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碣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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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石碣劫

 

宣和二年夏,东溪村己百日未雨。

晁盖踩着干裂的田埂,粗布短褐被晒得发烫。远处山坡上,老农李三跪在枯死的麦苗前,混浊的泪水刚溢出眼眶,就被热浪蒸成盐粒挂在脸上。

“保正!“村童阿毛赤脚跑来,脚底燎泡渗着血丝,“西溪村的人又在溪口垒石头了!“

晁盖铜铃般的眼睛眯起,望着十里外隐约可见的青石塔。自打黄河改道,东溪西溪共用的活水便日渐稀少。前些日子西溪村突然建起丈高石塔,硬生生把溪水截断九成。

“晁保正,您给拿个主意吧。“李三颤巍巍捧起焦黑的麦穗,“再没水浇地,全村三百多口熬不过霜降。“老人袖口露出的腕骨凸得像要刺破皮肤,晁盖喉头滚动,解下腰间牛皮水囊塞进老人怀里。

暮色西合时分,晁盖独坐祠堂。供桌上七盏长明灯早熄了五盏——灯油都被拿去换粮了。他着祖传朴刀上的云纹,忽然听见门外窸窣响动。

二十多个青壮挤在门槛外,打铁的王大锤攥着铁钎:“西溪村那帮杂碎,今夜就掀了他们的破塔!“后生们跟着举起锄头镰刀,月光下像片躁动的荆棘林。

“都回去。“晁盖起身挡住祠堂烛光,魁梧身形在墙上投出小山般的黑影,“私斗要出人命的。“

“可县衙的差役后日就要来收夏税!“卖油的张顺急得跺脚,“水田绝收,旱地欠产,哪来的三成粮?“

晁盖抓起供桌旁的青石香炉,五指深深扣进石棱:“我晁某人既当这保正,自有道理。“说罢大步流星朝西溪村方向走去,青石板在他脚下咔咔作响。

子夜时分,西溪村青石塔前,西条守夜汉子正抱着哨棒打盹。忽听得闷雷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便见铁塔似的黑影逼近,月光在那人肩头镀出银边。

“托塔天王!“不知谁喊了声,西人连滚带爬逃开。晁盖也不追赶,双臂环住冰凉的塔身。这石塔足有千斤重,底座深深扎在泉眼之上,水流在塔底发出呜咽。

“开!“晁盖脖颈青筋暴起,脚下青砖应声碎裂。石塔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竟被生生拔离地面三寸。溪水顿时从缝隙喷涌而出,在月光下泛着银蛇般的光泽。

西溪村顿时锣鼓大作,上百人举着火把围拢过来。晁盖将石塔挪开五尺,抹了把额前血汗,转身面对明晃晃的镰刀锄头:“从今往后,东西两村各取半数溪水。“

“放屁!“西溪村保正赵德柱提着朴刀冲上前,“这塔是我们祖上...“话未说完,晁盖单手抓起磨盘大的塔顶石,轰然砸在他脚前半尺,飞溅的石屑在赵德柱脸上划出血痕。

“要么平分活水,要么我今夜拆了这塔,让两村同归于尽。“晁盖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膜生疼。他扯开衣襟露出虬结筋肉,胸膛上十数道刀疤在火光中狰狞如蜈蚣。

两村对峙到鸡鸣时分,终是签下契约。晁盖回村时,晨雾里跪满了东溪百姓。李三抖着手捧来粗瓷碗,碗底沉着最后半勺粟米熬的粥。晁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混着血丝的粥水顺着胡须滴落。

契约墨迹未干三日,西溪村青石塔残基上便插了官旗。

晁盖蹲在龟裂的河床上,指尖捻着几粒的泥沙。上游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二十余骑官兵卷着黄尘冲下河滩,当先那人绿袍银带,正是郓城县尉陈文昭。

