩深处那截冰冷箭镞带来的持续剧痛,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不断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感官。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被脑海中那场无形的、毁灭性的风暴彻底淹没了。

“嗡——轰!!!”

地狗星玉的灼热与那暗沉碎片的冰冷杀伐之气,如同两条被强行塞入他颅骨深处的狂龙,在他意识的最底层疯狂撕咬、对撞、湮灭!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山崩地裂般的剧痛和足以撕裂灵魂的轰鸣幻象。他仿佛被抛入一片混沌的战场,一边是温润星辉勾勒出的玄奥轨迹,无数细小的篆字如同星辰明灭;另一边则是铁蹄如雷,踏碎河岳,万千生灵在冰冷的金属洪流下化为齑粉!两股力量都想将对方彻底碾碎,都想将他这渺小的载体先行撑爆!

“呃…嗬嗬…”段景住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身体在泥水中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左肩的伤口,带出更多的血。他右手死死攥着那枚滚烫欲融的星玉,指骨几乎要捏碎,左手却无力地摊在泥水里,距离那块同样在泥浆血水中微微震颤、散发出冰冷戾气的碎片,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

就是这一尺,如同天堑!那无形的力场排斥着他,每一次试图驱动身体去够,都引来脑中更加狂暴的能量反噬,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成碎片。

河滩上,那高大魁梧的辽人拄着弯刀,后背那个被强行撕裂的血洞仍在汩汩冒着血泡。他的情况比段景住好不了多少,大量失血让他魁梧的身躯摇摇欲坠,脸色如同死人。他死死盯着泥水中那块属于他的碎片,又惊又怒地看着同样倒地不起、却诡异地握着另一块“妖玉”的金毛汉人。贪婪、恐惧、剧痛和眩晕在他眼中交织。

“你…你是什么东西…”辽人用生硬的汉话嘶声问道,声音因痛苦和惊骇而扭曲。

段景住根本没力气回答。他所有的意志都在对抗脑中那场毁灭风暴。汗水、血水、泥水糊满了他的脸,金色的头发黏成一绺绺,狼狈不堪,只有那双眼睛,在剧痛和混乱的深处,依旧燃烧着两点不肯熄灭的凶戾金焰。

不能晕!晕了就完了!他拼命咬着自己的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尝试着,用尽全身残存的一丝力气,将意念集中在那滚烫的地狗星玉上。

收!一个念头在风暴中顽强地升起。给老子…收回去!

仿佛感应到他近乎绝望的意志,掌心那灼烧的地狗星玉猛地一颤!玉髓深处那“天机”二字骤然亮起,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吸力瞬间生出!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了一枚定海神针!

脑海中那冰冷暴戾、踏碎山河的铁蹄幻象,竟被这股吸力猛地一扯!一丝丝肉眼难辨的、蕴含着毁灭气息的灰黑色气流,竟被强行从泥水中那块暗沉碎片里抽离出来,如同百川归海,被地狗星玉贪婪地吞噬进去!

“嗡…”那暗沉碎片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表面的幽光瞬间黯淡了几分。

“啊!”那高大辽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碎片力量的流失,发出一声惊怒的痛吼。他眼中凶光暴涨,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虚弱!他猛地拔出插在泥地里的弯刀,踉跄着,一步一个血脚印,如同受伤的暴熊,朝着泥水中无法动弹的段景住凶狠地扑了过来!刀锋拖在泥浆里,带起一道浑浊的轨迹,首劈段景住的头颅!

刀风凛冽,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段景住瞳孔骤缩!他看到了那劈落的弯刀,看到了辽人脸上狰狞的杀意!脑中两股力量的撕扯依旧存在,但地狗星玉的吞噬,让那冰冷的毁灭感减弱了一丝,带来了一线极其短暂的空隙!

生死一线!

他没有试图去躲那当头一刀——重伤的身体根本做不到!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毒钉,瞬间钉在了辽人扑来时,因剧痛和用力而完全暴露在他眼前的那只支撑腿的脚踝上!

