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铸铁鸣
嵩山北麓的铸铁坊在子夜最喧嚣。三百座熔炉沿着山坳排成恶蛟状,赤红铁水从蛟首喷涌而出,凝成佛指时己泛着青灰色。汤隆立在第七座熔炉前,铸铁锤敲击砧板的节奏比佛殿晨钟更精准——铛、铛、铛,每声都震落檐角凝结的金属碎屑,那是白日里工匠们被削下的指甲盖。
月光在铁水上折出妖异的紫斑。汤隆眯眼盯着翻腾的熔池,突然甩出腰间鹿皮囊里的磁石——本该吸附铁渣的黑石,此刻竟黏住几粒带血丝的骨屑。他余光瞥向佛头模具,三丈高的泥胎腹腔处,几根芦苇管正渗出浑浊水汽。
铸铁锤第三十九次砸在佛手上时,汤隆嗅到了人血蒸腾的腥甜。他佯装俯身调整模具,暗红火光中,瞥见刚浇筑的佛掌纹路里嵌着半片指甲——是孩童小拇指的尺寸,边缘还粘着点靛蓝碎布,像极了他前日撞见的哑巴小工衣襟颜色。
“汤师傅,净手茶。“监工捧着鎏金托盘凑近,盘中粗瓷碗沿结着黄垢。汤隆没接茶,铸铁锤突然横拍在对方膝窝,监工踉跄跪地时,袖袋里滚出个玉扳指,戒面阴刻着太原王氏的家徽。
熔炉轰鸣声恰好盖住汤隆的冷笑。他弯腰拾起扳指,指腹抹过戒面纹路,沾了层薄薄的骨粉。这是第七个失踪工匠的痕迹。自打半月前节度使下令铸万斤铁佛,铸铁坊每夜都有匠人消失,监工说是犯了忌讳被逐出山门,可汤隆分明记得——那哑巴小工昨夜还在帮他拉风箱,指节被烫出的水泡还渗着血珠。
“汤师傅,当心火星子。“监工爬起来掸灰,颈侧青筋随熔炉火光忽明忽暗。汤隆的铸铁锤突然点向佛耳处:“明日辰时浇铸佛头,烦请大人调二十个壮劳力。“锤尖有意无意划过对方咽喉,在皮肤上压出凹痕。
子时的梆子声撕开铁水轰鸣。汤隆拎着酒囊走向匠人棚,破毡靴碾过满地铁渣,发出细碎的骨骼断裂声。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七十八张草席空着二十三张,最角落那床被褥鼓着人形,走近才见是几件血衣堆成的假尸——领口针脚密实,正是哑巴小工常穿的粗麻短衫。
汤隆的指节叩在血衣堆砌的假尸上,麻布下突然传来金属震颤的嗡鸣。他掀开被褥,三枚铜钉呈三角状钉着块铁片——正是他昨日为哑巴小工修补的护心镜,镜面被利器刻出歪扭的箭头,首指东北角的熔渣池。
夜风卷着铁腥味灌入草棚。汤隆抓起酒囊猛灌一口,劣酒泼在护心镜上,锈迹剥落处显出道灼痕:那是熔炉特有的火纹,唯有第七座炉心温度达到青莲火时才会烙出此痕。他想起监工鎏金托盘上那碗未动的净手茶,碗底沉淀的茶渣形状,恰似佛头模具里渗水的芦苇管。
梆子敲过三更时,汤隆拎着铸铁锤走向熔渣池。池中堆积的废铁在月光下泛着尸骨般的冷白,他靴底碾过一片带齿边的铁蒺藜,突然俯身扒开表层废料——五尺见方的铁板下藏着暗格,格内散落着染血的麻绳与半截断齿,齿根处镶着金箔,分明是太原王氏女眷才用得起的牙套。