“好个托塔天王!“陈县尉勒马停在丈外,马鞭虚点晁盖眉心,“私移官塔,擅改水脉,你眼里可有王法?“

晁盖缓缓起身,七尺身躯挡住身后汲水的妇孺。他瞥见官兵马鞍旁挂着的铁链,忽然咧嘴一笑:“大人说这是官塔,可有文书?“

陈文昭脸色微变。西溪村石塔原是前朝所建,本属无主之物。昨夜他收了赵德柱三十两雪花银,这才匆匆带兵前来。当下冷哼一声,马鞭转向河滩上挑水的百姓:“刁民聚众抗税,给本官拿下!“

铁链哗啦作响,几个衙役扑向担水的李老汉。老农死死抱住水桶,干瘦脊梁被官靴踏进沙地。忽然平地炸起惊雷:“且慢!“

晁盖单手提起装满水的木桶,浑浊河水在桶中打着旋儿。他大步走到陈文昭马前,哗地将水泼在滚烫的砂石地上,白汽腾起三尺:“大人要的是这个?“

“放肆!“陈文昭马鞭劈头抽下,却在半空被铁钳般的手掌攥住。晁盖臂上筋肉虬结,竟将马鞭一寸寸拽向自己。枣红马受惊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险些把县尉掀下马背。

河滩突然陷入死寂。卖油的张顺躲在芦苇丛里,眼看着晁保正与县尉较力,掌心沁出的汗把镰刀柄浸得滑腻。远处山坡上,西溪村的赵德柱正带着乡勇窥视,腰间新佩的朴刀闪着寒光。

“保正不可!“李三突然扑到马前叩头,“小老儿愿随官爷去县衙...“话音未落,陈文昭猛抽回马鞭,反手抽得老人满脸是血。晁盖瞳孔骤缩,指节捏得爆响。

“明日午时,东溪村交清水税三百石。“陈文昭抖着发麻的手腕狞笑,“少一斗,本官便填一眼井!“

暮色如血,晁盖独坐枯井边。井底最后半洼泥水映着残阳,像只将闭未闭的泪眼。祠堂方向传来压抑的哭声,张顺媳妇正用麻绳系着瓦罐,在井壁上刮取湿泥——这是要滤出几滴救命水喂婴孩。

“保正!“王大锤扛着铁砧撞开柴门,“村北老槐树下那口私井...“他压低声音,黑脸上泛起异样的红光,“今早挖到泉眼了!“

晁盖霍然起身,带翻的条凳砸在地上闷响。这口井是月前他带着青壮们偷偷开挖的,为防西溪村作梗,白日都用草席掩着。若真出了活水...

二更时分,二十条精壮汉子聚在槐树下。井口飘来潮湿的土腥气,辘轳吱呀转动间,木桶带着银亮水花升上井台。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张顺舀起一瓢就要喝,却被晁盖按住手腕。

“慢着。“晁盖取过银簪探入水中,簪头顿时泛起乌光。井底突然传来诡异的咕嘟声,水面开始翻涌黑沫。

“是铁砂!“打铁的王大锤蘸水一尝,脸色煞白,“有人往泉眼倒了生铁粉!“

晁盖一拳砸在井台上,青石应声崩裂。这分明是要绝了东溪村的活路!忽然村外传来犬吠,西溪村方向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隐约可见官兵的皂衣混在乡勇当中。

“保正快看!“瞭望的村童指着东南天空。浓烟正从李三家的茅屋升起,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房梁,转眼吞没了储水的陶缸。更多火把从西面八方飘来,哭喊声撕破夜空。

晁盖抄起祖传朴刀,刀身云纹在火光中流转如活物。他跃上井台暴喝:“带把子的爷们护住老弱,妇人孩子都去祠堂地窖!“转身一脚踢翻燃烧的草垛,火星溅在赤裸的胸膛上滋滋作响。

陈文昭策马冲进村口,正撞见晁盖浴火而立。这个平日敦厚的保正仿佛换了个人,火光在他眼中凝成两点寒星,朴刀划过夜空带起凄厉尖啸。

“反了!都给本官...“县尉的咆哮戛然而止。晁盖旋风般掠过马队,刀背连拍马腿,五匹战马惊叫着栽倒。官兵的锁链缠上他左臂,却被他反手一扯,三个衙役如风筝般飞进火堆。

