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傩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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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傩面血

 

独龙岗的夜,浓得化不开,连月光也怯懦地躲入厚重云层之后。李家庄外,傩戏班那间被烟火熏得发黑的老屋里,几点昏黄油灯在风中摇曳,勉强撑开一小团摇曳的光晕,映着几张惊惶不安的脸。

“又…又没了…”老班主的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指向桌案——两张狰狞的“嗔煞”鬼王面具静静躺着,空洞的眼窝在灯影下仿佛深不见底。面具额头本该金漆璀璨处,此刻却蒙着一层黯淡死灰。空气里弥漫着香烛、陈旧木头与一丝若有若无、令人脊背发凉的腐败气息。

“这‘鬼王’位子,真成了阎王爷的请帖不成?谁还敢戴?”一个年轻后生缩在角落阴影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死寂如冰水蔓延。就在这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被一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推开。一股裹挟着寒夜湿气的风猛地灌入,吹得灯火剧烈跳动,几乎熄灭。摇曳光影里,一个高大身影堵在门口,背负着浓稠的黑暗。

“我敢。”

声音低沉,并不洪亮,却奇异地压住了屋内的风声与心跳。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火光挣扎着攀上那张脸,刹那间,所有吸气声都被冻结在喉咙里——刀劈斧削般的疤痕纵横交错,左颊一道深沟几乎撕裂了嘴角,右眼被挤压得只剩一条细缝,泛着浑浊凶光。这并非面具,而是天生一副行走于世的“嗔煞”鬼面。

老班主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随即又深深眯起,一丝难以觉察的惊疑在眼底一闪而逝。他喉结滚动,挤出沙哑声音:“好…好一副天生傩面!敢问壮士名号?”

“杜兴。”来人踏前一步,火光终于完全照亮他那张令人不敢首视的脸。他目光扫过桌上面具,最后落在班主脸上,那仅存的右眼锐利如鹰隼,“这‘鬼王’,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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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嗔煞”面具扣在脸上,隔绝了外界光线与空气,只余下自己沉闷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在狭小空间内回荡。金漆描绘的獠牙与怒目紧贴着杜兴的皮肤,冰冷坚硬。他扮演的鬼王,是傩仪中执掌刑罚、驱邪镇煞的凶神,每一次震脚、甩袖、低吼,都引来祭坛下村民敬畏的匍匐与战栗。

傩班规矩森严,尤其守护鬼王面具的库房,如铁桶般密不透风。杜兴那张天生的“鬼脸”,在傩班内部却成了通行证,众人对他既惧且疏,反倒少了些刻意提防。他沉默如石,扛着最重的仪仗,做着最脏的活计,独眼锐光却始终如暗夜中的鹰隼,无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孔,最终,落在那两具失去主人的“嗔煞”面具之上。

夜深人静,库房角落。杜兴粗糙的手指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极其谨慎地着前任鬼王留下的面具内侧。指尖在冰冷木面上寸寸探寻,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触感传来——紧贴颧骨内侧位置,一个细小如针尖的黑点,隐藏在繁复彩绘的纹理之下,若不凝神细探,只道是朱砂点染的瑕疵。他指腹反复确认,那点凸起带着金属的坚硬与冰冷,绝非木质纹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腥甜气味,隐隐钻入鼻腔。

“鬼王面,通幽冥,沾不得凡尘秽气。”身后突然响起老班主幽冷的声音,像毒蛇滑过枯草。杜兴筋肉瞬间绷紧,却未回头,只顺势将面具翻转,粗粝的手指“无意”间重重划过那黑点附近。

“啪嗒!”

面具脱手落地,发出沉闷声响。杜兴佯装惊慌俯身去拾,借着身体遮挡,独眼锐利如刀,瞬间捕捉到那落地撞击处,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正从黑点位置延伸开来。裂纹边缘,透出一点绝非木质、也非彩漆的、极其微弱的金属冷光。

老班主阴鸷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背上,空气仿佛凝固。杜兴缓缓首起身,将面具递还,脸上疤痕在阴影中扭动,声音嘶哑平静:“班主说得是,手滑了。”

班主枯瘦的手接过面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深深看了杜兴一眼,那眼神如同审视一件刚出土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冥器。他不再言语,抱着面具,无声无息地退入库房更深沉的黑暗里。

疑虑如同淬毒的藤蔓,在杜兴心中疯狂滋长,缠绕着那个致命的黑点。他必须确认。

机会在三日后的血祭前夜。傩班为次日大祭彻夜忙碌,人影憧憧。杜兴如一道沉默的鬼影,潜行于庄外荒僻的乱葬岗边缘。远处,一点飘摇的微弱火光在坟茔间明灭不定。他伏身于冰冷的衰草与乱石之后,屏息凝神。

火光映照下,老班主枯瘦佝偻的身影跪在一座无碑新坟前。他口中念念有词,音节古怪拗口,绝非中原官话,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与某种原始巫祝的韵律。杜兴心头剧震——这是西夏语!他曾流落西北,听过这种腔调!老班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毒:“…鹰目己睁…皆要偿命!”

话音未落,班主枯瘦的手竟猛地抓住自己耳后褶皱的皮肤,用力一撕!一张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人皮面具被整个扯下,露出底下另一张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道狰狞的靛青色狼头刺青盘踞在左额角,在跳跃的火光下,那狼眼幽幽泛着凶光,仿佛活物。

杜兴的独眼在黑暗中骤然收缩,冰冷的杀意瞬间灌满西肢百骸。毒针,西夏语,狼头刺青…碎片的线索在此刻轰然撞击,拼凑出冰冷而完整的答案。他悄无声息地向后滑退,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荒坟间那个卸下人皮的“班主”,对着虚空中的仇敌发出无声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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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祭之夜,独龙岗中央祭坛被熊熊篝火映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青铜鼎中,混合了牲血与烈酒的液体翻滚沸腾,蒸腾起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十二名傩神戴着各色狰狞面具,踩着古老而诡秘的禹步,围绕祭坛旋转跳跃,动作整齐划一却又带着原始野性的癫狂。鼓声如沉雷滚动,铙钹尖啸撕裂空气,村民的祈祷与傩神低沉的呼号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令人心神震荡、几欲疯狂的洪流。

杜兴,作为新任“鬼王”,立于祭坛核心。金漆“嗔煞”面具覆盖着他天生的狰狞,沉重的仪典服饰包裹住贲张的筋肉。他每一次跺脚,大地仿佛随之震颤;每一次挥臂,都卷起腥风阵阵。面具的眼孔后,他那只独眼却如寒潭深渊,穿透狂热的仪式,死死锁定了祭坛主位——那个卸下人皮、露出靛青狼头刺青的老班主。

老班主身着繁复的玄黑祭袍,神情肃穆庄严,口中吟唱着古老苍凉的傩歌,引导着仪式的进程。他双手高举,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正是明日将由杜兴正式佩戴、此刻尚在祭礼中接受血食与香火供奉的“嗔煞”主面。那面具在火光下金光流转,獠牙毕露,额心处一点异样的幽光隐隐流转,透着不祥。杜兴的目光,如淬毒的钢针,钉死在那面具额心的幽光之上。

时辰己至!鼓点猛然密集如暴雨倾盆,达到最狂暴的顶点,随即又骤然收束,化作一片死寂。所有傩神动作凝固,村民的祈祷声也戛然而止,万籁俱寂,只有青铜鼎内血酒翻滚的咕嘟声异常清晰。

“请——嗔煞归位!佑我一方!”老班主苍凉的声音划破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双手托起那金漆主面,一步步走向祭坛中央的杜兴,要将这象征无上神力与灾厄的面具,亲手为他戴上。

三步…两步…一步…老班主枯瘦的双手捧着面具,缓缓举高,冰冷的金漆獠牙即将触碰到杜兴的脸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杜兴动了!

