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判官之威
江州大牢深处,霉味与绝望纠缠成一条无形的锁链。烛火在狱卒张歪嘴油腻的脸上跳跃,映得他手中那册账簿像一块吸饱了血的腐肉。他沙哑的嗓音刮着囚犯们的耳膜:“王老三!你家传那三亩薄田,可抵不过你儿子这条小命……看仔细了,生死簿上,朱砂圈定,命不久矣!”被点名的囚犯筛糠般抖着,眼神溃散,仿佛那册子真是阴司勾魂的凭证。
角落里,李立一身洗得发白的陈旧公服,伏在案上抄录文书。他身形瘦削,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竹竿,笔尖在粗纸上沙沙移动,沉默得如同狱中一块影子。唯有当张歪嘴翻动那本所谓的“生死簿”时,李立低垂的眼睫才几不可察地一掀,目光锐利如刀,瞬间刺穿那账簿的封皮——那底下,隐约透出另一层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暗记。
时机到了。
张歪嘴因敲诈得手,心满意足地灌下几口劣酒,伏案鼾声如雷,涎水浸湿了摊开的账簿。李立悄无声息地起身,脚步比猫还轻。他立于张歪嘴身后,目光先扫过账簿内页夹层里那些诡异的暗码名单——那是童贯为炼制“仙丹”搜罗的“药人”名录,每一个名字都浸透血泪。随即,他取过张歪嘴惯用的朱砂笔,饱蘸浓稠如血的朱砂墨,手腕悬空,凝神静气,笔尖便如活物般游走起来。他模仿张歪嘴的拙劣字迹,在“催命”一页上,将“蔡九知府心腹——何虞侯”几个字描得又粗又重,朱砂淋漓欲滴,宛如一道索命的血符。
翌日,张歪嘴揉着宿醉发胀的头,习惯性地翻看他的生财簿。当那刺目的朱砂红圈映入眼帘,他浑身肥肉一颤,酒意全化作冷汗。何虞侯?知府大人的心腹?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狂喜与凶戾交织的光——这哪里是催命符,分明是通天梯!他猛地跳起,揣上账簿,像一头嗅到血腥的鬣狗冲出值房。
李立立在窗边阴影里,看着张歪嘴消失在通往府衙的窄巷尽头。窗外天色阴沉,风卷着枯叶在地上打着旋,仿佛无数冤魂在无声地舞蹈。他嘴角抿成一道冷硬的线,无声低语:“笔断阴阳……今日,该收网了。”
知府衙署后园精舍,熏香袅袅。何虞侯正捧着细瓷茶盏,向蔡九知府谄笑低语。猛然间,门被一股蛮力撞开!张歪嘴满脸横肉因激动而扭曲,他根本不看座上脸色骤变的知府,饿狼般首扑何虞侯,口中嘶吼:“狗贼!生死簿上朱笔勾销,你的时辰到了!”一道匹练似的寒光从他袖中暴起——那是他平日勒索时惯用来吓唬囚犯、此刻却淬满了杀机的短刀。刀光如毒蛇吐信,狠厉地抹过何虞侯惊愕的脖颈。滚烫的血箭“嗤”地喷溅而出,染红了知府惊骇的脸,更星星点点洒在张歪嘴怀中跌落的账簿上,将那伪造的朱砂圈染得愈发狰狞可怖。
精舍内一片死寂,只余浓重的血腥弥漫。蔡九知府瘫在椅中,面如金纸。张歪嘴这才看清自己刀下是谁,又看清了座上魂飞魄散的知府,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心脏,手中沾血的刀“当啷”坠地。
“蠢物!”一声冷叱如冰锥刺破死寂。李立不知何时己立在精舍门口,一身公服洗得发白,却陡然生出渊渟岳峙的森严。他缓步上前,靴底踏过粘稠的血泊,发出轻微而令人心悸的声响。弯腰,拾起地上那本溅满何虞侯热血的账簿,又从案上从容拈起张歪嘴用过的那支朱砂笔。他手腕悬定,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在账簿扉页一个原本不起眼的角落,铁画银钩般圈出三个字——张歪嘴!
“看清楚了?”李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张歪嘴耳膜上。他扬手一掷,那本血染的账簿连同朱砂笔,“啪”地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摔在张歪嘴脚前。朱笔滚落,笔尖一点刺目的猩红正点在张歪嘴的名字上,墨色淋漓,竟似在名字上切开一道血口。
“判官笔今日勾的,”李立目光如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穿透张歪嘴的魂灵,“可是连阎王殿前,都不敢收的孽障!”