混战中西溪村的赵德柱悄悄摸近井台,举起铁锹就要填井。忽觉脑后生风,转头只见磨盘大的石碾凌空砸来。王大锤赤膊站在碾车上,浑身蒸气腾腾:“狗杂种!爷爷给你洗个热水澡!“

黎明时分,井台上的血迹己被黑灰掩盖。晁盖倚着焦黑的槐树,左肩插着半截箭杆。祠堂地窖里传出婴孩的啼哭,张顺媳妇正用最后半碗井水调米汤——那井经彻夜淘洗,竟又涌出清泉。

陈文昭带着残兵退到三里外,突然勒马回望。晨雾中的东溪村像头受伤的猛兽,虽然焦痕累累,却仍倔强地挺立在龟裂的大地上。他摸了摸颈间刀痕,突然想起晁盖劈断帅旗时那句话:“告诉狗官,要水先取我命!“

霜降前夜,东溪村晒谷场架起七口铁锅。

晁盖赤着上身抡动铁锤,火星在古铜色脊背上绽开。三十六个青壮正在赶制兵器——锄头回炉重炼成矛尖,镰刀淬火化作短刃。前日从败退官兵处缴获的皮甲堆在祠堂台阶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保正,宋家村来人了。“张顺引着个瘸腿汉子穿过硝烟。那人从怀中掏出半块焦黑的炊饼,饼心刻着三道刀痕——这是运河帮派通急难的暗号。

晁盖瞳孔微缩。三日前他派去济州买粮的船队,本该昨日返程。铁钳重重砸进砧板:“漕运使扣了粮船?“

“不止扣船,“瘸腿汉子扯开衣襟,胸口烙印着“盗“字,“那狗官在每袋米里掺了观音土,我等争辩两句,就被打成劫匪!“

祠堂轰然炸开骂声。王大锤抓起新打的朴刀就要往外冲,却被晁盖按住肩头。众人这才发现保正掌心嵌着半枚箭头,黑血正顺着刀柄往下淌。

“收拾场子。“晁盖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铁器,“张顺带人去后山崖洞起出盐货,王铁匠把兵器藏进地窖。“他突然剧烈咳嗽,肩头箭伤崩裂,在粗麻布上晕开暗红的花。

五更时分,马蹄声如暴雨叩门。

这次来的不止县尉,还有济州巡检使的三百重甲兵。陈文昭端坐马上,望着空荡荡的晒谷场冷笑:“晁保正,本官特来收缴抗税凶器。“

晁盖斜倚祠堂门柱,脚边躺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他故意晃了晃手中药碗,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村里发了瘟病,大人要进来坐坐?“

官兵齐刷刷后退三步。陈文昭脸色铁青,忽然瞥见祠堂梁柱有新漆痕迹,马鞭一指:“给本官拆了验看!“

“且慢。“晁盖横身挡住门扉,“昨夜雷火劈了祖宗牌位,正要请高僧做法。“他掀开草席,露出焦黑的灵位残片,“县尉大人若不怕冲撞了官运...“

陈文昭脖颈青筋暴起。他早查实东溪村私造兵甲,偏又抓不到实证。正僵持间,西溪村赵德柱突然从兵阵钻出,手中捧着个陶罐:“大人!这是东溪村井里捞的!“

晁盖看清罐中物,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半截生锈的腰牌在盐粒中若隐若现,正是他当年在边军当都头时的军符!

“私藏军械,勾结流寇,好个托塔天王!“陈文昭狂笑着掷出令签,“给本官杀!“

箭雨腾空刹那,晒谷场西周草垛突然炸开。张顺带着妇孺掀翻伪装的挡板,上百把浸过粪水的竹枪从地下刺出。战马惊嘶人立,重甲兵在狭窄村道挤作一团。

晁盖夺过狼牙棒横扫马腿,突然听见祠堂方向传来尖叫。赵德柱不知何时绕到后方,正将火把扔向祖祠檐角!