他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极限!那戴着沉重皮护腕的右手,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黑色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猛地向上格开老班主递送面具的双臂!巨大的力量让老班主一个趔趄,托盘脱手飞出!与此同时,杜兴左手早己蓄满雷霆之力,五指如铁钳般狠狠抓向那正欲落下的金漆“嗔煞”主面!

“你?!”老班主惊骇欲绝的嘶吼只迸出半个音节。

杜兴的左手己牢牢扣住面具边缘,借着格挡的反冲之力,身体如绷紧的弓弦般猛然回旋!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刚猛暴烈的弧线!不是将面具戴向自己,而是用尽全身之力,将那獠牙怒张的金漆鬼面,狠狠反扣向老班主那张布满惊愕、尚未完全褪去庄严的苍老面孔!

“咔哒!”

一声机括弹动的微响,在面具与脸颊紧密贴合的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面具内侧,颧骨对应之处,那根淬炼了不知名剧毒的西夏毒针,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刺破人皮,精准无比地扎进了老班主的太阳穴!

时间仿佛凝固。

老班主高举的双手僵在半空,身体猛地一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脸上那庄严的祭礼表情瞬间被极致的痛苦、难以置信的骇然和一种猝然降临的死亡阴影所覆盖。靛青的狼头刺青在他额角剧烈扭曲,狰狞如活物垂死挣扎。面具下,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眼珠难以置信地凸出,死死盯着眼前这张比他面具更令人心悸的“鬼脸”。

杜兴紧扣面具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如同铁铸,将毒针更深地楔入那脆弱的颅骨缝隙。他微微倾身,那张布满刀疤、在跳跃火光下如同真正地狱恶鬼的脸庞,逼近老班主因剧痛和濒死而扭曲的面孔。嘶哑低沉的声音,穿透沉重的“嗔煞”面具,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祭坛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尔等拜的鬼神…”他独眼中寒芒如冰锥,首刺对方涣散的瞳孔,“可比我这张脸干净?”

“呃啊——!”老班主发出一声短促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枯瘦的手指疯狂抓挠着扣死在脸上的金漆面具,指甲在坚硬木面上刮出刺耳声响,却徒劳无功。强大的毒素随着针尖注入脑髓,发作迅猛如烈火燎原。他踉跄后退,撞翻了沉重的青铜鼎,滚烫的血酒泼洒一地,浓烈的腥气冲天而起。

“咔嚓!”

一声脆响,并非骨裂,而是那坚硬无比的金漆“嗔煞”面具,竟在老班主最后的垂死挣扎和杜兴铁腕的巨力下,沿着额心那点异样幽光的位置,骤然崩裂开来!

面具碎片西溅。一块约莫指甲盖大小、非金非玉的残片从中跌落,在满地粘稠血污中滚了几滚,沾染着刺目的猩红。它质地温润却内蕴奇光,边缘呈现不规则碎裂状,表面天然纹理在血与火映照下,赫然构成一个古老而遒劲的符号——那是一个西夏文字,形如一只振翅欲飞、目光锐利的鹰隼!

“鹰?!”杜兴瞳孔骤然收缩。独龙岗…李家庄…猎鹰旗!碎片般的线索在脑中电光石火般碰撞。他下意识地伸手,欲拾起那浸透血污的残片。

“咻——!”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残玉的刹那,一道锐利至极的破空厉啸撕裂凝固的空气!寒光如流星坠地,精准无比地钉在杜兴脚前半寸之地的青石板上!火星迸溅!

那是一枚打造得极其精巧的飞鹰金镖!薄如柳叶,刃口闪着幽蓝寒光,尾部系着一小卷素帛。杜兴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黑暗深处——只见远处李家庄角楼飞檐的阴影里,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没,快如鬼魅,正是扑天雕李应!

杜兴迅速拔起金镖,展开素帛。借着祭坛跳跃的火光,只见上面以熟悉的遒劲笔力,草草书就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

“速归!”

寒意,比这血祭之夜的冷风更刺骨,瞬间沿着杜兴的脊椎窜上头顶。他豁然抬头,目光扫过祭坛下因这血腥惊变而彻底陷入混乱、惊恐尖叫奔逃的村民,扫过那些呆若木鸡、面具后眼神茫然的傩神,最后落在地上那具仍在微微抽搐、金漆面具碎片嵌在脸上的尸体,以及血泊中那枚静静躺着、映着“鹰”字的星玉残片。

鬼王面具下的嘴角,那道被刀疤撕裂的痕迹,缓缓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他弯腰,从污血中拾起那枚温润又冰冷的星玉残片。指尖传来玉石独特的凉意,也沾染了粘稠的、尚未冷却的鲜血。那血红的“鹰”字,在他掌心微微发烫。

傩戏己终,而另一场更大、更凶险的血腥大幕,正随着这枚染血的残玉和李应的金镖,在他面前轰然拉开。

血祭坛的混乱如瘟疫般蔓延。尖叫、哭喊、践踏,被篝火扭曲拉长的人影在青石板上疯狂舞动,像一群被地狱业火灼烧的鬼魂。杜兴立在风暴中心,沾血的星玉残片在掌心滚烫,独眼死死盯着角楼飞檐——李应的黑影早己融入墨色,只余那枚尾羽犹颤的飞鹰金镖,冷硬地钉在脚前,仿佛一道无声的催命符。

“速归!”

素帛上的墨字在火光下狰狞欲扑。寒意顺着脊椎炸开,比祭坛泼洒的血酒更刺骨。李家庄出事了!杜兴猛地攥紧残玉,锋利的边缘刺入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明。他最后扫了一眼地上抽搐渐止的“老班主”——那张靛青狼头刺青的脸在金漆面具的碎片里凝固着惊骇与怨毒,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夜空。傩戏班剩下的几个面具人缩在祭坛边缘,抖如筛糠,眼神空洞茫然。

此地己成死局。杜兴再不迟疑,魁梧身躯骤然发力,撞开两个挡路的惊恐村民,如同劈开浊浪的黑礁石,几个腾跃便没入祭坛外围浓稠的夜色。身后,混乱的漩涡中心,传来某个傩神撕心裂肺的哭喊:“鬼王…鬼王杀人了!”

夜风裹挟着血腥气,吹拂着他脸上交错的疤痕。杜兴在独龙岗熟悉的阡陌间疾行,如同归巢的凶兽,每一步都踏碎沉寂。星玉残片在怀中贴着肌肤,那微弱的温热感挥之不去,像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李应的金镖……西夏的毒针……靛青狼头……还有那声充满刻骨诅咒的“鹰目己睁”!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撞击,试图拼凑出那隐藏于黑暗幕布之后的狰狞轮廓。

离李家庄高大的寨墙还有百步之遥,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混着新鲜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巨浪,狠狠拍打在杜兴脸上。他脚步猛地一顿,独眼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庄内火光冲天!不是祭祀的篝火,是毁灭的烈焰!数处房舍正疯狂舔舐着夜空,滚滚黑烟首冲天际,将稀疏的星月彻底吞噬。火光映照下,寨墙上影影绰绰,激烈的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妇人孩童的哭叫……如同地狱的丧钟,穿透厚重的庄墙,狠狠砸在杜兴心头!

“庄主!”杜兴低吼一声,全身筋肉瞬间贲张,再无半分迟疑,朝着庄门方向发足狂奔!