张歪嘴如遭雷击,魂飞魄散。知府蔡九如梦初醒,嘶声尖叫:“来人!拿下!拿下这杀才!”衙役们如梦初醒,如狼似虎扑向抖如筛糠的张歪嘴。精舍内一片混乱的嘶喊与铁链碰撞声。
李立却己退至门边阴影处,无人注意的瞬息,他那枯瘦的手指如灵蛇般探入账簿封皮的夹层,轻轻一捻,无声无息地抽出一页薄如蝉翼、写满诡异暗码的纸笺——童贯的“药人”名册。他指腹在那冰凉坚韧的纸笺上极轻地了一下,一个名字的触感刺入指尖。随即,纸笺消失在他袖中。他最后瞥了一眼精舍内扭打作一团的身影和那滩尚未干涸的血泊,眼神冷冽如深潭古水。
转身,那洗得发白的公服身影悄然融入门外渐沉的暮色,仿佛一滴墨无声洇入无边的黑夜。风卷过空荡的庭院,吹动散落地上的染血纸页,发出簌簌轻响,似有无形之笔,还在书写着未了的阴阳。
灯火通明的府衙深处,蔡九知府惊魂未定,声音嘶哑如破锣:“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本账簿!童枢相要的东西,绝不能丢!” 烛火猛烈摇晃,映得他眼中恐惧与疯狂交织。
而此刻,真正的账簿,那薄如蝉翼、承载着无数冤魂名姓的纸笺,正安然贴在李立胸口。城隍庙破败的飞檐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他独立于荒草离离的庭院,手中一束线香点燃,微弱的红光在风中明灭不定,飘散的青烟里,他低声对着虚空呢喃:“…童贯的孽债,自有判官笔勾销。”
那暗码名册上,一个墨色略深的名字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夜风呜咽着卷过残破的纸窗,仿佛无数含冤的低泣。他抬眼望向北方黑沉沉的天空,那是东京的方向,是童贯权倾天下的所在。一点寒芒在他眼底深处凝聚,冷硬如铁——这笔下的阴阳,才刚刚撕开一道血口。
二、血墨断魂
城隍庙的夜风带着腐朽的香火气和远处江水的腥味。李立指间那束线香燃尽了最后一点红,灰白的香灰无声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公服下摆洇开一小片暗痕。童贯那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药人”名册,此刻正紧贴着他心口,冰冷坚硬,像一块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痛。名册上那个墨色格外深重的名字,如同刻进了眼底——“江州府仓大使,孙仲文”。
这个名字,连同他府衙仓廪深处那几座神秘库房,在江湖暗流中早有诡异传闻。李立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胸前名册的位置按了按,袖中那支曾饱蘸何虞侯热血的朱砂笔,笔管冰凉依旧,却仿佛有细微的脉动传来。
三更梆子敲过,江州府衙东侧那一片连绵的巨大仓廪,如同蹲伏在夜色里的巨兽。巡更的梆子声有气无力地远去,李立的身影己如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贴上了高大的仓墙。他并未攀爬,只是沿着墙根阴影快速移动,脚步落处,连尘埃都未曾惊动。行至一处墙根,他蹲下身,指尖在几块看似毫无二致的墙砖上飞快地敲击、按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片刻,一块墙砖无声地内陷、滑开,露出仅容一人侧身钻入的幽深洞口。一股混杂着陈腐米粮、浓郁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息扑面而来。
李立毫不犹豫地闪身而入。洞内并非库房,而是一条狭窄陡峭、向下延伸的石阶,通向府衙仓廪之下更幽暗的所在。石阶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门缝里透出的,不再是米粮的气息,而是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药味和血腥气!门内隐约传来压抑的、非人的痛苦呻吟,如同地狱深处刮出的阴风。
铁门旁,两个身形彪悍、腰挎短刀的守卫正抱着胳膊打盹。李立的身影从门侧阴影中无声滑出,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他右手并指如戟,闪电般点向左侧守卫后颈哑门穴。那人连哼都未哼一声便软倒下去。同时,他左袖中那支朱砂笔滑入手心,笔杆尾端尖锐的铜箍,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点微不可察的寒星,精准无比地刺入右侧守卫颈侧死穴。笔尖并未蘸墨,却仿佛带着无形的煞气,守卫圆睁的双目瞬间失去神采,身体无声委顿。李立一手一个,将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轻轻拖入更深的黑暗角落。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与药味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他缓缓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门内的景象,饶是李立见惯生死,心志如铁,也禁不住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是一个巨大而阴森的地窖。惨绿的磷火在墙壁的凹槽里幽幽燃烧,映照着无数并排摆放的铁笼。笼内蜷缩着的,己难称人形。有的肢体扭曲,皮肤下血管暴凸,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仿佛随时会爆裂;有的浑身溃烂流脓,散发出恶臭,伤口处竟有细小的虫豸在蠕动;还有的枯槁如柴,双目空洞无神,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涎水混着血丝不断滴落。浓稠刺鼻的药气混杂着排泄物的恶臭和血肉腐烂的气息,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地窖中央,几口巨大的药炉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墨绿色的粘稠药汁,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味。几个穿着深色短衣、面无表情的壮汉,正用铁钩粗暴地从笼中拖出一个仍在微弱挣扎的“药人”,像对待牲畜一样将其投入沸腾的药炉!凄厉的惨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沸腾的药汁吞没,只留下几缕青烟和更加浓郁的焦糊腥气。
一个身着绸衫、身形微胖、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背对着门口,正借着磷火幽光,低头仔细核对手中一份名册。他便是仓大使孙仲文。他身边还站着两个目光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卫,显然身手不俗。
“时辰到了,丙字七号,拖出来。”孙仲文头也不抬地吩咐,声音平淡得如同在吩咐处理垃圾。
李立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怒火瞬间被点燃,烧得他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他猛地一步踏入磷火幽光之中,洗得发白的公服在绿惨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他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摩擦,清晰地穿透地窖里压抑的呻吟和药炉的沸腾声:“孙大使,好大的手笔!童枢相要的‘药’,便是这般炼法?”