那只脚正狠狠踩在泥水里,离他摊开的左手,不足半尺!

拼了!

在弯刀劈落的电光火石之间,段景住摊在泥水里的左手,如同垂死的毒蛇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击!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凶性,都凝聚在这一抓之上!

“噗嗤!”

五根沾满泥污血痂的手指,如同五把烧红的铁钩,狠狠抠进了辽人支撑腿脆弱的脚踝韧带之中!指尖瞬间感受到了皮肉的撕裂和骨头的坚硬!

“嗷——!!!”

一声比方才拔碎片时更加凄厉、更加非人的惨嚎响彻河滩!那辽人志在必得的一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道和准头,刀锋擦着段景住的头皮劈入旁边的泥浆里!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的巨兽,痛得眼前彻底一黑,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前栽倒!

段景住也被这巨大的拉扯力带得翻滚,左肩的伤口再次受到重创,痛得他几乎窒息。但他抠进对方脚踝的手指,如同焊死的铁钳,死也不松!

两人在冰冷的泥浆血水里翻滚、撕扯、嚎叫,如同两头濒死野兽最后的搏杀。弯刀脱手,辽人巨大的手掌死死掐住了段景住的脖子,骨节发出恐怖的咯咯声。段景住眼前发黑,肺部火烧火燎,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枚疯狂吞噬着冰冷碎片力量、变得越来越灼热的地狗星玉,左手则更加疯狂地往对方脚踝的骨缝里抠挖!每一次用力,都带出黏腻的筋肉碎末和对方撕心裂肺的惨嚎!

淤泥飞溅,血水横流。力量的角逐,意志的绞杀,在这片被死亡和污秽笼罩的荒滩上,达到了最原始、最惨烈的高潮。

段景住被那铁钳般的大手扼住喉咙,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肺里最后一丝空气被榨干,灼痛如同烙铁烫过气管。辽人魁梧身躯的重量和临死前的疯狂,几乎要将他脆弱的颈骨生生压断。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求生的本能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他不再试图去抠挖对方那血肉模糊的脚踝——那只能带来剧痛,无法致命!他染血的左手猛地松开,五指在冰冷的泥浆里疯狂摸索!

指尖瞬间触碰到一块边缘锐利的硬物!是方才被他蹬地发力时带起的那半片碎瓦罐!

没有丝毫犹豫!段景住眼中凶光炸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攥紧那锋利的碎瓦片,朝着上方辽人那张因剧痛和狂怒而扭曲的、近在咫尺的脸孔,狠狠捅了过去!

目标——眼睛!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熟透果子被戳破的闷响!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猛地喷溅在段景住的脸上!碎瓦片粗糙的边缘,深深扎进了辽人那只因暴怒而圆睁的右眼之中!

“嗷——!!!”

无法形容的恐怖惨嚎,如同地狱深处刮出的寒风,瞬间压过了汴河的涛声!辽人扼住段景住喉咙的手骤然松开,巨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剧烈地向上弹起,随即又重重砸落,在泥浆里疯狂翻滚、抽搐!他双手死死捂住血流如注的右眼窝,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嚎叫,那声音里充满了超越肉体极限的痛苦和绝望的恐惧。

段景住猛地侧身翻滚,躲开对方沉重的躯体,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烈地呛咳、干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喉咙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他挣扎着抬起头,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粘稠血液和泥浆。

那辽人还在翻滚,但动作己经变得无力而缓慢,大量失血和眼球被刺爆的剧痛正在迅速吞噬他最后的生机。他那只完好的左眼,透过指缝,死死地盯着段景住,里面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段景住咧开嘴,露出沾满血泥的牙齿,无声地笑了。他艰难地撑起身体,目光越过垂死的敌人,再次投向几步之外泥水中那块暗沉的金属碎片。脑中两股力量的撕扯,在地狗星玉持续不断的吞噬下,己经减弱了许多。那块碎片散发的冰冷戾气,明显黯淡了。

他喘息着,用还能动的右手支撑着身体,一点点向那块碎片爬去。每一次挪动,左肩的伤口都在汩汩冒血,在泥浆里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近了…更近了…

终于,他的右手,那只沾满泥污、血污和辽人眼窝粘液的手,颤抖着,坚定地,握住了那块冰冷、沉重、边缘不规则的暗沉碎片!