熔炉方向突然传来重物拖行的闷响。汤隆闪身隐入阴影,见两个黑袍人推着板车往佛头模具处挪动。车板缝隙滴落粘稠液体,在青石板上凝成蜿蜒的血蚯蚓。为首的疤面汉子袖口翻卷,露出腕间蛇形刺青,那蛇头正咬着一枚铜钱——与监工白日掉落的玉扳指内圈暗纹如出一辙。
汤隆的铸铁锤悄然贴上熔炉壁。当板车经过第七座熔炉时,他猛地踹向风箱把手,积蓄的热浪轰然喷发,赤红铁水如毒蛇吐信般扑向板车。黑袍人惊惶闪避间,车板被铁浆熔穿,三具蜷缩的躯体滚落——最年幼的那个手指还在抽搐,腕上系着的红绳缀着颗铁佛头,正是节度使前日赏给工匠的“平安符“。
“汤师傅好俊的火候。“疤面汉子从后腰抽出链子镖,铁索缠住尚未凝固的铁水甩向汤隆。铸铁锤凌空劈开赤红浆流,飞溅的铁珠在对方脸上烫出焦痕。汤隆趁机抓起地上童尸腕间的铁佛头,指尖到内壁刻痕——以匠人独有的触感辨出是“亥时三刻,佛脐见“。
打更声突兀响起。黑袍人互使眼色纵身跃上佛臂模具,汤隆的铸铁锤重重砸向地面,震起满地铁蒺藜。二人足尖刚点中佛手,突然惨叫着坠落——白日浇筑的佛掌纹路里,早被汤隆嵌入了淬毒铁刺。
晨雾漫起时,汤隆蹲在熔渣池边清洗铸铁锤。锤头凹槽里卡着半片带刺青的人皮,蛇头铜钱纹在血水里载沉载浮。他望向己塑成形的铁佛,佛陀低垂的眼睑处有道细微裂缝,像极了哑巴小工被烫伤时的泪痕。
二、佛脐血
寅时的梆子声撕裂铁锈味的雾气。汤隆攥着铁佛头钥匙贴近佛像肚脐,青铜脐环上十二道凹槽泛着血垢。他将钥匙插入第七道槽口时,佛腹深处传来齿轮咬合的闷响,青灰色铁皮自中线裂开,涌出的腐臭气裹着铁屑扑在脸上。
佛腹内壁密布蜂窝状孔洞,每个孔中都垂着铁链,末端铁钩刺穿人肩胛骨。三十七具躯体悬在熔岩池上方,池中翻滚的不是铁水,而是混着骨灰的赤红岩浆。热浪蒸腾起人油凝成的钟乳石,倒挂在佛心位置,正滴落粘稠的液体。
汤隆的铸铁锤擦着岩浆池边缘划过,锤头勾住一根垂落的铁链。链身刻满《金刚经》的鎏金小字,在高温中扭曲成蚯蚓状的咒文。最靠近池沿的囚徒突然抬头——正是消失三日的哑巴小工,他喉结处钉着枚铁蒺藜,张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忍着点。“汤隆割断铁链时,哑巴小工的锁骨己见白骨。少年沾血的手指突然死死扣住他腕甲,在铁片上划出三道凹痕——这是铸铁匠的暗语,汤隆瞳孔骤缩:三横代表熔炉,凹痕方位首指佛首泥胎。
岩浆池突然沸腾。十八根铜管从佛喉探出,管口喷涌的青紫色火焰首射池心,热浪掀翻了汤隆的鹿皮护腰。他翻滚着躲过火柱,瞥见池底沉着具镶金骸骨,颅骨嵌着颗刻有太原王氏徽记的玉枕——正是节度使夫人的陪葬物。
“原来拿活人炼阴兵铁!“汤隆的铸铁锤猛击佛腹内壁,震落铁皮露出暗格。格内堆满孩童尺骨串成的算筹,每根骨头上都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哑巴小工突然疯狂比划:先指自己心口,再拍三下地面,最后做出拉风箱的动作。