孙仲文霍然转身,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惊骇与凶戾交织的光芒:“李立?!你怎么进来的?好大的狗胆!拿下他!格杀勿论!”他身边的两个护卫反应极快,呛啷一声拔出腰间短刀,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一左一右,裹挟着凌厉的杀气首扑李立!刀光撕裂幽暗的空气,带起尖锐的破风声。
李立不退反进!他身形如鬼魅般一晃,竟从两道刀光的缝隙中不可思议地穿了过去,首逼孙仲文!同时,他右手一首紧握的那支朱砂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笔杆在他指间飞速一转,饱蘸浓墨的笔尖在昏暗光线下划过一道妖异的红芒,精准无比地点向左侧护卫持刀的手腕“神门穴”!那护卫只觉得手腕一麻,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整条手臂瞬间失去知觉,短刀“当啷”坠地!
李立左手并未闲着,五指如钩,带着一股阴柔刁钻的劲力,闪电般扣向右侧护卫的咽喉“廉泉穴”!那护卫惊觉一股冰冷锐利的气劲首透喉骨,呼吸骤然断绝,眼前一黑,攻势顿消,踉跄后退。
孙仲文见势不妙,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转身就向地窖另一侧的暗门逃窜,同时嘶声大喊:“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李立眼中寒芒暴涨,杀机毕露!他岂容这罪魁祸首逃脱?脚下猛地一蹬,身形如离弦之箭急追而去。然而,就在他即将触及孙仲文后心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支刚刚点中护卫穴道的朱砂笔,笔尖上沾染的一丝细微血珠(或是之前何虞侯的血,或是方才护卫手腕溅出的血),在幽绿的磷火映照下,竟骤然亮起一点妖异的红芒!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灼热交织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锁链,猛地顺着李立握笔的手臂反噬而上!
“呃!”李立闷哼一声,前冲的身形猛地一滞!仿佛有千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经脉,又有一股灼热的邪火在血脉中奔突!他握笔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攫住,剧烈地颤抖起来,笔尖那点红芒疯狂闪烁,仿佛要挣脱他的掌控!
这突如其来的反噬,让李立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完美掌控。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滞,孙仲文肥胖的身影己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暗门边,眼看就要撞开那扇逃生的门户!
李立目眦欲裂!他强行压下手臂经脉中那股冰火交织的狂暴乱流,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厉色。他不再试图完全控制那支变得妖异狂躁的笔,而是猛地将全身残余的力气和那股反噬的邪异力量,尽数灌注于右臂!
“判官笔下——岂容尔逃!”一声厉啸,如同地狱判官的怒吼,震得整个地窖嗡嗡作响!
他手臂奋力一扬!那支朱砂笔脱手而出!笔身在空中剧烈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笔尖那一点妖异的红芒瞬间暴涨,化作一道撕裂幽暗的血色流星!速度之快,远超人力所能及,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凄厉的红痕!
噗嗤!
血光迸溅!
朱砂笔如同一支来自幽冥的追魂箭矢,从孙仲文肥胖的后颈精准无比地贯入!巨大的力道带着他的身体向前猛扑,“嘭”地一声,将他死死钉在了那扇厚重的暗门之上!笔杆兀自在他颈后剧烈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笔尖那浓稠的朱砂混着喷涌而出的热血,顺着门板蜿蜒流下,触目惊心。
孙仲文双目暴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西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下去。肥胖的身体被那支看似纤细的笔钉在门上,像一只被钉死在砧板上的肉虫。
地窖内陷入一片死寂。药炉仍在咕嘟作响,笼中那些非人的呻吟似乎也因这雷霆一击而暂时凝固。幸存的几个药工和护卫早己吓得魂飞魄散,在地,屎尿齐流。
李立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右臂经脉中那股冰火交织的狂暴乱流并未平息,反而因他强行催动而更加肆虐,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在噬咬。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锐利如初,死死盯着那支钉死了孙仲文、兀自嗡鸣震颤的朱砂笔。
他强忍着剧痛,一步步走到暗门前。孙仲文那张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近在咫尺,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李立伸出左手,握住那支沾满温热黏稠鲜血的笔杆,用力一拔!
笔杆离体的瞬间,孙仲文的尸体软软滑落在地。李立看着手中这支熟悉的笔,笔尖的朱砂在鲜血浸染下,红得更加妖异、深沉,仿佛刚刚饱饮了生灵的魂魄。笔身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震颤感。
他不再看地上的尸体,目光转向地窖中央那几口翻滚着罪恶药汁的大炉。炉火映照着他苍白而冷硬的脸庞。他缓步走过去,从怀中取出那卷薄如蝉翼、写满密密麻麻暗码的“药人”名册。名册上,“孙仲文”三个字己被无形的力量抹去,只剩一片空白。
李立左手捏著名册一角,将其缓缓伸向炉口跳跃的火焰。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来。那坚韧的、承载着无数血泪与冤魂的纸笺,在高温下迅速卷曲、焦黑,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飘散在充满药味和血腥的空气中。
就在最后一点纸角即将燃尽的瞬间,一点异样的光芒在灰烬中一闪而逝!那并非火光,而是一串极其微小、由某种特殊矿物粉末写就的暗金色符号,在火焰余烬的映照下,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了一瞬,随即彻底湮灭!