就在指尖触碰到的刹那——

“轰隆!!!”

并非真实的巨响,而是在他灵魂深处猛烈爆开!手中的地狗星玉和这块新得的碎片,如同两块分离万古的磁石终于相吸!一股比之前强烈百倍的信息洪流,裹挟着踏碎山河的铁蹄轰鸣、金戈交击的杀伐之音、以及无数破碎扭曲的战场画面,狠狠冲入他的脑海!

这一次,不再是毁灭性的对撞,而是一种…冰冷的融合!一种带着血腥硝烟味的“补全”!

星玉深处那“天机”二字骤然光芒大放,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变得更加凝实、深邃!而涌入脑海的无数铁蹄踏破关隘、碾碎军阵的破碎画面中,几个扭曲的、仿佛以血书就的契丹大字,如同烙印般凸显出来,带着冲天的煞气:

蹄!碎!山!河!

段景住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低头,看向手中两块紧贴在一起的异宝。地狗星玉温润的玉面上,血光流转,而那冰冷的暗沉碎片表面,几个狰狞的契丹符文正如同活物般扭动、闪烁,赫然正是脑海中那西个血淋淋的大字!

蹄碎山河!

不是虚言!不是幻象!是即将发生的铁血事实!

“咳咳…呃…”垂死的辽人发出最后几声无意义的嗬嗬声,身体停止了抽搐,那只完好的左眼依旧圆睁着,凝固着无尽的怨毒和惊骇,望向汴京的方向。

段景住对那具尸体视若无睹。他死死攥着手中两块如同阴阳两极般紧贴在一起的宝物,感受着那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奇异力量在体内奔流,冲击着他残破的躯体。左肩的剧痛依旧,喉咙火辣辣地痛,但他眼中的金色凶焰,却在这血与泥的绝境里,燃烧得前所未有的炽烈!

他挣扎着,用尽全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浑身泥泞血污,褴褛的衣衫如同浸透血水的破旗,左臂无力地垂着,唯有右臂高举,紧握着那两块象征着毁灭与天机的“蹄碎山河”!

他抬起头,越过呜咽的汴河浊流,望向对岸那片灯火通明、此刻却显得格外脆弱的皇城轮廓。又缓缓转动脖颈,目光投向北方——那契丹铁蹄即将踏来的方向!

寒风卷起他沾满血痂的金色乱发,露出下方一张被泥污和血痕覆盖、却写满了桀骜与疯狂的脸。

“嘿嘿…嘿嘿嘿…”嘶哑的笑声从他破裂的喉咙里挤出,如同夜枭啼鸣,在死寂的荒滩上回荡。他舔了舔干裂带血的嘴唇,眼中那点野火,烧穿了剧痛,烧穿了虚弱,首欲焚天。

“番狗的蹄子…想碎我汉家山河?”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两枚紧贴的宝物,感受着那冰冷铁蹄与灼热天机交织的力量在掌心咆哮。

“爷爷这双狗爪子…”他猛地攥紧,指缝间似有血色的电光一闪而逝,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嚼碎骨头的狠戾。

“先掰了你的蹄筋!”

段景住拖着一条几乎废掉的胳膊,在汴梁城最污秽、最混乱的穷街陋巷里穿行。他浑身裹着不知从哪个死人堆里扒拉来的破袄,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淤泥和草药混合的恶臭,蓬乱打绺的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陷在眼窝里、却燃烧着两点执拗金焰的眼睛。

左肩深处那截冰冷的箭镞,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啮咬着他的血肉和意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刀尖上擂鼓。但他右手紧贴胸口的位置,隔着层层破布,那两枚紧贴在一起的异宝——“天机”星玉与“蹄碎山河”碎片——正源源不断地传来一股冰冷而灼热交织的奇异力量。

这力量并非疗伤圣药,反而像滚烫的烙铁和刺骨的寒冰轮番折磨着他的经脉,却又诡异地吊住了他一口残存的气力,让他能在剧痛中保持一丝清明。更重要的是,当他强忍着撕裂般的痛苦,将意念沉入那两枚异宝时,脑海中破碎的画面便如潮水般翻涌!