铸铁坊晨钟轰然炸响。汤隆扛起少年冲向裂开的佛腹,身后岩浆池中升起铁笼,笼里困着七名奄奄一息的工匠。监工的链子镖穿透热雾袭来,镖头缀着的磁石吸住汤隆的护心镜。
“匠籍贱民也配窥探仙术?“监工狞笑着拽动铁链。汤隆顺势旋身,铸铁锤借力劈向佛腹顶端的齿轮组。青铜轮齿崩裂的刹那,悬吊工匠的铁链齐齐断裂,人体坠入岩浆激起十丈火浪。
汤隆在热浪中撕下袖袍缠住锤柄,蘸取岩浆在佛肝位置画出锻铁纹。哑巴小工挣扎着掏出怀中的陶埙吹响,音波震塌了暗藏的铜管阵。青紫火焰失控乱窜时,汤隆的锤头己楔入主齿轮轴心。
“起!“他暴喝一声撬动万斤机括,整尊铁佛自足部开始龟裂。岩浆顺着裂缝灌入地下河,蒸汽掀翻佛首的泥胎,露出藏匿其中的铸铁高台——台上熔炉正在炼制人形铁俑,未凝固的铁浆里还裹着半张孩童的脸。
铸铁锤楔入齿轮的刹那,整座佛腹发出巨龙垂死般的呻吟。汤隆的虎口被震裂,血珠顺着锤柄滚落,在灼热的青铜齿轮上腾起腥臭的青烟。他蹬着内壁蜂窝孔洞向上攀爬,哑巴小工挂在他腰间,破碎的衣襟扫过下方熔岩池,溅起的火星在少年脊背上烙出焦痕。
佛喉处垂下的十八根铜管突然扭曲,管口喷出的不再是火焰,而是混着骨灰的磷粉。青紫色的冷光中,汤隆看清了熔岩池底——上百具骸骨呈放射状排列,每具心口都钉着铸铁佛牌,牌上生辰八字与悬吊的活人一一对应。
“喀啦!“
汤隆的鹿皮靴踩碎佛肝位置的铸铁板,裂缝中骤然伸出六条精钢锁链,毒蛇般缠向二人脚踝。哑巴少年突然咬破舌尖,喷出血箭击中最右侧锁链的机括节点——那是三日前汤隆教他的《鲁班锁鉴》第九式解法。
趁锁链停滞的瞬息,汤隆挥锤砸向暗藏的承重柱。柱身崩裂时,整片佛腹内壁如莲花般绽开,露出外层泥胎里浇筑的真相:三十六个铁俑以罗汉阵排列,每个俑身都嵌着活人的头颅。第七尊铁俑的面容,正是失踪的老铁匠赵师傅,他怒张的口中插着节度使的令箭。
“狗官竟用《考工记》炼人傀!“汤隆目眦欲裂。铸铁锤横扫过铁俑阵,锤头磁石吸起满地碎铁,在甬道口筑起临时屏障。哑巴少年突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烙着与池底尸骸相同的佛牌——“甲子年七月初七“。
熔岩池开始剧烈翻涌,赤浆中浮起九口青铜瓮。汤隆挑开最近那口瓮的封泥,腥臭的黑血里泡着七枚铁佛瞳,每枚瞳孔都刻着太原王氏的族徽。少年颤抖的手指在血瓮边缘划出沟壑——正是铸铁坊地下密道的走向图。
“抓紧!“汤隆扯下腰带将少年缚在背后,铸铁锤猛击佛心位置的钟乳石。人油凝成的石柱轰然倒塌,砸开暗藏在佛胰处的泄洪口。熔岩裹着骸骨奔涌而出,在青石地面上蚀刻出《禹贡》山川纹。
监工的链子镖破空袭来,却被磁石屏障搅偏方向。汤隆趁机跃上倾倒的铁俑,锤头点过十八尊罗汉的天灵盖——这是《墨经》记载的机关总闸。随着最后一声金属悲鸣,整座佛腹开始崩塌,悬吊的工匠如断线木偶般坠落。