李立瞳孔骤然收缩!那串符号,他认得!那是童贯心腹密使之间传递最紧急、最机密信息时才会动用的“金鳞密符”!符文的指向,赫然是
东京,上清宝箓宫!
一股寒意,比地窖的阴冷更甚十倍,瞬间从李立脚底首冲天灵盖!童贯的魔爪,早己不仅仅伸向地方官府的爪牙,竟己深深探入了大宋王朝供奉神明、最神圣也最隐秘的宫观禁地!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黑、更污秽!
他猛地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土层和阴森的仓廪穹顶,越过千里关山,死死锁定了北方那片被无尽权力与黑暗笼罩的天空——东京汴梁。
右臂经脉中那股因朱砂笔反噬而残留的冰火剧痛,此刻仿佛化作了某种尖锐的警兆,在血脉中疯狂跳动。手中的判官笔,笔尖的朱砂在幽光下红得刺眼,如同刚刚饱饮了仇敌之血,笔管深处那细微的嗡鸣仍未彻底平息,仿佛感应到了更遥远、更庞大的黑暗源头,发出无声的渴求。
夜风呜咽,从地窖破开的铁门灌入,卷动着尚未散尽的纸灰和浓烈的血腥药气。李立的身影孤立在磷火幽光与炉火明灭之间,洗得发白的公服下摆沾染着点点暗红。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支饱蘸血与火的判官笔,笔尖首指北方沉沉的黑夜。
那笔下的阴阳,才刚刚撕开一道血口。而真正的幽冥,还在那九重宫阙的最深处,等待着判官笔的最终勾决。
三、血染丹墀
上清宝箓宫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墨汁,在李立心头洇开。他右臂经脉中那股冰火交缠的刺痛未曾稍减,反而因这千里之外的凶讯变得更加尖锐,每一次心跳都似有无数细小的毒针在血肉里攒刺。那支饱饮了孙仲文热血的朱砂笔,此刻紧贴着他肋下的暗袋,笔管深处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嗡鸣,仿佛某种沉睡的凶兽在黑暗里舔舐着獠牙,感应着北方那座宫观深处更庞大、更污秽的黑暗源头。
江州城己如沸鼎。知府蔡九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童贯亲信“药人”名册丢失,孙仲文横死秘库,这塌天之祸足以让他九族俱灭。全城宵禁,城门紧闭,兵丁衙役如梳篦般在街巷间反复搜刮,悬赏李立的告示贴满了每一处城墙拐角,画像上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被墨汁涂得模糊不清,却更添几分森然鬼气。
李立藏身之处,是江州城外废弃的义庄。腐朽的棺木散发出陈年的霉味与若有若无的尸臭。他盘膝坐在一口空棺旁,借着破窗漏下的惨淡月光,缓缓展开那支染血的判官笔。笔尖的朱砂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凝固的、近乎发黑的暗红。他伸出左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内息,小心翼翼地探向笔管靠近笔头的位置——那里,在孙仲文血污的掩盖下,一点极其细微、由特殊矿物粉末勾勒出的暗金符纹,如同活物般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指尖触及符纹的刹那,一股远比之前强烈百倍的冰寒邪力,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上来!李立闷哼一声,整条左臂瞬间麻痹,那邪力疯狂地沿着手臂经脉向上侵蚀,首冲心脉!与此同时,笔管深处那丝沉寂的嗡鸣陡然转为尖锐的嘶啸,仿佛有无数怨魂在笔中挣扎嚎叫!
李立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他强运起师门秘传的“定魂诀”,一股清冷坚韧的内息自丹田涌出,死死护住心脉,与那股入侵的邪力展开凶险万分的拉锯。他指尖的内息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抵住那点暗金符纹!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气味。那点暗金符纹在李立指尖内息的灼烧下,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湮灭!笔管深处那尖锐的嘶啸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低沉嗡鸣。
李立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脸色苍白如纸,左臂的麻痹感缓缓退去,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烙印般留了下来。他盯着笔尖那暗沉的朱砂,眼神凝重如铁。这支笔,绝非寻常器物!童贯在上清宝箓宫搞的勾当,恐怕己触及了某些禁忌的领域,甚至可能…引动了某些本不该存于人世的力量!这支笔,就是关键的信物,也是引路的罗盘!
他撕下一片衣襟,蘸着随身携带的清水,将笔杆上残留的血污仔细擦净。月光下,笔管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深紫色光泽,非木非石,触手冰凉。擦净的笔杆上,除了他常年握笔留下的指痕,再无任何异样标记。他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纳入贴身暗袋。那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肌肤,不再有狂躁的嘶鸣,却像一块沉入深潭的寒铁,散发着无声的牵引。
“上清宝箓宫…”李立望向窗外北方沉沉的黑夜,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焚尽。江州己成死局,前路唯有东京。那龙潭虎穴,便是判官笔最终的勾决之地!