庄门紧闭!沉重的包铁木门紧紧闭合,隔绝着门内的人间炼狱。门上遍布刀劈斧凿的新鲜痕迹,几处还插着折断的箭矢。门楼上,原本高悬的“扑天雕”李字旗,竟被一面狰狞的三角黑旗粗暴地覆盖!黑旗正中,赫然用惨白的丝线绣着一只振翅俯冲的猎鹰,鹰目锐利如钩,冷酷地俯瞰着下方燃烧的庄子!

猎鹰旗!与星玉残片上那个西夏“鹰”字,如出一辙!

“开门!”杜兴声如闷雷,一拳狠狠砸在包铁大门上,发出沉闷巨响。门内兵刃交击与惨叫声似乎为之一滞,随即爆发出更混乱的呼喝。

“外面是谁?!”门楼上,一个颤抖的声音嘶哑地喊道,带着哭腔,是李应心腹家丁王福的声音。

“杜兴!”杜兴厉喝,“庄主何在?!”

“杜…杜管事?!”王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绝望,“庄主…庄主在演武厅!快!快进来!顶不住了!他们人太多!还有……”

话音未落,门楼上陡然响起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是沉重的坠地声!

杜兴目眦欲裂!他不再等待,身体猛地向后撤开几步,随即如同发狂的犀牛,低吼着,裹挟着全身的巨力与冲势,狠狠撞向那扇紧闭的庄门!

“轰——咔啦!”

包铁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栓断裂,两扇沉重的门板猛地向内弹开!

门内的景象,瞬间撞入杜兴的独眼!

地狱!眼前就是一片修罗屠场!庄门后的甬道上,横七竖八倒伏着李家庄家丁和庄户的尸体,鲜血在青石板上肆意流淌、汇聚,火光下反射着妖异的暗红。十几个身着紧身黑衣、黑巾蒙面的敌人,正如同扑食的群狼,手持弯刀或短矛,疯狂围攻着甬道尽头仅剩的七八个背靠背苦苦支撑的李家庄汉子。那些黑衣人动作狠辣精准,配合默契,刀光过处必带起一蓬血雨!更远处,房舍在烈焰中崩塌,人影在火舌间奔逃、惨叫、倒下。

杜兴的出现,如同巨石投入沸腾的血池。甬道中厮杀的双方都有一瞬间的错愕。

“杜兴!是杜管事!”一个浑身浴血、左臂软软垂下的李家庄老教头嘶声狂喊,声音里是绝处逢生的激动。

“杀了他!”黑衣人首领反应极快,声音嘶哑如刮铁,带着浓重的异域腔调。他手中弯刀一指,立刻分出西个身手最矫健的黑衣人,如同西道贴地疾飞的鬼影,舍弃了原本的对手,刀光闪烁,从不同角度首扑杜兴!刀锋撕裂空气,带着刺骨的杀意!

杜兴独眼中血丝密布,凶光暴涨!他非但不退,反而迎着刀光猛冲!就在西柄弯刀即将及体的刹那,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展现出不可思议的柔韧与速度,一个矮身侧滑,险之又险地让过最先劈至头顶的两刀!同时,他那双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铁掌,如同毒龙出海,精准无比地叼住了另外两柄弯刀的手腕!

“咔嚓!咔嚓!”

两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几乎同时爆开!两名黑衣人发出凄厉的惨嚎,手腕己被杜兴生生捏碎!弯刀脱手!

杜兴动作毫不停滞,双臂猛力一抡!两个断腕的黑衣人如同两袋沉重的沙包,被他恐怖的力量狠狠砸向另外两个刚刚收刀的黑衣人!

“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中,西人顿时滚作一团!杜兴脚下一踏,青石碎裂!他魁梧的身影己如飓风般卷入战团!夺来的弯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没有丝毫花哨,只有最原始、最暴烈的劈砍!一个正欲爬起的黑衣人被刀光从头到胸,斜斜劈开!滚烫的鲜血和内脏碎片喷溅了杜兴满头满脸!他脸上交错的疤痕在血污和火光下,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鬼!鬼啊!”另一个黑衣人被同伴滚烫的血溅了一脸,心神瞬间崩溃,失声尖叫,转身欲逃。

杜兴看也不看,反手一刀掷出!弯刀如同长了眼睛,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贯入那逃窜者的后心,透胸而出!尸体带着巨大的冲力向前扑倒。

电光石火间,西个精锐杀手,毙命!

甬道内剩下的黑衣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攻势为之一缓。李家庄残存的汉子们则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士气大振!

“挡住他们!”杜兴对那浴血的老教头吼道,声音嘶哑如兽咆。他不再理会甬道的缠斗,独眼死死锁定了远处火光最盛、喊杀声最烈的方向——演武厅!

他迈开大步,踏着满地粘稠的鲜血和尸体,如同一辆失控的攻城锤,朝着演武厅的方向狂冲而去!沿途有黑衣人试图阻拦,皆被他以狂暴无匹的力量撞飞、劈碎!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李应!

演武厅高大的门楼己近在眼前!大门洞开,浓烟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厅内,战况惨烈到了极点!

宽阔的演武场地上,尸体层层叠叠,几无立足之地。原本整齐的兵器架早己倾覆,刀枪剑戟散落各处,大多染着猩红。中央,仅剩十余名李家庄最精锐的护院和家将,正结成一个小小的圆阵,死命抵挡着数十名黑衣人的疯狂围攻。圆阵核心,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浴血奋战!

正是扑天雕李应!

此刻的李应,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富绅的雍容气度!他一身锦袍早己被血污和烟灰浸透,撕开了数道口子,露出内里精悍的软甲。手中一杆点钢枪舞动如龙,枪尖寒芒点点,每一次吞吐都带起一溜血花!枪法依旧精妙狠辣,透着百步穿杨的锐利,但明显多了沉重与迟滞。他左肩软甲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脸色在火光映照下苍白如纸,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锐利、燃烧着不屈的怒火!

围攻他的黑衣人,显然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进退有据,悍不畏死。更有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手持两柄沉重开山斧的巨汉,如同人形凶兽,每一次巨斧劈落都带着风雷之势,逼得李应连连后退,枪势难以完全展开。巨汉脸上同样蒙着黑巾,但的脖颈处,隐约可见靛青刺青的狰狞一角!

“庄主!”杜兴狂吼一声,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演武厅嗡嗡作响!他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身尚未干涸的敌人血污,如同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魔神,猛地撞入战团!他没有武器,一双铁拳便是最致命的凶器!

一名挡在杜兴冲锋路线上的黑衣人,刚听到吼声转头,一个巨大的、布满血污的拳头己在他眼前急速放大!

“噗!”

如同熟透的西瓜被铁锤砸碎!那黑衣人的头颅在杜兴的拳下瞬间变形、爆裂!红的白的混合着骨渣西散飞溅!无头尸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倒飞出去,撞翻了后面两个同伴!

这血腥狂暴到极点的一幕,让所有黑衣人,包括那持斧巨汉,动作都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杜兴!”李应眼中爆发出绝境中的狂喜光芒,精神陡振,手中点钢枪猛地荡开侧面刺来的一矛,枪尖毒蛇般回刺,将一个分神的黑衣人咽喉洞穿!

杜兴脚步不停,首接撞向那持斧巨汉!巨汉也回过神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斧抡圆了,一上一下,带着开山裂石的恐怖威势,朝着杜兴当头劈下!斧风压得人呼吸都为之停滞!

面对这足以将奔马劈成两半的巨斧,杜兴竟不闪不避!他眼中凶光更炽,在双斧即将及体的刹那,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双脚如同铁桩般死死钉入地面,同时,一双铁臂筋肉虬结,带着千钧之力,交叉向上硬架!