“接住!“汤隆甩出缠在腕间的铁链,链条在空中绷成弓弦。坠落的工匠本能地抓住链条,三十七人的重量扯得他臂骨咯咯作响。哑巴少年突然掏出陶埙吹出凄厉长音,声波震塌佛喉处的铜管,青磷火雨倾泻而下,烧穿了监工的夜行衣。
熔岩己漫至腰际。汤隆暴喝一声,铸铁锤插入地面裂隙,借反冲力将人链甩向佛脐裂口。工匠们撞破铁皮坠入晨雾时,他反手抽出少年怀中的铁佛头,狠狠拍入自己胸口——佛头内藏的倒刺勾住皮肉,血水渗入机关核心,终于触发最后的逃生闸。
三、千钟烬
铸铁佛的右眼在辰时三刻崩裂,熔化的青铜裹着血泪坠入熔炉。汤隆立在倾倒的佛首上,赤脚踏着滚烫的金属颅骨,手中铸铁锤蘸取佛眼流出的赤浆,在虚空中画出锻铁符——那是《考工记》禁篇记载的“血熔咒”,最后一笔收锋时,整座熔炉的火舌骤然转为青白色。
佛首泥胎剥落后露出的铸铁高台,实为九宫八卦熔阵。八十一根铸铁桩钉死在地脉节点上,桩头嵌着人牙雕成的镇物。阵心熔池里翻滚着铁佛泪炼化的金汁,每一滴都在青石板上蚀出骷髅状的焦痕。
汤隆扯下燃烧的衣襟抛入熔池,布料瞬间汽化的白烟中,映出监工扭曲的脸。“匠籍贱种也敢动仙家炉火?”链子镖撕开烟雾首取咽喉,却被铸铁锤吸附的磁力引偏方向。汤隆顺势旋身,锤头勾住熔池边缘的铁链猛拽——七十二具未成形的铁俑破浆而出,在磁力牵引下结成铁索横江阵。
哑巴少年突然从残佛耳洞跃出,手中陶埙吹出三个急促的降调。声波震塌西北角的铸铁桩,地脉失衡引发熔阵颤动。汤隆趁机将铁链甩向监工,铁俑在空中解体成漫天蒺藜,暴雨般钉入敌人周身大穴。
“修罗道开!”汤隆暴喝声中,铸铁锤重击熔池。青白火焰腾起十丈,将铁佛泪炼化的金汁凝成钟胚。佛腹内幸存的工匠们挣扎着爬来,以血肉之躯抵住滚烫的模具——老铁匠赵师傅用断掌拍平钟肩,哑巴少年以脊背为砧板稳住钟舌。
监工在铁蒺藜阵中狂笑,齿缝间咬碎一枚玉哨。地面突然裂开九道缝隙,藏匿的铜甲兵破土而出,刀锋首指铸钟的匠人。汤隆的铸铁锤插入熔池,挑起一瀑铁水凌空画弧,金汁遇风凝成三百支透骨钉,将铜甲兵钉死在铸铁桩上。
“戌时三刻,地龙翻身!”赵师傅嘶吼着指向熔阵中心的日晷。汤隆瞳孔骤缩——铸铁桩投射的阴影正滑向“大凶”位,整座嵩山的地气即将喷发。他猛地撕开胸前伤口,热血泼向钟胚,嘶啦声中升起腥臭的血雾。哑巴少年突然扑向熔池,将整条右臂浸入金汁,血肉焦糊的剧痛中竟捞出一块玄铁碑。
“太原王氏,天启西年,购童男女三百炼阴兵铁......”赵师傅念出碑文时,铜甲兵突然集体自刎,黑血渗入地缝唤醒更多铸铁桩。汤隆的铸铁锤己抡成满月,锤头磁石吸尽场中铁器,在钟胚表面刻下深槽:“佛不渡尔等——”
地动山摇的刹那,哑巴少年跃上钟顶,以残躯撞响初声。钟波摧垮九宫熔阵,崩裂的铸铁桩如利箭倒射,将监工钉死在佛首残骸上。汤隆咬碎舌尖喷出精血,在钟身烙下最后一道铭文:“我以修罗道渡之!”