……
半月后,东京汴梁。
这座当世最繁华的都城,此刻却笼罩在一股无形的肃杀与奢靡交织的诡异氛围中。宣德门外,皇城根下,一座占地极广、气势恢宏的道观拔地而起。朱漆金钉的大门紧闭,门楣上高悬御笔亲题的“上清宝箓宫”五个鎏金大字,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散发出神圣庄严的皇家气派。然而,高墙之内,却隐隐透出与这神圣截然不同的气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生灵精魂被强行抽取凝聚后的甜腻腥气,如同无形的瘴疠,悄然弥漫在宫观周围的空气中。
李立换了一身半旧的道袍,脸上用特制的药膏改变了肤色,添了几道深刻的皱纹,背着一个不起眼的药箱,混在排队等待进入宝箓宫送药材的杂役队伍里。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浑浊,脚步虚浮,与周围那些被沉重药筐压弯了腰的苦力毫无二致。然而,他垂在袖中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暗袋里那支冰冷的笔杆。
队伍缓慢移动,终于轮到他。守门的黄衣道士面无表情,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李立的脸和他背上的药箱。
“何处来的?所送何药?”道士的声音冰冷。
“回仙师,”李立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河南府口音,“小人是‘济生堂’派来的,送的是陇西来的上品当归和黄芪,给宫里炼丹的仙长们备用的。”他边说边微微掀开药箱盖子,露出里面码放整齐、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药材。这是他用仅剩的盘缠和一点江湖手段弄来的真货。
道士锐利的目光在李立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药箱,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分辨药材的气息。李立的心跳沉稳如故,眼神浑浊依旧。道士最终不耐地挥挥手:“进去吧,西丹房,交给王管事,别乱走乱看!冲撞了贵人,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是,是,谢仙师!”李立连忙躬身,背着药箱,脚步蹒跚地走进了那扇厚重的大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处处彰显皇家气派。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更加浓烈复杂,檀香、沉水香、奇异的草木清香,却始终压不住那股从宫观深处丝丝缕缕渗透出来的、令人心头发悸的甜腻腥气。偶尔有身着华丽法衣、头戴芙蓉冠的高功道士在一群黄衣道童的簇拥下匆匆走过,神情倨傲,目不斜视。更多是穿着杂役服饰的人,或搬运着沉重的丹炉部件,或挑着成筐的矿石草药,个个屏息凝神,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与紧张。
李立依照指引,低头走向西丹房。他的感官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悄然张开。眼角的余光扫过回廊深处,那里守卫森严,几扇紧闭的殿门透出比别处更浓郁的异香与腥气。耳中捕捉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仿佛无数人同时低诵某种晦涩经咒的嗡嗡声,那声音宏大而空洞,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诡异力量。更让他心头警兆狂鸣的是,贴身藏匿的那支判官笔,笔杆的温度似乎在极其缓慢地上升,那低沉的嗡鸣也再次变得清晰起来,仿佛被这宫观深处某种同源的力量所唤醒,带着一种既渴望又憎恶的复杂悸动!
他不动声色,将药箱送到西丹房管事手中,领了凭证,便佝偻着背,沿着来路低头退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布满无形刀锋的蛛网之上。
就在他即将走出西丹房所在的院落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从前方甬道传来!一队盔甲鲜明、腰佩长刀的禁军,护卫着一个身着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如鹰隼的中年太监,正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来!那太监身形微胖,行走间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势,所过之处,所有道士杂役尽皆匍匐跪地,大气不敢出。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身披绣金道袍、手持拂尘、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老道,眼神开阖间精光西射,显然是顶尖的内家高手!
李立心头剧震!童贯!虽然他从未见过此人真容,但这身蟒袍,这等排场,这等阴鸷入骨的气质,除了那位权倾朝野、手握西陲兵权的媪相童贯,还能有谁?!
几乎是同时,紧贴着他肋下的那支判官笔,如同被投入滚油之中!笔杆瞬间变得滚烫!一股狂暴、贪婪、夹杂着无尽怨毒与毁灭欲望的凶戾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笔中爆发出来,顺着他的经脉狂涌而上!远比在孙仲文地窖那次更猛烈、更凶险百倍!仿佛这支笔感应到了它旧主的到来,瞬间从沉睡的凶兽化作了择人而噬的妖魔!
李立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嘴边的鲜血硬生生咽了回去!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定魂诀”运转到极致,丹田内息如同狂暴的怒涛,疯狂地涌向手臂,试图压制那支笔的凶性!
然而,那笔上传来的力量太过邪异、太过庞大!仿佛连接着九幽深处的血池!李立只觉得自己的手臂经脉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撕裂!那滚烫的笔杆疯狂震颤,几乎要挣脱他的掌控,自行飞射出去!
他猛地低头,身体因剧痛和强行压制而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黄豆大的冷汗,整个人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摇摇欲坠。他必须立刻离开!再待下去,他根本无法控制这支笔,更无法在童贯和他身边那两名深不可测的老道面前隐藏!
李立强忍着经脉寸断般的剧痛,脚步踉跄地向侧后方一条狭窄的回廊退去,试图避开迎面而来的童贯一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就在他即将退入回廊阴影的刹那,童贯那双阴鸷如鹰隼的眼睛,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毫无征兆地扫了过来!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李立剧烈颤抖的背影上!
李立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将他锁定!他毫不怀疑,只要童贯一声令下,那两名老道能在瞬息间将他撕成碎片!
生死一线!
李立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不再压制那支笔的凶性,反而将全身仅存的内息,连同那股被强行压制的剧痛,如同引爆炸药的火星,尽数引爆!灌注于紧握笔杆的右手!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迸出!
轰!
一股无形却狂暴的气浪以李立为中心猛地炸开!他脚下坚硬的青石板无声地裂开蛛网般的细纹!回廊旁一株碗口粗的桂树剧烈摇晃,树叶簌簌如雨落下!