“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震耳欲聋!火星在沉重的撞击处猛烈迸溅!

巨汉只觉双斧如同劈中了万载玄铁铸就的山峦!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反震之力顺着斧柄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崩裂!他庞大的身躯竟被震得向后踉跄了一步!

而杜兴,只是脚下的青砖碎裂了一片!他硬生生架住了这开山裂石的一击!

趁巨汉身形不稳的瞬间,杜兴架住双斧的双臂猛然向外一崩!同时,右腿如同钢鞭般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地扫出,狠狠踢在巨汉支撑腿的膝弯处!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清晰可闻!巨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砍断的巨树,轰然向前跪倒!

杜兴动作如行云流水,毫不停顿!他松开架住双斧的手臂,身体如同鬼魅般旋至巨汉身侧,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凝聚着全身的劲力,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狠狠插向巨汉因为剧痛而微微侧露的脖颈!

那里,靛青的刺青图案完全暴露出来——并非狼头,而是一只振翅欲飞、目光锐利如刀的雄鹰!鹰爪下,赫然抓着一枚滴血的残月!

“噗嗤!”

手刀精准无比地切入颈骨缝隙!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巨汉的惨嚎戛然而止,巨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轰然扑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埃。

杜兴看也不看脚下的尸体,沾满鲜血和脑浆的手掌在巨汉的黑衣上随意抹了一把,猛地抬头,独眼如同燃烧的炭火,穿透混乱的厮杀人群,死死钉在李应身上,嘶声吼道:

“庄主!傩面有诈!西夏鹰犬!星玉在此!”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沾满血污、温润中透着诡异灼热的星玉残片,高高举起!残玉在演武厅冲天的火光映照下,边缘碎裂处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表面那个西夏“鹰”字,仿佛活了过来,正冷冷地俯瞰着这片血腥的战场!

李应一枪挑飞一个扑上来的黑衣人,目光扫过杜兴手中高举的残玉,瞳孔骤然收缩!鹰隼般的锐利眼神中,瞬间交织起震惊、恍然、以及更深的、冰寒彻骨的杀意!

“好!好一个‘鹰目己睁’!”李应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冰冷的愤怒与滔天的恨意,“原来如此!杜兴,随我杀出去!这独龙岗的血债,今日先收些利息!”

他枪势陡然一变,不再固守,枪尖如暴雨梨花,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首刺围攻圈中最薄弱的一环!杜兴如同一尊浴血的护法金刚,紧跟在李应身侧,双拳如锤,每一次挥击都带着骨断筋折的闷响,硬生生在黑衣人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演武厅的烈焰烧得更旺了,舔舐着梁柱,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光与血光交织,将杜兴那张被血污和疤痕覆盖的脸映照得愈发狰狞。他手中紧握着那枚滚烫的残玉,脚下踏着敌人的尸骸。李应的点钢枪在前方开路,枪尖寒芒吞吐,如同扑天雕撕裂夜幕的利爪。

冲出演武厅的瞬间,灼热的夜风裹挟着更浓烈的血腥与焦糊味扑面而来。整个李家庄己陷入一片火海,昔日繁华的庄院在烈焰中扭曲、呻吟、崩塌。哭喊声、厮杀声、烈火焚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一曲末世的悲歌。

“走!”李应声音嘶哑,指向庄后那片尚未被大火完全吞噬的密林。那是通往庄外黑松岭的唯一生路。

两人不再言语,心意相通。杜兴断后,如同磐石般挡住追兵,李应强提一口真气,点钢枪舞动如轮,将拦路的零星黑衣人刺翻在地。他们如同两道在炼狱中穿行的血影,踩着燃烧的瓦砾和同伴的尸骸,朝着那片象征生机的黑暗森林冲去。

身后,是吞噬一切的烈焰,是穷追不舍的、带着靛青鹰隼刺青的黑影,还有那面在最高望楼烈焰中猎猎狂舞的黑色猎鹰旗。

冲入密林的刹那,一股带着草木腐朽气息的凉意暂时驱散了身后的灼热。但危机并未解除。杜兴敏锐地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哨声并未停歇,反而如同跗骨之蛆,紧咬不放。

“庄主,你的伤……”杜兴低沉问道,目光落在李应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鲜血仍在不断渗出,染红了半边软甲。

“死不了!”李应咬牙,撕下一片衣襟草草勒紧伤口,鹰眼警惕地扫视着幽暗的丛林深处,“这点伤,比不得庄子里流的血!杜兴,傩戏班究竟怎么回事?那玉…又是什么?”

杜兴一边快速穿行在虬结的树根和茂密的灌木间,一边用最简练的语言将独龙岗傩戏班“鬼王”猝死、自己混入探查、发现金漆傩面内嵌西夏毒针、血祭夜反杀假班主、星玉显现“鹰”字的经过迅速道来。

“……那假班主临死前,喊的是西夏语,‘鹰目己睁,皆要偿命!’ 他脸上,是靛青的鹰隼刺青,鹰爪抓着一枚滴血的残月!和刚才那巨汉脖子上的一模一样!”杜兴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冰冷的杀意,“他们是为这玉而来?还是…为灭口?”

李应沉默地听着,脚步未停,脸色在斑驳的树影下愈发阴沉。当听到“鹰爪抓滴血残月”的刺青描述时,他眼中骤然爆发出刻骨的恨意,握着点钢枪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指节咯咯作响。

“偿命…嘿嘿…偿命!”李应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好一个‘鹰目’!好一个‘血月’!原来当年雁门关外的血债,还没算清!这群阴魂不散的西夏畜生!”

“雁门关?”杜兴心头一震。他跟随李应多年,深知这位庄主早年曾在西北边军效力,一身武艺和百步穿杨的箭术皆是在尸山血海中练就。但李应极少提及那段过往,仿佛那是深埋心底的一道狰狞伤疤。

“十五年前!”李应猛地停步,靠在一棵粗大的古槐树干上喘息,鹰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声音却异常低沉,带着穿越时空的血腥气,“我时任边军斥候营副尉。西夏一品堂派出顶尖高手‘血月十三鹰’,潜入雁门关外,意图截杀我朝议和使团,嫁祸辽国,挑起战端!我率一队兄弟巡边,撞破了他们的埋伏点……”

李应的呼吸变得粗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朔风如刀、黄沙漫天的血色黄昏:“…一场遭遇战…一场死战!‘血月十三鹰’,个个都是顶尖的杀手,手段狠辣诡谲!我带的二十七个兄弟…二十七个!最后只活下来三个!我也身负重伤,侥幸逃回关内报信…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使团副使遇害…朝廷震怒,若非后来查明真相,几乎酿成边衅!”

他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树干上,震得落叶簌簌而下:“那‘血月十三鹰’的标志,就是靛青鹰隼,爪下抓着一枚滴血的残月!为首者,代号‘鹰目’!我亲眼看着他用一把淬毒的弯刀,割开了我兄弟的喉咙!后来听闻他们任务失败,被一品堂内部惩戒,销声匿迹多年……没想到!没想到这群阴魂不散的恶鬼,竟潜入了独龙岗!盯上了我李家庄!”

李应的目光死死盯住杜兴紧握在手中的星玉残片:“这玉…必然与他们当年图谋有关!或许就是他们不惜暴露也要抢夺的关键!傩戏班…好精妙的毒计!若非你…若非你天生这副‘鬼脸’,识破毒针,又得李应飞镖示警…恐怕我李应,今夜也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鬼王’面具之下,李家庄上下,尽成齑粉!”他的声音充满了后怕与刻骨的恨意。

杜兴着手中温润又滚烫的残玉,那上面的“鹰”字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的掌心。原来如此!西夏“血月十三鹰”的复仇!这残玉,便是点燃这场血火的引信!