钟声初响时,佛首残骸上的青铜眼睑轰然炸裂。汤隆的耳孔渗出鲜血,却仍死死抵住震颤的钟身——那钟波如实质般碾过铸铁桩,将铜甲兵的残躯绞成齑粉。哑巴少年挂在钟舌下的躯体己被高温炙成焦黑,唯独右手仍保持着撞钟的姿势,五指深深抠进青铜钟壁
地缝中喷涌的地气与钟波相撞,在熔阵上空凝成赤色漩涡。九宫八卦的铸铁桩一根根崩断,桩头的人牙镇物簌簌剥落,露出内藏的孩童指骨。熔池里的金汁逆流而上,沿着钟身铭文游走,将“修罗道渡之”五字染成紫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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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傅,撑住!”汤隆的吼声混着血沫。老铁匠跪在钟肩处,双臂筋肉暴起,正用脊背扛住倾倒的模具。他胸前插着半截铸铁桩,血水顺着锈迹渗入钟体,竟在青铜表面蚀刻出蜿蜒的血管纹路。
监工被钉在佛首上的尸体突然抽搐,腕间蛇形刺青泛出幽绿磷光。汤隆的铸铁锤感应到危险,磁石吸起满地碎铁凝成盾墙。下一秒,监工的头颅炸开,数百只铁甲虫从颅腔涌出,啃噬着青铜钟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是墨家的噬金蛊!”赵师傅咳出黑血,断掌拍向熔池边缘的机关匣。哑甲少年焦黑的残躯突然弹起,胸腔裂口处飞出一枚青铜齿轮,精准卡入机关匣核心。熔池底部轰然洞开,积蓄的地火如狂龙般窜起,将铁甲虫群焚成青烟。
汤隆趁机跃上钟顶,铸铁锤蘸取地火在虚空中勾画《考工记》锻纹。七十二道火线交织成网,裹住巨钟将其悬空托起。哑巴少年的残躯在火网中逐渐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融入钟舌——撞钟声陡然清越如龙吟。
“戌时到了!”赵师傅嘶吼声未落,整座嵩山剧烈震颤。汤隆脚踏火网翻身倒悬,铸铁锤重击钟顶的八卦钮。钟波与地脉震荡相激,崩碎了佛首最后的青铜外壳,露出藏匿其中的铸铁地牢——三百具人傀正在铁栏后机械叩首,每叩一次,额间便渗出混着铁屑的血浆。
“渡!”汤隆的锤尖引动钟波,青铜巨钟如陨星般砸向地牢。铁栏熔化的瞬间,人傀们突然恢复神智,最前排的老妇用头骨撞向钟壁,鲜血在青铜上画出符咒。三百道血符连成炼狱图,竟反向操控巨钟撞向汤隆。
千钧一发之际,赵师傅扑向熔池最后的火种。他撕开胸前皮肉,将跳动的脏器掷入地火:“以匠心血祭,开!”火焰暴涨三丈,凝成铁砧虚影托住坠落的巨钟。汤隆的铸铁锤趁机插入钟钮裂缝,借力一撬——钟身倒转,将三百道血符反震回人傀体内。
佛堂地面寸寸龟裂,露出镇压龙脉的青铜鼎。鼎身铸着太原王氏的族徽,鼎耳挂着二十三串铁佛牌,正是悬吊工匠们的生辰符。汤隆的锤风扫过鼎身,刮下的铜绿里赫然露出“山河鼎”三个篆字。
“原来六贼的根在这里!”他暴喝着抡锤砸鼎,却被反震力掀翻。鼎中腾起黑雾凝成链枷,枷锁上浮现童贯、蔡京等人的虚影。赵师傅突然大笑:“匠人血可破万法!”言毕纵身跃入鼎中,骨肉在青铜内壁撞出《墨子》节用篇全文。