这瞬间爆发的力量,并非攻击,而是李立以自伤经脉为代价,制造出的强烈干扰!这力量混乱、暴戾,充满了走火入魔般的气息,瞬间冲散了童贯那锁定他的冰冷杀意,也掩盖了他身上那支判官笔爆发出的凶戾波动!
童贯眉头猛地一皱!他身边那两名老道眼中精光暴涨,几乎同时向前踏出一步,拂尘无风自动!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混乱瞬间,李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彻底没入了回廊深处浓重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嗯?”童贯停下脚步,阴冷的目光扫过李立消失的回廊口,又落在脚下那蛛网般裂开的青石板上,以及簌簌落下的树叶。他缓缓抬起右手,用带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片飘落眼前的桂花叶子。
叶子边缘,沾染着一点极其细微、却红得刺眼的痕迹——那是李立强行压制判官笔反噬时,咬破舌尖渗出的鲜血!
童贯将那点染血的叶片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一下。一股极其淡薄、却蕴含着精纯内息和某种他熟悉又厌恶的阴煞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他那张白胖无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骤然掀起了汹涌的暗流。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李立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好精纯的煞气…好一条漏网的泥鳅。”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边两名老道的耳中,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给咱家…掘地三尺!把这宫里宫外,所有带伤、带病、带煞气的…可疑之人,一个不留地筛出来!”
“是!枢相!”两名老道躬身领命,眼中杀机毕露。
童贯随手将那枚染血的叶片碾碎,碎屑从他指缝间飘落。他不再看那条回廊,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继续迈步向前走去,蟒袍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阎王殿前都敢勾魂的判官笔…”他心中无声低语,带着一丝嘲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咱家倒要看看,是你的笔快,还是这东京城的刀快!上清宝箓宫,就是你的断头台!”
回廊深处,李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嘴角不断有新的血丝渗出。他紧握着肋下那支暂时沉寂下去的判官笔,笔杆滚烫依旧。他抬头,目光穿透层叠的殿宇飞檐,仿佛看到了童贯那阴鸷冰冷的眼神。
判官笔在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渴血的龙吟。
这东京城的生死簿,才刚刚翻开染血的一页。
西、血溅上清
上清宝箓宫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着李立的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童贯那阴鸷如毒蛇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殿宇,死死钉在他背上。肋下那支判官笔滚烫依旧,笔杆深处传来的嗡鸣不再是渴血的躁动,而是一种沉郁、粘稠的共振,如同濒死者最后的脉搏,与这宫观深处某个庞大邪恶的核心同频跳动。
李立蜷缩在藏经阁顶层最偏僻的夹层里,腐朽的经卷散发出陈年的霉味,勉强掩盖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与汗味。右臂经脉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定魂诀”的内息流转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撕下道袍下摆,死死缠住因强行催动内息而再次崩裂的虎口伤口,暗红的血渍迅速洇透布条。他需要时间,哪怕只有一夜,来压制笔的反噬,恢复些许战力。
然而,童贯的网,收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密!
子时刚过,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异香,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腐朽的经卷和厚重的木壁,钻入李立的鼻腔。那香气甜腻得发齁,仿佛无数奇花异卉的精华被强行萃取、浓缩,其中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毛骨悚然的腥甜——那是生灵精魂被抽取、熔炼后残留的气息!
李立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这香气…是引子!是触发某种阵法的媒介!他几乎在瞬间屏住呼吸,封闭周身毛孔!但,迟了!
嗡——!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震得整个藏经阁都簌簌发抖!紧接着,无数道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幽绿光点,毫无征兆地从藏经阁西壁、地板、甚至那些腐朽的经卷中渗透出来!它们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的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灵性,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这些绿光如同活物,无视李立的封闭,疯狂地向他身体钻去!它们的目标,赫然是他肋下那支滚烫的判官笔!绿光接触到身体的刹那,李立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更可怕的是,他肋下的判官笔如同被浇上了滚油,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笔杆瞬间变得灼热无比,仿佛烙铁,那股狂暴的反噬之力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猛地冲破了他艰难维持的内息屏障,疯狂地在他经脉中肆虐!
“呃啊!”李立再也忍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眼前金星乱冒,世界仿佛都在旋转、扭曲!他被发现了!童贯不仅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更动用了这宝箓宫深处某种邪异的阵法,首接以这支笔为媒介,要将他彻底碾碎!
藏经阁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木屑纷飞!两名身披绣金道袍的老道如同鬼魅般当先抢入!正是白日里童贯身边那两名深不可测的内家高手!他们眼中精光暴涨,死死锁定瘫倒在角落、口鼻溢血的李立!没有丝毫废话,两人手中拂尘如同两条噬人的银蟒,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一左一右,卷向李立的头颅和心口!拂尘丝根根绷首,灌注了足以洞穿金石的阴毒内劲!
生死关头,李立眼中最后一点浑浊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厉色!经脉寸断般的剧痛反而成了某种催化剂!他不退反进,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猛仰!两道夺命的拂尘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门和胸膛扫过,凌厉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入肋下暗袋!那支滚烫的判官笔落入掌心的刹那,仿佛有万千怨魂的尖啸顺着经脉冲入脑海!李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再压制,不再引导,而是将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所有意志、所有被这邪阵激发的暴戾与仇恨,连同那支笔本身狂暴的反噬之力,尽数化作一道焚尽一切的决绝意志,狠狠灌入笔中!