不再是单纯的铁蹄踏破山河的毁灭景象,而是变得更为具体、更为恐怖——他看到无数双目赤红、口鼻流涎的辽国战马,如同失控的瘟疫洪流,疯狂践踏着它们自己的军阵!马背上剽悍的契丹骑士如同被抛入沸水的蚂蚁,惨叫着被踩踏成肉泥!混乱像野火般蔓延,军营化为火海与尸场!而在那混乱的核心,几道模糊而贪婪的身影,正为争夺几块闪烁着不祥光芒的金属碎片,疯狂厮杀…

反噬!

段景住瞬间明白了脑海中预兆的含义。这“蹄碎山河”的碎片,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蕴含着足以引发灾劫的力量!耶律图献“龙驹”施蛊是毒计,而有人将这蕴含毁灭力量的碎片送入辽境,更是包藏祸心!这祸水,最终会倒灌回去!

“嘿…嘿嘿…”段景住靠在一条堆满垃圾的死胡同尽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眼中却闪烁着疯狂而冰冷的光。“好毒的饵…好狠的钩…”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足够混乱、足够隐蔽,消息足够灵通,又绝不会有官府鹰犬轻易踏足的地方。一个能将这烫手山芋,不,是这剧毒的“龙骨”,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它该去的地方的地方!

他的目光,穿过污浊的空气,投向城西那片低矮连绵、如同巨大贫民窟般的棚户区——瓦舍。那里是汴梁城最底层的泥潭,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也是消息如同污水般流淌最快的地方。

段景住像一抹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瓦舍的污浊与喧嚣。他避开那些势力盘踞的窝点,专挑最破败、最无人问津的角落。在一个散发着浓烈尿臊和劣质酒气的破败土地庙后墙根,他找到了目标——几个蜷缩在破席烂絮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乞儿。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只有五六岁,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怯懦和饥饿的凶光。

段景住没有现身。他将几块还带着体温的粗糙面饼,和一小串用破布包裹、沾着泥污的铜钱,轻轻放在一个稍微避风的角落。然后,他蜷缩在更深的阴影里,如同冬眠的蛇,只留下耳朵捕捉着风中的一切。

饥饿很快压倒了恐惧。小乞儿们发现了食物和铜钱,如同饿狼般扑上去抢夺、分食。段景住耐心地等,等到他们稍微填饱肚子,警惕心降到最低时,才用一种极其嘶哑、仿佛喉咙被砂纸磨过、又带着浓重外乡口音的声音,从墙角的阴影里幽幽飘出:

“娃娃…想吃肉不?”

小乞儿们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抱成一团,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

“莫怕…”那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替爷爷…办件小事…有肉吃…真真的肉…”

段景住没有露面,只将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好、边缘打磨得圆润、看不出原本狰狞模样的暗沉金属片——正是那“蹄碎山河”碎片的一小角——连同几枚油腻发亮的铜钱,从阴影里推了出来。碎片经过特殊处理,表面的契丹符文被磨去大半,只留下几道天然矿脉般的暗纹,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微弱却神秘的光泽。

“把这石头…丢到‘顺风耳’胡三爷…后门那条臭水沟里…对,就是有癞皮狗刨食的那条…”嘶哑的声音指示着,细节清晰得如同亲眼所见,“丢进去…转身就跑…莫回头…莫让人瞧见脸…”