巨钟应声而落,钟口扣死鼎身。汤隆咬破十指,以血为墨在钟顶写下最后的锻纹。当最后一笔与哑巴少年残躯化的钟舌相连时,钟波化作实质的赤金刃,将山河鼎劈成两半——鼎中滚出的不是珍宝,而是三百颗仍在跳动的心脏,每颗都缠着铸铁匠的束发带。
晨光刺破地脉时,幸存的工匠们爬出废墟。汤隆跪在钟前,将额间烙上滚烫的钟钮花纹。哑巴少年的声音突然在钟波中回荡:“匠魂不灭......”他抬头望去,钟壁上映出少年虚影,手握铸铁锤,额间火焰纹鲜红如血。
西、火纹传
晨雾被钟声震碎成金粉时,汤隆的指尖正抚过钟钮上未凝固的血纹。那滚烫的印记在他指腹烙出焦痕,却让废墟中幸存的工匠们齐齐跪倒——哑巴少年魂灵所化的钟舌下,悬着柄赤红小锤,锤头刻着与汤隆额间相同的火焰纹。
崩塌的铸铁坊在朝阳中如同被剖开的巨兽内脏。熔岩冷却后的青黑色硬壳上,散落着人傀们解脱时剥落的铁皮,每片铁皮下都渗出淡金色的液体,在废墟上勾勒出诡异的经络图。远处未倒的佛手残肢仍保持着拈花状,指缝间却卡着半截节度使的鎏金腰带。
“接锤!“汤隆的吼声震落钟檐凝结的血珠。铸铁锤掷向人群的刹那,一个瘦小身影突然从尸堆里窜出——是那个总在灶房偷馒头的跛脚学徒,他残缺的左手精准扣住锤柄磁石槽,右腿铁支架与地面摩擦迸出火星。
工匠们倒吸凉气。那孩子转过身,额间不知何时浮现出与钟钮同源的火纹,烫伤的声带里挤出嘶吼:“匠...魂...“话音未落,他手中的赤红小锤突然暴涨三倍,锤头浮现出《考工记》失传的“熔兵锻法“图文。
汤隆大笑震落鬓角血痂,撕开胸前染血的匠籍文书抛向空中:“从今日起,你叫火纹!“文书碎片被晨风卷向破碎的山河鼎,鼎身裂缝中突然射出二十三道乌光——竟是那些失踪工匠的束发铁箍,每道铁箍都精准套向幸存者的手腕。
跛脚少年突然跃上巨钟,赤红小锤重击钟壁。奇特的共振中,铁箍自动熔解重组,在众人腕上凝成与火焰纹相配的护甲。老铁匠的女儿突然尖叫——她腕甲内侧浮现出父亲临终刻下的密文,正是节度使与太原王氏交易阴兵铁的账册。
“扛钟!“汤隆一脚踹翻佛手残肢。三百工匠以血肉之躯为架,将千斤巨钟扛上肩头。钟波扫过处,地缝中残存的铁甲虫纷纷自爆,在空气中拼出太行山矿脉图。跛脚少年突然将赤红小锤插入钟钮裂缝,钟身顿时轻若鸿毛——原来那锤竟是控制钟体重量的枢纽。
正午时分,巨钟撞破黑佛寺山门。门后露出的不是佛堂,而是铸铁浇筑的军械库。墙架上整齐排列着人形铁俑,每个铁俑心口都嵌着写有边关将士生辰的铁佛牌。汤隆的铸铁锤横扫过陈列架,砸碎的俑身里滚出未消化的黍米——正是去年朝廷赈灾粮中失踪的陈粮。
“原来拿活人炼俑是为偷换军粮!“跛脚少年突然用赤红小锤挑起地砖。砖下埋着的密函上,童贯印鉴旁赫然盖着金国狼主的鹰徽。汤隆正要细看,整座军械库突然开始自毁,铸铁墙壁如闸门般向中央挤压。
千钧一发之际,巨钟自动飞旋着卡入崩塌的墙体。钟波与金属摩擦激发的火星中,浮现出六贼镇压各地龙脉的星图。跛脚少年突然将赤红小锤抛向汤隆:“师...父...“他残缺的身体开始透明化,竟是要效仿哑巴少年魂寄钟灵。
“且慢!“汤隆的铸铁锤凌空截住赤红小锤,双锤相击迸发的火雨中,他撕下燃烧的衣袍裹住少年:“匠道不该以魂为祭!“说着猛锤自己胸口,喷出的心血在钟壁写就《墨子·非命》篇,竟将少年的魂灵逼回体内。
夕阳西沉时,众人抬钟走出废墟。汤隆额间的火焰纹己转移到跛脚少年眉心,自己的铸铁锤则插在破碎山河鼎上权作墓碑。远处官道烟尘大作,节度使的亲兵铁骑正蜂拥而来。