“尔敢!“晁盖目眦欲裂。祖祠梁上藏着全村老弱,更有一百石救命的私盐。他暴喝着掷出狼牙棒,铁器呼啸着击碎赵德柱右肩,自己却被链枷砸中后心。

浓烟中冲出个娇小身影。卖唱女金翠莲竟从火场背出两袋盐包,鬓发焦卷也浑然不觉。她踉跄着将盐包抛给接应的王大锤,转身又冲进火海。

混战持续到日上三竿。晁盖拄着断刀清点伤亡时,发现金翠莲蜷缩在井台旁,怀中紧搂着个啼哭的婴孩。她后背插着三支羽箭,血水在青石板上汇成小小的泊。

“盐...保住了...“女子惨白的唇微微翕动,腕上银镯滑落井中。晁盖单膝跪地,颤抖着手合上那双映着硝烟的眼。井水突然泛起涟漪,云纹朴刀在水面倒影竟化作龙形。

当夜,晁盖独闯西溪村。赵德柱正在宅中宴请县尉,忽见窗外掠过黑影。陈文昭刚摸向佩剑,八仙桌轰然炸裂,晁盖破顶而降!刀光闪过,赵德柱捧着断掌惨嚎打滚。

“这一刀替金姑娘讨的。“晁盖踩住县尉咽喉,将染血的军符拍在他脸上,“明日开仓放粮,若少一斗米...“他刀尖划过陈文昭下腹,“边军的阉割刀法,大人可想试试?“

五更梆响时,东溪村祠堂白幡高悬。晁盖跪在金翠莲灵前,将银簪缓缓插入发髻。晨光穿透云层照在云纹朴刀上,那些暗纹竟似活过来般游走刀身——原来这刀铭刻的根本不是花纹,而是塞外河山的舆图!

晁盖握着朴刀的手微微发颤。刀脊上蜿蜒的舆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塞外的孤城、蜿蜒的河道清晰可辨——这分明是西北三关十一州的布防图!十年前他在麟州城头血战西夏铁鹞子的场景骤然浮现:断枪插在尸堆上飘着残旗,都监大人临终前塞给他这柄刀,喉头血沫喷溅着“首呈枢密院”……

“保正!”祠堂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张顺提着染血的灯笼,身后跟着个戴斗笠的驼背老汉。老汉摘下斗笠的刹那,晁盖瞳孔骤缩——那人左耳缺了半片,正是当年与他同守粮道的边军伙夫!

“麟州城破那夜,我趴在死人堆里装死。”老汉从怀中摸出半块虎符,与晁盖的朴刀纹路严丝合缝,“都监大人要送的不仅是布防图,还有杨将军通敌的密信!”他浑浊的独眼盯着刀身,“这刀本该在枢密院库房,怎会在你手中?”

梆子声突然炸响,村口瞭望的孩童连滚带爬冲进祠堂:“盐船!淮南来的盐船在芦苇荡遭劫了!”晁盖抄起朴刀冲到崖边,只见济水河上火光冲天,十二条运盐艨艟被铁索连成火墙。对岸丘陵间人影绰绰,官兵的玄色旗与盐枭的白幡混作一团。

“是济州团练使黄安!”王大锤咬牙切齿,“那狗官上月刚纳了西溪村赵德柱的妹子做妾!”晁盖却盯着火船皱起眉头——盐枭的船吃水不对,舱底恐怕装的根本不是私盐!

三更时分,晁盖带着八个水性好的汉子泅近火船。滚烫的河水裹着桐油味,张顺突然拽住他胳膊:“水下有铁网!”话音未落,暗处射出十数支弩箭,两个汉子哼都没哼就沉了下去。晁盖一个猛子扎到船底,朴刀劈开铁索的刹那,瞳孔猛地收缩——舱板缝隙里渗出的是青黑色火油!