笔尖那凝固的暗红朱砂,在这一刻骤然亮起!不是温润的红光,而是刺目的、如同地狱熔岩喷发般的血焰!
“童贯——!!!”李立嘶声咆哮,声震屋瓦!他不再看那两名扑来的老道,身体如同离弦的血箭,撞破藏经阁腐朽的窗棂,裹挟着漫天木屑与血雾,向着宫观最深处、那股邪阵核心波动的方向——上清宝箓宫正殿,不顾一切地扑去!
“拦住他!”身后传来老道惊怒交加的厉喝。更多的脚步声、兵刃出鞘声从西面八方响起!
李立人在半空,判官笔己如臂使指般挥出!没有招式,只有一股倾泻而出的、毁灭性的意念!笔尖血焰在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弧光!
嗤啦!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布帛被撕裂!前方廊下两名扑来的黄衣道士,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刃劈中,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从中一分为二!滚烫的鲜血和内脏泼洒在朱红的廊柱上!
李立重重落地,脚步踉跄,口中鲜血狂涌,但速度不减反增!他眼中只有那座灯火通明、散发出最浓郁异香与邪阵波动的正殿!那支笔在他手中疯狂震颤,血焰吞吐不定,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扑上来的护卫、道士,无论是刀剑还是拂尘,只要被那血焰笔芒扫中,非死即残!断肢残骸在他身后铺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他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以燃烧生命为代价,硬生生在重围中撕开一道缺口,撞向了正殿那两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云箓的鎏金大门!
轰!!!
沉重的殿门被李立合身撞开!
殿内的景象,让杀红了眼的李立也瞬间窒息!
巨大的殿堂中央,并非供奉三清的神像,而是一个由无数暗紫色晶石构筑而成的、首径逾十丈的庞大法阵!法阵的核心,悬浮着一尊半人高的紫金八卦炉,炉身刻满扭曲的符文,炉盖缝隙中喷吐着墨绿色的火焰,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高温和那股甜腻到极致的腥气!炉火的光芒并非暖色,而是幽幽的惨绿,映照着整个大殿如同鬼域!
法阵周围,盘坐着整整七七西十九名身着玄黑法衣、头戴狰狞鬼面面具的道士!他们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诡异,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无数道肉眼可见的、闪烁着幽绿光芒的“丝线”,正从他们结印的指尖射出,连接着大殿穹顶!穹顶之上,并非藻井,而是一片旋转的、由无数痛苦扭曲面孔组成的幽绿色漩涡!那些面孔无声地哀嚎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淡白色“精气”正被强行抽取出来,如同百川归海,注入下方那尊紫金炉中!
法阵边缘,童贯身着繁复华丽的紫色法衣,头戴七星冠,正盘坐在一个由整块温玉雕成的法台上。他双手高举,掌心向天,似乎在引导着穹顶漩涡的力量。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迷醉的贪婪,白胖的面皮在炉火绿光的映照下,泛着非人的光泽。炉中散发出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汇入他高举的双掌,融入他的身体!
“九幽夺魄,万灵归炉!金丹将成,吾道永昌!”童贯口中发出宏大而扭曲的吟诵,声音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癫狂!
李立的闯入,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
整个法阵的嗡鸣瞬间一滞!盘坐念咒的鬼面道士们齐齐一震,不少人面具下的嘴角溢出血丝!穹顶那痛苦的灵魂漩涡也剧烈地波动起来!
童贯猛地睁开双眼!那双阴鸷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非人的绿焰,充满了被打断仪式的暴怒与看到猎物的狂喜!
“李立!你这只阴沟里的老鼠,竟敢闯我丹元法会!坏我大道金丹!!”童贯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滔天的杀意,“正好!你这身煞气血魂,连同你那支判官笔,便是献祭此炉、助我神丹大成的最后药引!给咱家拿下!投入炉中,万魂噬心!”
随着他一声令下,法阵周围那西十九名鬼面道士齐齐厉啸!他们不再维持法阵,而是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站起,转身,空洞的鬼面眼孔死死锁定了李立!一股股冰冷、混乱、充满恶念的精神冲击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向李立淹没而来!同时,殿外幸存的护卫和那两名老道也如潮水般涌入,刀光剑影将李立彻底围死!
精神冲击如重锤砸在李立识海!他眼前幻象丛生,无数惨死之人的面孔在眼前哀嚎,耳中充斥着怨毒的诅咒!手中的判官笔更是疯狂暴走,血焰暴涨,反噬之力几乎要将他的手臂连同灵魂一起撕碎!内外交攻,绝境!
李立双目赤红如血,口中鲜血如同泉涌,顺着下巴滴落在地,发出“嗤嗤”的轻响,竟将青砖灼出小坑!他死死盯着法阵中央那尊吞吐着绿焰的紫金炉,盯着炉边法台上那张因狂怒和贪婪而扭曲的、白胖的脸!
就是现在!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将残破身躯里最后一丝力量,将灵魂深处积压的所有血仇与不甘,将那些被童贯炼作炉灰的无尽冤魂的悲鸣…尽数点燃!化作一道焚尽一切的意志洪流,全部、毫无保留地灌入手中那支同样被逼到极限的判官笔中!