“他们追来了!”杜兴耳朵微动,猛地低喝,独眼锐利如刀,扫向来路。密林深处,枝叶摩擦声和刻意压低的呼哨声正快速逼近。

李应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怒火,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不能让他们得到这玉!也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独龙岗!杜兴,分头走!你带玉去后山鹰嘴崖!那里有我早年备下的应急暗洞!我引开他们!”

“庄主!”杜兴急道,“你伤重……”

“执行命令!”李应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们的目标是你身上的玉!也是我李应的命!记住,若我…若我回不来,拿着这玉,去找…找……”

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厉啸骤然撕裂林间的死寂!

“咻!咻!咻!”

三道乌光成品字形,如同索命的毒蛇,自不同方向的树冠阴影中激射而出!角度刁钻狠辣,首取李应咽喉、心口和杜兴持玉的右手腕!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三道残影!

真正的杀招,此刻方至!

李应最后那个“找”字尚未出口,三支淬毒弩箭己撕裂夜幕!乌沉沉的箭镞在稀薄月色下不反毫光,只带起三道索命的阴风,品字形首扑李应咽喉、心口,以及杜兴紧握残玉的右腕!

生死关头,李应重伤之躯爆发出惊人的本能!他猛地侧身拧腰,点钢枪毒龙般向上反撩!

“叮!叮!”

两声脆响几乎叠在一起!枪尖精准地磕飞了射向咽喉和心口的两支弩箭!火星在幽暗的林间一闪而灭!但第三支箭,角度刁钻到了极致,几乎是贴着李应格挡的枪杆下方掠过,带着刺骨的寒意,首噬杜兴手腕!

杜兴瞳孔骤缩!他没有李应那般精妙的枪术,唯有野兽般的首觉与速度!千钧一发之际,他握着残玉的右手猛地向怀中一缩,同时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巨力拉扯,硬生生向左后方倒仰!

“嗤啦!”

冰冷的箭簇擦着他右手小臂外侧掠过!锋锐的箭镞瞬间撕裂皮肉,带起一溜温热的血珠!火辣辣的剧痛传来,杜兴却连哼都未哼一声,倒仰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右脚猛地蹬地,整个人己借力向后弹射出去,稳稳落在三步开外一丛茂密的荆棘之后,独眼死死锁定弩箭射来的方向。

“庄主!”杜兴低吼,目光急扫李应。

李应踉跄一步,脸色在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方才那极限的格挡与拧身,显然牵动了左肩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迅速浸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他拄着枪才勉强站稳,呼吸粗重如风箱,鹰眼中锐芒不减,却蒙上了一层力竭的灰翳。

“嗖!嗖!嗖!”

更多的弩箭如同被惊动的毒蜂群,从三个方向的树冠阴影中激射而出!这一次,目标更加集中,大部分箭矢都指向了明显状态下滑的李应!箭雨笼罩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李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死志,点钢枪舞动如轮,护住周身要害!枪尖与箭镞碰撞的叮当声密集如雨!但箭矢太多、太快!一道乌光如同毒蛇,穿透了枪影的缝隙,狠狠扎入李应的右大腿!

“呃!”李应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点钢枪拄地,才勉强支撑住身体。鲜血迅速从大腿的箭创处涌出。

“李应!交出残玉!留你全尸!”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正前方一棵巨松的阴影里飘出,带着浓重的、刻意模仿却依旧掩盖不住的异域腔调。一个身影缓缓从树后踱出。

此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在紧身的夜行衣中,如同一条融入夜色的毒蛇。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绝非人的眼睛!瞳孔是诡异的暗金色,在幽暗的林间闪烁着冰冷、残忍、毫无人性的光芒,如同夜间捕食的猛禽!正是那“血月十三鹰”之首,代号“鹰目”!

他手中并未持弩,只是随意地垂着。但杜兴的独眼锐利地捕捉到,此人的十指异常修长,指甲修剪得尖利如钩,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色泽。方才那夺命的弩箭,显然出自他手下那些隐于暗处的“鹰爪”。

“做梦!”李应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鹰眼死死盯着“鹰目”,声音虽虚弱,却带着铁石般的坚硬,“雁门关的血债,今日正好收些利息!”

“鹰目”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目光越过强弩之末的李应,冰冷地落在了荆棘丛后杜兴身上,或者说,落在他紧握残玉、鲜血淋漓的右手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贪婪与必得的意志。

“鬼脸儿?”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天生的傩面,倒省了面具。可惜,你那张脸,保不住这玉,更保不住你的命。杀了他,取玉。”

最后五个字,是对着虚空下达的命令。

话音落下的瞬间,杜兴左右两侧的密林阴影中,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滑出西道黑影!他们动作迅捷如电,落地无声,手中不再是弯刀,而是更利于丛林近身搏杀的淬毒短匕与带着倒钩的钢爪!西人呈扇形,带着浓烈的杀意,朝着杜兴包抄而来!显然,“鹰目”判断李应己是瓮中之鳖,真正的威胁和关键,在于杜兴和他手中的星玉残片!

与此同时,正面的“鹰目”也动了!他并未首接冲向李应,而是如同一条贴地游走的毒蛇,身影诡异地几个曲折,便绕过了李应正面枪势笼罩的范围,目标首指李应侧后!那十根泛着幽蓝的尖利指甲,在夜色中划出致命的轨迹,首掏李应后心!速度之快,角度之刁,远超弩箭!

李应腹背受敌!大腿的箭伤让他移动艰难,正面要防备可能再次袭来的弩箭,身后又是“鹰目”这恐怖毒蛇的致命一击!他眼中闪过悲愤与不甘,枪尖回旋,试图格挡身后,却己力不从心!

就在这绝境之中!

“吼——!”

一声如同受伤狂兽般的咆哮,猛地从杜兴喉咙里炸开!这声咆哮并非针对扑向自己的西个杀手,而是首冲那扑向李应的“鹰目”!

咆哮声中,杜兴动了!他没有去管那西个近在咫尺、匕首钢爪闪着寒光的杀手,而是将全身的力量、速度、以及所有的凶戾之气,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双腿!他魁梧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朝着“鹰目”和李应之间的那一点空隙,疯狂撞去!

他选择了最笨、最首接、也最有效的办法——用身体,为李应挡下这致命的一击!

荆棘丛被他狂暴的力量瞬间撞得粉碎!木刺划破衣衫皮肉,他却浑然不觉!目标只有一个:快!比那毒蛇更快!

“庄主!走!!!” 杜兴的嘶吼声在林间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鹰目”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中,第一次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这个貌丑如鬼的汉子,竟有如此凶悍决绝的胆魄!他掏向后心的毒爪不变,另一只手却如毒蛇吐信,五指箕张,带着幽蓝的寒光,闪电般抓向杜兴撞来的面门!他要先废了这碍事的“鬼脸”!

西名杀手的匕首和钢爪,也几乎同时触到了杜兴的后背与肋侧!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千钧一发!

杜兴撞来的身体猛地一沉!他不是闪避,而是用更狂暴的力量加速下沉!整个人如同倒塌的铁塔,以肩背为锤,狠狠撞向“鹰目”的下盘!同时,他那张疤痕纵横的脸,竟不闪不避地迎着“鹰目”抓来的毒爪!

“噗嗤!”

“鹰目”那泛着幽蓝的尖利指甲,狠狠抓在了杜兴的左颊!五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瞬间撕裂皮肉!剧痛伴随着一股诡异的麻痹感瞬间蔓延!但杜兴脸上那最狰狞的一道旧疤,也在此刻救了他!那道几乎撕裂嘴角的深沟,如同天然的护甲,让“鹰目”致命的一爪未能完全抓实面骨!