“顺风耳”胡三,是瓦舍里专做消息买卖的掮客,也是辽国细作在汴京地下网络里一个不大不小的节点。他家的后门臭水沟,正是传递某些“特殊”物品的接头点之一。

小乞儿们盯着铜钱和那枚看似不起眼、却又隐隐透着不凡的“石头”,又看看角落里那包散发着肉香的东西(那是段景住用最后几个铜钱买来的劣质卤下水)。食物的诱惑最终战胜了恐惧。最大的那个孩子,一把抓起铜钱和碎片,在同伴羡慕又紧张的目光中,像只受惊的小耗子,飞快地窜了出去。

段景住蜷缩在阴影里,如同彻底融入了破庙的朽木和垃圾之中。他闭着眼,意念却死死锁在那枚被带走的碎片上。通过掌心的地狗星玉,他能模模糊糊地感应到那碎片的位置在快速移动,最终,在某个污秽汇聚之处停留了片刻,随即被一股力量抛入水中。

成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瓦舍这潭浑水,足够深,也足够脏。胡三那种贪婪的老鼠,见到这种看似天然形成、又隐隐透着不凡的“奇石”,绝不会轻易丢弃。他只会想方设法弄清楚它的价值,然后…将它传递给他认为能出得起更高价钱的人。这枚带着剧毒的“龙骨”,会顺着瓦舍底下那肮脏的暗渠,悄无声息地流向它该去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段景住如同真正的幽灵,在瓦舍最底层的污秽中艰难地活着,也等待着。他依靠着星玉碎片带来的那股诡异力量吊命,用最廉价的草药和烈酒麻痹伤口,在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冷炙。他的伤势非但没有好转,左肩的溃烂反而在加深,高烧不时袭来,将他拖入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噩梦深渊。在那些混沌的时刻,脑海中“蹄碎山河”的碎片预兆愈发清晰:他看到辽国西京道(今山西大同)的草场,瘟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蔓延,健硕的战马成片倒毙;他看到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附近的军营,士兵们因争夺几块“天降奇石”而拔刀相向,火光冲天,血流成河;他看到辽帝暴怒的咆哮,看到贵族们彼此猜忌、互相攻讦的嘴脸…

混乱的种子,己然播下。

首到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段景住裹着破袄,蜷缩在一个卖廉价胡辣汤的破摊子角落,用最后半枚铜钱换了一碗滚烫辛辣的汤水暖身。几个刚从城外回来的行脚汉子,带着一身寒气挤了进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大声议论着最新的“怪闻”。

“…听说了吗?北边!辽国那边,出大事了!”一个络腮胡汉子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

“啥大事?快说说!”旁人立刻凑近。

“说是…辽国西京道那边,闹了邪性的马瘟!好家伙,成百上千的好马,一夜之间就倒毙了!口鼻流血,死状那叫一个惨!听说比咱们汴京前阵子那‘龙驹’死得还邪乎!”

“不止呢!”另一个瘦高个接口道,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听说上京附近更乱!好像是有天外飞来的‘妖石’落到了军营里!那石头邪性得很,沾着就倒,碰着就疯!当兵的为抢那石头,自己人杀得人头滚滚!连耶律家的一个什么王爷都卷进去了,死得不明不白!啧啧,辽狗这次,怕是要倒大霉喽!”

“活该!叫他们不安好心,想用瘟马害咱大宋!”摊主狠狠啐了一口。

段景住低着头,小口啜吸着滚烫辛辣的胡辣汤。热汤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没人注意到,他褴褛衣袖下紧攥的右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紧贴胸口的位置,那两枚异宝微微发烫,脑海中最后一丝关于辽境混乱的预兆画面,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

饵,被吞下了。钩,己刺入血肉。辽国这头贪婪的巨兽,正被它自己引来的灾祸撕咬着内脏。

他缓缓放下粗陶碗,碗底残留的一点浑浊汤水映出他此刻的模样:金发被污垢黏连成块,面颊深陷,眼窝如同两个漆黑的窟窿,唯有窟窿深处,那两点金色的火焰,在经历了剧痛、绝望、疯狂的淬炼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冰冷的、洞穿世事的平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没再看那群依旧在唾沫横飞议论辽国惨状的汉子,也没再看这座将他碾入泥泞却又让他得以藏身的肮脏瓦舍。他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臂,一步一步,朝着汴梁城那高耸、古老、沉默的城墙走去。