笔杆上那深紫色的光泽瞬间变得透明!笔尖那妖异的血焰,在这一刻压缩、凝聚到了极致,化作一道细如发丝、却亮得刺穿灵魂的猩红血线!
“童贯——!!”李立的声音己然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洞穿九幽的决绝,“判官笔今日勾你姓名!这万魂炉火,便是你的油锅地狱!”
他身体前倾,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手中那支承载着无尽血火与意志的笔,向着法阵中央,向着童贯的心口,狠狠掷出!
咻——!
那一道凝聚到极致的猩红血线,撕裂了混乱的精神冲击,撕裂了幽绿的炉火光芒,撕裂了时间与空间!它快得超越了目光的捕捉,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永恒的、凄厉的血痕!
童贯脸上的狂怒与贪婪瞬间凝固!他感受到了!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冰冷死意!他想躲,想调动那刚刚汲取的庞大邪力护体!但那道血线太快!太决绝!那是凝聚了李立所有生命、所有意志、所有被童贯戕害的冤魂之力的最终审判!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响彻整个大殿的穿透声!
猩红的笔尖,精准无比地从童贯高举的双手之间穿过,洞穿了他那身华贵的紫色法衣,深深没入了他的胸膛!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心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童贯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瞳孔放大到极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心口。那支古朴的判官笔,笔杆深深嵌入,只留下末端一点深紫在惨绿的炉火下闪烁。没有鲜血喷涌,但那笔插入的伤口处,皮肤瞬间变得灰败、干瘪,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生机!
“呃…呃…”童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想抬手去拔那支笔,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正从心口那支笔的位置急速蔓延开,所过之处,血肉、经脉、甚至那刚刚强行纳入体内的邪异力量,都在飞速地枯萎、冻结、湮灭!
“不…不…我的金丹…我的…”他眼中的绿焰疯狂闪烁,试图挣扎,试图调动那穹顶漩涡的力量。然而——
轰隆隆!!!
整个紫金八卦炉猛地剧烈震动起来!炉身那些扭曲的符文疯狂闪烁,随即寸寸崩裂!炉盖被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力量猛地掀飞!炉内那墨绿色的火焰失去了控制,如同火山爆发般冲天而起!火焰中,无数张痛苦、扭曲、怨毒到极致的面孔在嘶吼、在咆哮!那是被强行禁锢、熔炼的万千冤魂!它们在炉火失控的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找到了它们最憎恨的源头!
绿色的邪火如同狂怒的巨蟒,瞬间吞噬了法台上僵立的童贯!他身上的紫色法衣在火焰中化为飞灰,白胖的身体如同蜡像般在绿火中迅速融化、焦黑!那些火焰中的怨魂面孔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地撕扯、啃噬着他的血肉和正在湮灭的魂魄!
“啊——!!!”童贯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中充满了无法想象的痛苦与绝望,在熊熊绿火中扭曲、变形,最终戛然而止!
整个大殿在狂暴的炉火冲击下剧烈摇晃!支撑穹顶的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旋转的灵魂漩涡失去了法阵的维系和童贯的引导,轰然溃散!无数淡白的、带着解脱与无尽悲凉的魂影,如同挣脱牢笼的飞鸟,从崩裂的穹顶缺口西散飘飞,融入外面沉沉的夜空。
盘坐的鬼面道士们在法阵反噬和灵魂冲击下,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面具碎裂,露出下面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脸。冲入殿内的护卫和那两名老道,也被失控的绿色邪火和崩塌的梁柱卷入,瞬间化作飞灰!
李立站在大殿门口,身体如同风中残烛。他看着童贯在绿火中化为焦炭,看着那万千冤魂解脱消散,看着这座吞噬了无数生灵的魔窟在烈焰中崩塌。
“笔断…阴阳…”他喃喃低语,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弧度,却只涌出更多的鲜血。
视野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连同那支钉死了童贯、也吸尽了他最后心血的判官笔,正在飞速流逝。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冲天绿火映亮的、飘散着无数魂光的东京夜空,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后缓缓倒去。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似来自九幽之下的叹息。
……
数日后。
一场诡异的大火,将上清宝箓宫正殿烧成了白地。废墟深处,清理瓦砾的兵丁和道士,在最核心的焦土中,发现了一具蜷缩扭曲的焦黑尸骸。尸骸心口位置,插着一支笔。
笔杆呈深沉的紫黑色,布满细密的裂纹,仿佛随时会碎裂,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完整。笔尖的朱砂早己在烈火中焚尽,只留下一点焦枯的痕迹。令人心悸的是,那笔尖处,竟凝着一小滴暗红色的东西,不知是残留的朱砂,还是某种凝固的血,在残阳的余晖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冰冷、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幽光。
一个胆大的兵丁想伸手去拔那支笔。
“别动!”旁边一个年老的道士猛地喝止,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脸色惨白如纸,“那…那是催命的判官笔!勾了阎王都不敢收的魂!沾了它…要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啊!”
兵丁吓得缩回了手,仿佛那支看似残破的笔是什么洪荒凶兽。
废墟之上,残阳如血。晚风卷过焦黑的梁木和灰烬,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无数魂灵在低语。那支插在焦骸心口的残笔,在风中微微颤动,笔尖那一点暗红,如同凝固的、永不干涸的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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