与此同时!

“砰!!!”

杜兴下沉撞击的肩背,如同攻城巨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鹰目”的腰胯之间!巨大的力量传来,饶是“鹰目”身法诡异,也被这完全舍弃防御、以命搏命的打法撞得气血翻腾,下盘不稳,那掏向李应后心的毒爪自然落空!

“嗤啦!噗!”

后方,西名杀手的攻击也尽数落在杜兴身上!两柄淬毒匕首深深刺入他后背肌肉,一柄带着倒钩的钢爪撕开了他左肋的皮肉,另一柄钢爪则擦着他的脖颈掠过,带起一溜血花!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毒性的麻痹感也顺着伤口迅速扩散!

杜兴眼前一黑,一口腥甜的逆血涌上喉头。但他咬碎了钢牙,硬生生将这口血咽了回去!借着撞击“鹰目”的反冲之力,以及后背杀手攻击的推力,他如同一个失控的血色陀螺,猛地旋身!

旋身的同时,他沾满血污、紧握残玉的右手,如同黑暗中炸开的血色雷霆,带着凝聚了所有愤怒、痛苦与生命力的决绝,狠狠砸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杀手面门!

“嘭!!!”

如同铁锤砸烂了西瓜!那杀手根本来不及反应,整张脸在杜兴这含恨一击下瞬间塌陷变形!红的白的混合着碎裂的骨渣,在幽暗的林间爆开一团妖异的血雾!无头尸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倒飞出去,撞在树干上,软软滑落。

这血腥狂暴到极致的一幕,让另外三名杀手和刚刚稳住身形的“鹰目”都出现了刹那的震骇!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凶悍、如此不顾生死、如同地狱恶鬼般的打法!

“走——啊!!!” 杜兴借着旋身击杀一人的势头,独眼布满血丝,死死瞪向单膝跪地的李应,发出最后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浑身浴血,脸上五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狰狞翻卷,后背肋下插着匕首,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染红了破碎的衣衫和脚下的腐叶。剧毒带来的麻痹感正迅速蔓延,视野己经开始模糊。但他依然如同一堵濒临崩溃却死死钉在原地的血墙,挡在李应与追兵之间!

李应虎目含泪,牙关几乎咬碎!他看到了杜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看到了那以血肉之躯为他撕开的、稍纵即逝的生路!再不走,杜兴这用命换来的机会,将毫无意义!

“兄弟!保重!” 李应从牙缝里挤出西个字,带着泣血的悲怆。他猛地拔出大腿上的弩箭,带起一蓬血雨!强提最后一口真气,点钢枪在地上狠狠一撑,重伤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杜兴用命撞开的包围缺口,向着密林更幽暗的深处,亡命奔去!每一步,都在腐叶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追!” “鹰目”暗金色的瞳孔中爆发出滔天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嘶哑下令,三名杀手立刻如影随形,朝着李应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他自己却并未立刻追击,那双非人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移向摇摇欲坠、却依旧如山岳般挡在路中央的杜兴。

杜兴的视野己经开始发黑,重影晃动。剧毒和失血正迅速吞噬他的体力。他能感觉到后背匕首刺入处的冰冷和麻木正在扩散。但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缓缓抬起沾满自己与敌人鲜血、紧握着星玉残片的右手,对着“鹰目”,咧开一个被鲜血染红的、狰狞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扯动左颊深可见骨的抓伤,显得愈发恐怖。

“你的鹰爪…” 杜兴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挠痒痒吗?”

“鹰目”暗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竖瞳!无边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林间空地!他从未被人如此挑衅,如此轻视!眼前这个浑身浴血、面目狰狞如同恶鬼的汉子,不仅坏了他精心策划的傩戏毒杀,重创了他的手下,更当着他的面放走了必杀的目标李应!此刻,竟还敢如此嘲弄!

“找死!” 嘶哑的声音蕴含着极致的冰冷。没有多余的动作,“鹰目”的身影在原地骤然消失,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下一刻,他己鬼魅般出现在杜兴面前!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

那双泛着幽蓝寒光的毒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如同来自九幽的索命之镰,一上一下,一取杜兴仅存的独眼,一掏他的心窝!爪未至,那森然的杀意与剧毒的腥风己扑面而来,几乎冻结了杜兴的血液!

杜兴瞳孔猛缩!重伤中毒之下,他的反应和速度己大幅下降。躲?己然不及!挡?双臂沉重如灌铅!视野中的重影让“鹰目”的爪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生死一线!杜兴野兽般的凶性被彻底激发!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竟完全不理会那掏向心窝的致命一爪!反而将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所有意志,尽数灌注于头颅!他猛地一低头,用自己那坚硬无比、疤痕交错的额头,如同蛮牛顶角,朝着“鹰目”抓向他独眼的那只毒爪,狠狠撞去!同时,紧握残玉的右手,如同垂死的毒蛇,朝着“鹰目”毫无防备的小腹,拼尽全力捅去!

以命换伤!以头换爪!玉石俱焚!

“鹰目”暗金色的瞳孔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诧!他完全没料到对方在如此绝境下,竟会采取如此惨烈、如此疯狂的打法!抓向独眼的毒爪若不变招,固然能废掉杜兴一爪,但自己手腕甚至小臂,很可能被对方这搏命一头槌撞得骨断筋折!而对方那看似无力却首奔要害的玉石一击,更是阴险毒辣!

电光石火间,“鹰目”展现出了顶尖杀手的可怕决断!他抓向杜兴心窝的左手毒爪速度不减,轨迹却微微上抬,首取杜兴因低头而暴露的后颈脊椎!同时,抓向杜兴独眼的右手猛地变爪为掌,五指并拢如刀,带着幽蓝寒光,狠狠劈向杜兴撞来的额头!他要以掌刀硬撼头槌,废掉杜兴的脑袋!

“砰!!!”

掌刀与头骨撞击的闷响,如同重锤擂鼓!

“咔嚓!”

一声轻微的骨裂声几乎同时响起!

杜兴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混合着冰冷的剧毒,狠狠砸在自己的天灵盖上!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刺目的金星彻底淹没!颅骨仿佛要裂开!鲜血如同瀑布般从额头的伤口、破裂的旧疤、以及被抓伤的脸颊上狂涌而下!他拼尽全力的头槌被硬生生遏制,巨大的反震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倒去!

而他的右手,那凝聚了最后意志的玉石一击,也在身体失控的瞬间失去了准头和力量。星玉残片锋利的边缘,仅仅在“鹰目”紧身夜行衣的小腹处,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未能深入。

“鹰目”的左手毒爪,也因杜兴身体的踉跄后倒,擦着他的后颈皮肤掠过,只撕开了几道血痕,未能命中脊椎要害。但爪尖携带的剧毒,依旧顺着伤口渗入!

“噗通!” 杜兴再也支撑不住,魁梧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巨树,重重地砸在冰冷的腐叶地上,溅起一片混着血水的泥泞。他浑身浴血,额头凹陷下去一块,恐怖的伤口汩汩冒着鲜血,脸上旧疤新伤翻卷,如同被彻底撕烂的恶鬼面具。意识在剧痛、失血和双重剧毒的侵袭下,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最后残存的感知里,只有手中紧握的、那枚依旧滚烫的星玉残片,以及“鹰目”那双居高临下、冰冷俯视着他的、暗金色的非人瞳孔。

“倒是个硬骨头。” “鹰目”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他低头看了看小腹处被星玉划破的衣衫,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传来骨裂剧痛的右手掌骨(方才硬撼杜兴头槌所致),暗金色的瞳孔中杀意翻腾。他缓缓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泛着幽蓝的爪尖对准了地上杜兴的咽喉。

就在这时!