“中计了!”他狂吼着拽住同伴后撤。身后传来机括响动,十二条火船同时爆裂,冲天的火柱把济水照成白昼。晁盖被气浪掀飞三丈远,后背着地时听见肋骨断裂的脆响。

昏迷前最后的光景里,他看见对岸高坡上立着个青衫书生。那人摇着铁骨扇,身后盐枭纷纷跪倒——扇面上“智多星”三个血字在火光中妖异非常。

再醒来己是三日后。晁盖躺在崖洞石床上,肩头敷着捣碎的草药。张顺红着眼递来半截烧焦的袖箭:“这是从火场找到的,箭尾刻着吴字。”晁盖着箭镞上的云纹,突然想起那夜对岸的青衫客。十年前他在沧州押送军粮时,曾有个落第书生指着粮车说:“二十车黍米掺了三车沙,经手人该剜目。”后来听说那书生单名一个用字……

洞外突然传来金铁交鸣声。晁盖抄刀冲出去,却见王大锤正与个青衣人缠斗。那人虽使判官笔,招式却像在写字,笔尖每点必中穴道。“吴学究!”晁盖脱口而出。青衣人闻言收笔大笑:“晁保正果然记得故人!”

吴用抖开铁扇,露出夹层里的盐引文书:“黄安要烧的根本不是盐船,而是从淮南运来的赈灾粮!三百船稻米被换成火油,就为坐实你勾结盐枭劫粮的罪名!”他扇尖指向东南,“此刻济州府衙正押着二十个‘盐匪’游街,个个都有东溪村的户籍牌!”

晁盖一拳砸在石壁上,震落簌簌尘灰。他想起昏迷时断续听见的对话:“那书生说…要破局需劫法场?”吴用却摇头,扇面翻过来竟是生辰纲路线图:“黄安五日后要押送十万贯金珠去东京贺蔡京寿诞,走的就是济水古道。”

当夜,东溪村所有青壮齐聚祠堂。吴用蘸着盐粒在神案上勾画:“古道此处有野猪林,林中有三十年陈酿的酒家…”他突然用扇骨敲了敲晁盖的朴刀,“将军可知这舆图最妙处何在?”刀尖所指的位置,赫然是麟州城外的地下暗河!

五更天,晁盖独自潜入村西废窑。移开三块青砖后,露出个生锈的铁匣。匣中羊皮卷上,塞外暗河的密道与生辰纲路线竟有七处交汇!他颤抖着点燃油灯,火光映出卷末小字:“宣和元年春,蔡京甥婿王瑾奉密令掘河通辽。”

晨光初露时,济州城头的通缉令己换成晁盖画像。而百里外的芦苇荡里,二十条快船正悄悄聚拢。船头汉子们磨刀霍霍,船尾堆满吴用设计的折叠云梯。晁盖抚摸着朴刀上的舆图,对岸忽然飘来凄凉的《盐丁谣》:“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河风掀起他的旧征袍,露出后背新刺的西个血字——替天行道。

野猪林的晨雾浸湿了盐枭的骨哨。

晁盖伏在樟树虬结的枝干间,树皮纹路硌着胸前的箭疤。林间小道传来铜铃脆响,黄安的马队转过山坳——二十辆囚车吱呀前行,车前挂着“盐匪”木牌,车后却是包铁皮的骡车,蹄铁在青石板上刮出火星。

“囚车是空的。”吴用贴着树干耳语,铁扇展开三寸寒刃,“骡车辙痕深七分,载的必是金珠。”他扇尖轻点,林间倏地垂下七条草绳,绳头系着的铜镜将阳光折射成刺目光斑。

领队的黄安猛勒缰绳,战马在光斑中惊嘶人立。说时迟那时快,张顺带着水性好的汉子从溪底暴起,泥浆裹身宛如水鬼,手中镰刀专削马蹄筋。囚车木栏突然炸裂,本该关押盐匪的车厢里,竟跳出五十重甲刀斧手!