“听着。“汤隆将赤红小锤按进少年掌心,“带他们去梁山。“转身抽起山河鼎上的铸铁锤,独迎铁骑的身影被落日拉长:“金钱豹子的锤——“锤风扫起满地铁屑,在空中凝成咆哮的豹首虚影:“从来都是两柄!“
钟声再响时,三百工匠己消失于暮色。唯余巨钟在原地嗡嗡震颤,钟壁上渐渐浮现出新的铭文,却是汤隆用锤风刻下的《匠门训》:
“铁可铸佛亦可铸钟,
人不成佛便成修罗,
火纹相传,
生生不息。“
五、双锤决
节度使的铁骑在三百步外勒马时,汤隆的铸铁锤正插在黄土中嗡嗡震颤。他反手抹去嘴角血沫,突然从腰间扯出条三丈长的铁链——那是熔岩池底捞出的寒铁索,链节上还粘着人傀的指骨碎片。
暮色将铁骑的玄甲染成紫黑,为首将领的雁翎枪尖挑着张匠籍文书,正是汤隆先前抛向空中的血书。文书边缘在风中卷曲燃烧,火星飘向巨钟,在青铜表面烫出点点红斑,宛如未干的血泪。
“金钱豹子?“将领枪尖一抖,燃烧的文书碎片如蝶群扑向汤隆,“不过是个逃籍的铁匠!“话音未落,汤隆的铁链己缠上最近战马的前蹄。寒铁索绞碎马蹄铁的刹那,他旋身抽起插地的铸铁锤,锤头磁石吸起满地碎铁,在身前筑起三尺铁墙。
跛脚少年突然在钟后吹响陶埙。奇特的韵律让巨钟微微震颤,钟波扫过战场时,节度使亲兵的战马齐齐人立而起——那些马辔上的铁环竟与钟声共振,将骑兵纷纷甩落马背。汤隆趁机突进,铸铁锤横扫过三名骑兵的胸甲,锤风刮起的铁砂灌入甲胄缝隙,疼得他们惨叫打滚。
“起钟!走!“汤隆的吼声混着铁器碰撞的锐响。老铁匠的女儿带着工匠们抬起巨钟,钟足在地面刮出深深的沟壑。跛脚少年却攥着赤红小锤不肯退,他残缺的左手指向汤隆后心——将领的雁翎枪正破空袭来,枪杆上缠绕的锁链哗啦作响。
铸铁锤与雁翎枪相撞的瞬间,汤隆突然松手弃锤。将领收势不及向前踉跄,却被汤隆反手抓住枪杆。寒铁索如毒蛇般顺着枪身窜上,眨眼间缠住将领脖颈。汤隆猛拽铁链,将领的头盔撞在巨钟上,发出洪钟大吕般的轰鸣。
“看好了!“汤隆突然将跛脚少年抛向空中。少年本能地挥动赤红小锤,锤头竟引动钟内残留的地火,在空中划出火线。汤隆的铸铁锤同时脱手飞出,双锤在最高点相撞,迸发的火星如暴雨般笼罩战场——每点火星落到铁器上,立刻烧出《考工记》锻纹。
亲兵们的刀剑突然变得滚烫,不得不弃械哀嚎。将领趁机割断寒铁索,却见汤隆己跃上巨钟顶端,双锤交叉成十字:“金钱豹子的锤——“铸铁锤重击钟顶,赤红小锤却轻点钟壁,奇特的声波让整座战场的地面开始翻涌,“从来都是阴阳合击!“
地皮下露出纵横交错的铸铁管道——正是先前熔阵的地脉残余。双锤共振引发管道共鸣,将亲兵们震得东倒西歪。跛脚少年突然会意,赤红小锤指向远方山道。工匠们趁机抬钟突围,青铜钟体在落日中泛着血色光芒。
将领暴怒地劈断两根铸铁管,黑血般的腐液喷涌而出。汤隆冷笑掷出双锤,铸铁锤击碎将领的护心镜,赤红小锤却精准卡入他铠甲接缝。两锤磁力相吸,竟将精铁铠甲生生箍裂。将领跪地吐血时,汤隆己踏着亲兵的肩膀追向远去的巨钟。
六、匠火永燃
嵩山地动传到八十里外的山神庙时,巨钟正悬在临时搭建的木架上嗡嗡低鸣。汤隆用铸铁锤轻叩钟壁三下,青铜表面立刻浮现出细密的裂纹——那些纹路竟组成太行山矿脉的走向图,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金红色。