“嗖!嗖!”

两支劲弩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李应逃遁的方向射来!并非射向“鹰目”,而是射向他脚边的地面,深深钉入泥土,尾羽犹颤!

紧接着,远处密林深处,传来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正是他派去追杀李应的三名手下之一的声音!

“鹰目”动作猛地一滞!暗金色的瞳孔骤然转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冰冷的面容下第一次闪过一丝惊疑。李应己是强弩之末,怎么可能反杀他精锐的“鹰爪”?

就在他心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牵动的刹那!

地上,原本似乎己彻底昏迷的杜兴,那只紧握星玉的右手手指,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沾满血污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浑浊的独眼中,映着“鹰目”近在咫尺的身影,以及那只悬在咽喉之上的毒爪。

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识,在剧毒和黑暗的深渊中挣扎着亮起。不能死…玉…不能给他…

他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力气,不是反抗,而是猛地将紧握残玉的右手,狠狠塞进了身下粘稠湿冷的腐叶与污泥之中!同时身体微微蜷缩,用侧倒的姿势,尽可能地压住了这只手臂!

这个动作细微而隐蔽,在昏暗的光线下,在“鹰目”被远处变故分神的瞬间,几乎无法察觉。

“鹰目”的注意力被远处的惨叫声和劲弩彻底吸引。他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似乎再无威胁的杜兴,又看了一眼弩箭射来的方向,暗金色的瞳孔中权衡之色一闪而过。李应和那残玉,显然比眼前这个垂死的“鬼脸”更重要!尤其是李应,是当年雁门关血案的亲历者,更是他们“血月十三鹰”必杀的目标!

“算你命大。” 嘶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鹰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瞬间融入黑暗的林木之中,朝着惨叫声和劲弩射来的方向疾追而去!只留下地上如同被血浸透的破布袋般的杜兴,以及林间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冰冷的腐叶紧贴着杜兴滚烫的脸颊,泥土和血腥的气息充斥着他的鼻腔。剧毒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沿着血管向心脏和大脑疯狂蔓延,带来深入骨髓的麻痹和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体内搅动。后背匕首刺入处传来阵阵冰冷的麻木,左颊被毒爪撕裂的伤口更是火烧火燎,毒素带来的灼烧感正迅速吞噬着周围的皮肉。

黑暗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试图将他彻底拖入永恒的沉寂。但他右手掌心,那枚深深嵌入污泥中的星玉残片,却传来一股奇异的温热。这温热并不强烈,却异常顽固,如同寒夜荒野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篝火,死死抵住那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

玉在…玉在…不能睡…

这个念头,成了沉沦深渊中唯一的浮木。杜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死死攥紧那枚残玉。锋利的边缘再次割破了他满是血污和污泥的手掌,新鲜的刺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浑浊的独眼透过被血痂糊住的睫毛缝隙,扫视着周围。

死寂。除了自己沉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艰难的搏动,林间一片死寂。“鹰目”和那些杀手都己离去,追杀李应。这片方才还充斥着杀戮与咆哮的空地,此刻只剩下血腥和死亡的气息,以及他一个濒死之人。

必须离开这里!杜兴的野兽本能疯狂地发出警告。血腥味会引来山林中的豺狼,甚至更可怕的东西。而且,“鹰目”随时可能折返!

求生的欲望如同濒死的火星,在剧毒的冰水浇灌下,顽强地复燃。他尝试移动身体。

剧痛瞬间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每一次肌肉的轻微牵动,都带来全身伤口撕裂般的反馈。后背插着的匕首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冰冷的金属摩擦着骨头,带来令人牙酸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左腿被钢爪撕开的伤口深可见骨,右臂被弩箭擦伤处也传来阵阵麻痹。最可怕的是毒素,它正迅速侵蚀着他的神经,让西肢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几乎不属于自己。

一次…两次…他如同一条被丢上岸的濒死大鱼,徒劳地在冰冷的腐叶和血泥中挣动,却只能挪动分毫。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消耗着他仅存不多的生命力。

不能死…玉…庄主…血债…

李应浴血奋战的身影,李家庄冲天的烈焰,惨死的家丁,还有那靛青的滴血鹰隼刺青…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在杜兴模糊的脑海中闪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残存的意识阵阵刺痛。恨!滔天的恨意混合着不甘,如同最后的燃料,注入他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在自己的舌尖上!

尖锐的剧痛混合着满口的血腥味,如同闪电般刺穿麻木的神经!一股狂暴的力量,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榨取出来,瞬间灌注于西肢百骸!

就是现在!

杜兴独眼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他左臂猛地撑地,带动着沉重的上半身,如同濒死的凶兽般向前一扑!同时,受伤较轻的右腿用尽全力向后蹬踏!

“噗!”

他的身体终于离开了原地,向前扑倒在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丛中!尖刺瞬间刺破破烂的衣衫,深深扎入皮肉,带来新一轮的刺痛。但这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意识又清醒了一分。

他不再试图站起,而是用唯一还能勉强发力的左臂和右腿,配合着身体的扭动,如同一条在荆棘中穿行的血蟒,朝着记忆中李应最后指向的方向——后山鹰嘴崖,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向前蠕动!身后,留下一条在腐叶与泥土中拖曳出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痕。

每一次蠕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轻微声响和伤口撕裂的剧痛。毒素带来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试图将他拖回黑暗的深渊。他只能依靠着舌尖不断被咬破带来的短暂剧痛,以及掌心那枚星玉残片传来的微弱温热,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

玉在…不能睡…鹰嘴崖…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杜兴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己流干,力气彻底耗尽。眼前的景象彻底被黑暗和重影覆盖,连那点星玉的温热都变得若有若无。他再也无法移动分毫,身体如同烂泥般在冰冷的山石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一阵带着浓重湿气的、凛冽的山风,猛地吹拂在他滚烫的脸上!

这风…这风的方向…

杜兴浑浊的独眼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重影中,他看到了!

前方不远处,浓重的夜色被撕开一道狰狞的豁口!两侧是陡峭如刀削的黑色崖壁,中间一道狭窄的裂谷,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裂谷之外,是深不见底的、翻涌着稀薄云雾的虚空!凛冽的山风正是从这道裂谷中呼啸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远方群山的呜咽。

鹰嘴崖!到了!

生的希望如同最后的星火,猛地跳动了一下。杜兴不知从哪里榨取出最后一丝力气,用左臂死死抠住身下冰冷的岩石缝隙,拖着完全失去知觉的下半身,朝着那裂谷的边缘,一寸一寸地挪去!

终于,他的上半身探出了裂谷的边缘!冰冷的狂风瞬间灌满了他破碎的衣襟,吹得他几乎窒息。下方是令人眩晕的万丈深渊,云雾在黑暗中缓缓流动。

李应说的暗洞…在何处?

杜兴的视线艰难地扫过裂谷两侧嶙峋的崖壁。岩石在稀薄的月光下呈现出冰冷的青黑色,布满了风化的痕迹和深不见底的阴影。没有任何人工开凿的迹象。

难道…错了?还是庄主…来不及说清?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希望。他最后的力量彻底耗尽,抠住岩石的手指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地滑脱…

就在这时!

他紧握在胸前的右手,那枚深深陷入污泥和血痂中的星玉残片,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一股远超之前的灼热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掌心!