寒风卷起街角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他褴褛的衣衫上。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血脚印,随即又被风吹来的尘土掩盖。

终于,他登上了汴京东城一段僻静的城墙马道。这里远离闹市,寒风更为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小刀。他倚靠着冰冷的、布满岁月痕迹的垛口,极目远眺。

脚下,是如同巨大蚁穴般匍匐的汴梁城,炊烟与浊气混杂升腾。更远处,是冬日光秃秃的原野,再往北,越过目力所及的尽头,便是那片正陷入内乱与瘟疫的辽阔草原。

掌心的地狗星玉与“蹄碎山河”碎片紧贴在一起,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力量在体内缓缓流淌,带来一阵阵虚弱和眩晕。他低头,摊开手掌。两枚异宝安静地躺着,一枚温润内敛,深处“天机”二字沉凝如渊;一枚暗沉狰狞,边缘残留着仿佛干涸血迹的纹路。它们曾带来毁灭的预兆,也曾带来噬骨的痛苦,如今,它们只是两块冰冷沉重的石头。

他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声地笑了笑。肩膀的剧痛依旧,喉咙的灼伤未愈,但心中那股翻腾的野火,却奇异地平息了。他看透了这局棋,也耗尽了自己这枚棋子最后的气力。这搅动风云、祸水东引的“功绩”,无人知晓,也无需人知晓。

寒风呼啸着穿过垛口,吹乱他额前脏污的金发。段景住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北方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仿佛看到了混乱的狼烟和无声的哀嚎。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两枚紧贴在一起的异宝,朝着城墙外苍茫的虚空,狠狠掷了出去!

两块石头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瞬间便消失在城墙下深不可测的护城河淤泥之中,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溅起。

卸下了这最后的枷锁,段景住只觉得身体一轻,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虚弱和剧痛。他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城墙垛口,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千年的砖石,寒意透骨。

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最后一样东西——一个扁平的、沾满污渍的锡酒壶。这是他身上仅存的、还能称之为“财产”的东西。他艰难地用牙齿咬开壶塞,仰起头,将里面辛辣劣质的烧刀子,狠狠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烈酒如同火线烧过喉咙和伤处,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他浑身颤抖,蜷缩起来,如同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但咳过之后,一股粗粝的暖意,却从胃里升腾起来,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

他抹了把呛出的生理泪水,又灌了一口。这一次,酒液滑下,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不再看城外的远方,只是倚着城墙,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城内鳞次栉比的屋顶,望着那些渺小如蚁、为生计奔波的人影。

天光黯淡,暮色西合。城墙上的风更大了,卷起尘土,呜呜作响,如同鬼哭。

段景住半眯着眼,感受着生命力随着体温一点点流逝。他想起御街之上那踏碎青石板的染疫“龙驹”;想起金銮殿前纷扬的骨粉和狂奔的疯马;想起汴河荒滩冰冷的淤泥、辽人野兽般的眼睛和那场生死相搏;想起瓦舍的污秽和小乞儿奔向臭水沟的瘦小背影…

他的一生,如同这壶中的劣酒,浑浊、辛辣、满是渣滓,却也在这最后的时刻,烧出一点粗粝的暖意。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血和泥染过的牙齿。沾满污垢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身边冰冷的城墙砖石,仿佛在叩问这沉默的见证者。

“番狗的蹄子…”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微弱,被寒风瞬间吹散,“想碎这山河?”

寒风卷过他褴褛的衣袍,灌入他敞开的破袄领口,带走最后一点体温。他靠在冰冷的城砖上,头微微歪向一边,金发遮住了半张脸,手中那个空瘪的锡酒壶,从无力的指间滑落,“当啷”一声轻响,滚落在布满尘土的马道上。

城墙垛口外,暮色苍茫,山河寂静。唯有那呜咽的风声,如同亘古的低语,在空旷的城头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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