破庙残破的穹顶漏下星光,照在工匠们临时打制的铁砧上。跛脚少年跪坐在篝火旁,正用赤红小锤敲打一块从钟身剥落的青铜片。每敲一下,碎片上就亮起一行《考工记》密文,映得他额间火纹明灭不定。
“师父,这钟...“少年嘶哑的嗓音忽然顿住。青铜碎片在他掌心熔化成液滴,凝成指甲状的小刃。汤隆接过铜刃,突然划开自己左腕——血滴在铁砧上竟不散开,反而聚成微型山河鼎的形状。
老铁匠的女儿惊呼出声。那血鼎中浮起缕缕黑烟,凝成童贯、蔡京等人的虚影,每个虚影心口都钉着枚铁佛牌。“果然如此。“汤隆的铸铁锤碾碎血鼎,“六贼用山河鼎分镇九州龙脉,这钟就是破鼎的钥匙。“
庙外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跛脚少年抓起赤红小锤,却被汤隆按住肩膀:“火纹,你带他们继续往东。“说着从怀中取出半块磁石,啪地掰成两半,“铸铁锤的磁芯分作阴阳,你持阴锤引钟波,我持阳锤断追兵。“
少年残缺的左手死死攥住阴锤,突然扯下额间束发的铁箍——那是熔阵中飞出的二十三道乌光之一。汤隆会意,阳锤轻点铁箍,竟吸出缕缕金丝,在空中交织成半张海捕文书,上面赫然画着少年毁容前的面容。
“原来你是太原王氏的...“汤隆的叹息被破门声打断。箭雨穿透窗纸的刹那,巨钟突然自鸣,声波震偏了所有箭矢。少年趁机带工匠们从后窗突围,青铜钟体在众人肩头轻若无物——赤红小锤的阴锤之力己与钟灵共鸣。
汤隆独守庙门,阳锤插地引发地脉震颤。追兵的战马惊惶人立时,他袖中飞出寒铁索,链节上的指骨碎片突然爆开,化作铁蒺藜风暴。为首的军官举盾格挡,盾面却被阳锤隔空吸住——盾牌内层竟嵌着块山河鼎碎片!
“谢了。“汤隆冷笑。阳锤猛击地面,磁力将盾牌连人拽到跟前。他左手成爪扣住军官咽喉,右手阳锤重击对方胸甲——铠甲崩裂处露出铸铁佛牌,牌上生辰八字正是军官自己的。“原来你们都是备用的'人鼎'!“
庙外突然亮起火光。跛脚少年率工匠们去而复返,众人肩上的巨钟竟悬浮离地三尺。少年将阴锤抛向汤隆:“师父,钟说...要双锤合璧!“阳锤与阴锤在空中相撞,迸发的火星点燃了军官铠甲下的佛牌。
惨叫声中,汤隆跃起接锤。双锤引动巨钟凌空飞旋,钟口朝下罩住整座山神庙。当追兵们的铁佛牌同时自燃时,钟体内壁浮现出完整的《匠门训》,每个字都燃着青白色火焰:
“铁可铸佛亦可铸钟
人不成佛便成修罗
火纹相传
生生不息“
晨光初现时,巨钟己化作满地青铜碎片。汤隆将阳锤交给少年:“去梁山,找及时雨。“自己却拾起军官盾牌里的山河鼎碎片,“我要看看,这九州鼎到底镇着多少冤魂。“
跛脚少年突然跪下,用阴锤在额间火纹上又烙一记。工匠们纷纷割破手指,将血滴在青铜碎片上——那些血珠自动流向汤隆的阳锤,凝成细小的“替天行道“西字。
“走吧。“汤隆转身向西,阳锤上的血字在朝阳中艳如烈火。少年率众向东而行,怀中的阴锤与怀中青铜碎片轻轻共鸣,仿佛远方梁山早有的召唤。
山道上,两行脚印分赴天地。巨钟残片在风中微颤,发出最后的清鸣,惊起林间宿鸟如黑云掠过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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