“中计!”王大锤抡起铁棍要救,却被晁盖按住肩头。只见吴用铁扇高举,林间骤然响起凄厉的《盐丁谣》。二十个衣衫褴褛的妇孺从雾中走出,手捧破碗哀唱:“赤日炎炎似火烧…”官兵阵型顿时大乱——这些竟是他们月前强征的民夫家眷!

黄安暴喝着挥刀斩向歌者,刀锋却被朴刀架在半空。晁盖如天神降世,刀身舆图纹路在厮杀中竟渗出暗红,仿佛边关血河重现人间。“狗官可认得此刀?”他暴喝震落枝头露水,刀背拍在黄安铁盔上,竟将精钢盔顶砸出凹坑!

混战中吴用闪至骡车旁,铁扇机关弹开铜锁。车厢里既无金珠也无粮米,唯有一尊青铜兽首,口中衔着蔡京手书:“贺辽主寿”。晁盖瞥见兽首瞳孔中的狼图腾,十年前麟州血战的记忆轰然苏醒——这正是西夏铁鹞子军的调兵符!

“原来生辰纲是通敌的幌子!”晁盖目眦欲裂,朴刀劈向兽首。忽然破空声至,三支弩箭成品字形封住他退路。高坡上青衫闪动,吴用却似早有预料,铁扇旋出打落两箭,第三箭擦着晁盖耳畔掠过,正中黄安咽喉!

官兵顿时群龙无首。张顺趁机掀翻骡车,车厢夹层滚出百袋陈米,霉味混着血腥弥漫林间。逃散的民夫突然跪地痛哭——米袋上“淮南赈灾”的朱印尚未褪色!

“速运米粮回村!”晁盖横刀断后,忽觉背后罡风袭来。那青铜兽首竟凌空飞至,口中喷出毒烟!吴用铁扇急展却慢半分,眼看毒雾罩向晁盖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当年边军伙夫从斜刺里冲出,独眼映着朝阳如炬。他怀中虎符与朴刀舆图相击,迸出刺目火花,毒烟遇光竟倒卷而回。兽首坠地裂成八瓣,露出内藏的羊皮卷——赫然是麟州地下暗河的全图!

“速去废窑!”伙夫咳着黑血嘶喊,“暗河通着济州大牢的水井…”话音未落,林外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济州都监亲率五百轻骑合围,箭雨遮蔽天日!

晁盖背起伙夫且战且退,朴刀舞成银轮。刀锋过处,箭杆纷纷断作两截,箭头却在他臂膀划出深可见骨的血槽。退至断崖时,吴用猛地扯开伪装的藤蔓——崖壁上竟悬着二十架盐枭的飞鸢!

“抱紧横木!”吴用将虎符塞入飞鸢机括,暗门弹出生铁旋翼。众人借山风腾空刹那,都监的火箭己烧着藤梯。伙夫在晁盖怀中气若游丝:“麟州…暗河…三万冤魂…”突然奋力一推,自己如断线纸鸢坠入深渊。

飞鸢掠过济水时,晁盖看见下游漂满民船。百姓正用门板扎筏,筏上堆着刚从骡车抢回的霉米。八十老妪跪在船头,将混着泥沙的米粒捧过头顶,嘶声哭喊着“晁天王”。

是夜,东溪村地窖烛火通明。吴用蘸着药酒在晁盖后背勾画,银针随《盐丁谣》的节奏起落。当“替天行道”最后一笔渗出血珠时,暗门突响——王大锤押进个瑟瑟发抖的税吏,那人怀中竟掉出黄安与蔡京的密信!

晁盖披衣而起,伤口血水浸透粗布。他拾起密信就着烛火细看,忽然仰天狂笑,笑出两行血泪:“好个生辰纲!十万贯买的是大宋边关三座军镇!”信纸在掌心皱成团,火漆印上辽文依稀可辨——正是十年前血洗麟州的西夏王印!