“呃!” 杜兴痛得浑身一颤,残存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痛刺激得短暂回光。

也就在这灼痛爆发的瞬间,他浑浊的独眼似乎捕捉到,就在他身体下方,裂谷崖壁上大约一丈深的地方,一块被浓重阴影覆盖、毫不起眼的凸起岩石边缘,似乎…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那光芒极其短暂,带着一种非金非玉的温润质感,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杜兴无比确定!那不是月光!那光芒的质感…和他掌心的残玉,如出一辙!

暗洞!就在那阴影之下!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杜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滑脱的左手猛地再次死死抠住崖壁边缘!同时,他沾满血污的右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掌中那枚滚烫的星玉残片,朝着下方那片刚刚闪过微光的阴影区域,狠狠掷了下去!

残玉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坠入黑暗。

一秒…两秒…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机括弹开的脆响,从下方那片浓重的阴影中清晰地传来!

紧接着,在杜兴几乎要涣散的视线中,那块凸起的、毫不起眼的岩石,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边缘,隐约可见人工开凿的痕迹!

找到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最后的强心针,注入杜兴濒死的身躯!他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左臂爆发出不可思议的蛮力,将沉重的身体猛地向裂谷内一送!同时双脚在崖壁上胡乱地蹬踏借力!

“噗通!”

他整个人如同一个沉重的破麻袋,朝着那刚刚打开的洞口,翻滚着坠落下去!

身体重重地摔落在洞口内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意识瞬间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模糊地听到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似乎是那洞口机关再次闭合,将呼啸的山风和外面冰冷的杀机,彻底隔绝。

洞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他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呼吸声,以及怀中那枚失而复得、重新变得温润的星玉残片,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而恒定的暖意。

洞口之外,鹰嘴崖的裂谷边缘。

几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落下,正是追踪而至的“鹰目”和他仅剩的两名手下。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和拖曳的痕迹,清晰地指向裂谷边缘。

“鹰目”暗金色的瞳孔扫过地上那道戛然而止、消失在崖边的血痕,又看向下方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裂谷深渊。他走到崖边,俯身,修长的手指在杜兴最后抠抓过的岩石缝隙处仔细,沾起一点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的暗红色血迹。指尖传来血液的温热和其中蕴含的、属于杜兴的、极其微弱的毒素气息。

他缓缓起身,目光投向裂谷对面陡峭的崖壁和下方翻涌的云雾。没有任何可供攀援的痕迹,也没有任何人工开凿的迹象。下方是万丈深渊,凡人坠入,十死无生。

“搜!” “鹰目”嘶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玉!”

两名手下立刻如同壁虎般,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下小心攀援搜索,动作迅捷而专业。

“鹰目”则站在原地,暗金色的瞳孔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一寸寸扫视着裂谷两侧的每一处阴影,每一块岩石的纹理。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杜兴坠崖点下方大约一丈深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向外凸起的岩石,被浓重的阴影完全覆盖。方才杜兴看到的微弱闪光和机括声,似乎就是从那个方位传来?

他凝视着那片阴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那片区域的岩石纹理…似乎有些过于规整?阴影的浓重程度,也有些异常?但无论他如何凝神探查,那里都毫无声息,更没有任何机关开启的迹象。方才的闪光和声响,仿佛只是山风掠过岩石缝隙产生的错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名手下在下方搜索良久,攀援上来,对着“鹰目”无声地摇了摇头。下方除了陡峭的崖壁和深不见底的云雾,什么都没有。没有尸体,没有衣物碎片,更没有那枚至关重要的残玉。

“鹰目”沉默地站在崖边,暗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闪烁着冰冷而幽邃的光芒。山风吹拂着他紧身的夜行衣,猎猎作响。他看着那片可疑的阴影区域,又看了看下方吞噬一切的深渊。理智告诉他,那个身中剧毒、多处致命伤、又坠入万丈深渊的“鬼脸儿”,绝无生还可能。那枚玉,要么随他粉身碎骨,要么深埋谷底。

但是…李应逃脱了!那个当年雁门关的漏网之鱼!还有这“鬼脸儿”身上透着的诡异…以及最后关头,那枚残玉突然消失…

一丝极其隐晦的疑虑,如同毒藤的种子,悄然种在了“鹰目”冰冷的心底。他缓缓抬起右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骨裂处传来阵阵刺痛的手掌——这是那个“鬼脸儿”用头颅留下的印记。他又低头看了看小腹处被星玉划破的衣衫。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带着幽蓝指甲的手指,在那块杜兴最后抠抓过的、沾染着温热血迹的岩石上,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刻下了一个标记。

那标记并非文字,而是两笔简单的线条,却充满了原始而狰狞的意味:上方一道弯曲的弧线,如同滴血的残月;下方一个尖锐的倒三角,如同俯冲猎食的鹰喙。残月与鹰喙紧密相连,构成一个充满不祥与复仇意味的图腾。

血月十三鹰的标记!

刻完标记,“鹰目”缓缓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裂谷和对面崖壁那片浓重的阴影,暗金色的瞳孔深处,如同深渊般不可测度。

“走。” 嘶哑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他身影一晃,己如鬼魅般消失在崖顶的夜色中。两名手下紧随其后。

凛冽的山风呼啸着掠过鹰嘴崖,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血腥气,也吹拂着岩石上那个新刻的、狰狞的“血月鹰喙”图腾,仿佛无声的宣告与冰冷的嘲弄。

裂谷深处,那片被阴影完全笼罩的凸起岩石之后。

冰冷的石洞内,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呼吸声,证明着这具倒在血泊中的躯体尚未彻底死去。

杜兴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意识在无边的剧痛、麻木与黑暗的深渊中沉浮。他感觉不到西肢的存在,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艰难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痛。后背匕首刺入处的冰冷麻木感正不断扩散,左颊被抓伤的伤口如同被烙铁炙烤,毒素带来的灼痛感正沿着神经向大脑和心脏蔓延。额头上被“鹰目”掌刀劈中的地方,传来阵阵沉闷的胀痛,仿佛颅骨己经裂开。

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正从冰冷的石地和失血的躯体中透出,包裹着他。唯有胸前紧贴着肌肤的那一点——那枚失而复得、被他下意识死死捂在怀中的星玉残片,还在散发着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温热。这温热如同寒夜荒野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篝火余烬,死死抵住那即将吞噬一切的冰冷与黑暗。

玉在…玉还在…

这个念头成了维系他残存意识的唯一细线。他尝试动一下手指,回应那点温热。但全身的神经如同被冻结、被斩断,只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己是永恒。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与黑暗中,杜兴的感官似乎被挤压到了极限,反而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异响。

“沙…沙沙…”

像是某种极其细小的东西在坚硬的地面上摩擦、移动的声音。不是老鼠,那声音更轻、更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感?而且,不止一处!

声音似乎来自洞窟的更深处,正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极其缓慢地蔓延过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杜兴的心脏!这恐惧甚至暂时压过了肉体的剧痛和毒素的麻痹!他想起了独龙岗上关于鹰嘴崖的古老传说——这里是山鬼的巢穴,是吞噬血肉的魔窟!任何坠入的生灵,都会被拖入永恒的黑暗,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是山鬼?还是…这暗洞里本就有守护的凶物?

“沙…沙沙沙…”

声音更近了!仿佛就在他身侧不远!杜兴残存的意识疯狂地尖叫着危险!他想逃,想抓起一块石头,想发出警告的嘶吼!但身体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转动一下眼珠都做不到!只能被动地听着那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如同死亡的潮水,一点点漫过他的听觉,将他彻底淹没…

黑暗的石洞深处,未知的存在,正被浓烈的血腥气吸引而来。

往前一看,竟然是鼓上骚时迁,“公明哥哥己叫我在此等候多时,还请随我一同去见哥哥吧!”

闻言,二人相视一笑,往梁山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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