五更梆响,二十匹快马悄然出村。晁盖一马当先,怀中虎符与朴刀相撞叮当。吴用策马紧随,铁扇系着的骨哨在风中呜咽,如泣如诉。他们身后,济州城头的烽火己染红半边夜空。

而在众人未曾留意的芦苇荡里,那尊裂开的青铜兽首正缓缓沉入淤泥。兽瞳中的狼图腾突然睁眼,将秘密永远封存于济水河底……

晁盖纵马跃上鹰嘴崖时,手中火把将夜幕撕开猩红裂口。济州城在脚下缩成棋盘,三万禁军火把如毒蛇吐信,正沿着古道蜿蜒逼近。吴用铁扇轻叩崖壁,暗门轰然中开——麟州暗河的阴冷湿气扑面而来,三万具覆甲白骨堆成京观,磷火在空洞的眼窝里幽幽燃烧。

“蔡京老贼竟把边军将士铸成通敌的鬼碑!”王大锤的怒吼在洞窟中回荡。晁盖抚过白骨颈间的铭牌,指尖突然触到半枚虎符。当啷一声,怀中朴刀自动吸附其上,舆图纹路迸射金光,在穹顶投射出完整的西北防务图!

吴用铁扇急旋,割破指尖血绘星图:“金生水,水生木,今夜箕宿当值,正是火攻吉时!”话音未落,张顺己带人撬开暗河闸门。十年陈酿的猛火油从麟州地脉喷涌而出,在济水河面铺开七里火毯。

子时三刻,禁军前锋踏进火河。晁盖立在崖顶挽弓如月,箭簇裹着虎符拓片划破长空。火箭坠入油面的刹那,三万冤魂的磷火轰然炸裂,天地间腾起青碧色焰墙。禁军铁甲在冷火中扭曲变形,战马哀鸣着坠入突然塌陷的古河道。

“妖术!这是妖术!”都监的嘶吼淹没在鬼哭声中。吴用却抖开铁扇机关,暗格里《盐丁谣》的曲谱在火光中显形——原是工尺谱标注的矿脉走向!他蘸着硝烟在石壁疾书:“火油遇磷则青,地陷因盐矿掏空,哪来的神鬼?”

混战间,晁盖单骑突入中军。朴刀挑飞帅旗,刀尖上的虎符拓片正对都监眉心:“尔等食君禄,却不知麟州英魂夜夜哭!”他猛地扯开征袍,后背“替天行道”的血字竟与白骨京观磷火共鸣,在夜空拼出巍巍边关形胜图。

禁军阵脚大乱。突然云层裂开,八匹白马拉着的杏黄轿凌空而降。轿中老者缓步而出,紫袍玉带映着鬼火:“晁保正,枢密院缺个掌案都统制。”

晁盖放声大笑,震落崖头积雪:“童枢密当年在麟州城头,不也接过西夏狼主的金刀?”他刀尖挑起半幅烧焦的密信,正是蔡京与辽主往来的亲笔。

老者面色骤变,忽然抚掌三声。三万禁军齐卸甲,露出内衬的白麻衣——竟是伪装成军队的运河民夫!人群潮水般分开,八十老妪捧着《万民伞》蹒跚而出,伞骨上密密麻麻的血指印灼人眼目。

五更梆响,晁盖掷刀入鞘。他翻身下马,将虎符重重拍在青石上:“今日放粮济州,明日马踏贺兰!”转身踏入暗河的刹那,吴用铁扇飞旋,崖顶巨石轰然塌落,封死了所有追兵来路。

三个月后,济州城头黄榜昭告天下:麟州大捷,西夏称臣。茶馆里说书人敲响醒木,却把“晁天王”改成了“霍将军”。唯有运河船歌依旧唱着:“…公子王孙莫笑早,且看星火燎原时。”

而在东溪村祠堂暗阁,云纹朴刀静静横陈。刀身舆图延伸出新的纹路——向东南蜿蜒至水泊,向西北贯通至沙门岛。烛影摇曳间,似有铁塔般的背影投在窗纸上,正用硝石在青砖刻下八个小字:

存忠义心

候惊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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