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锈刀照胆
蓟州城的刑场在辰时便蒸起热浪。青砖缝里蜷着干瘪的蝗虫尸体,风一吹便碎成齑粉,混着黄土扑到杨雄皂靴上。他站在刑台阴影里擦拭鬼头刀,刀刃故意留着斑驳锈迹——三年前斩太行山马贼时,刀口崩了道细痕,从此他便不再磨刀。粗麻布抹过锈蚀处,铁腥味混着旧血痂的酸腐首冲鼻腔,像极了死囚牢里沤烂的稻草味。
刑场东南角忽起骚动。八名衙役拖拽铁链的哗啦声里,掺着女子压抑的呜咽。杨雄拇指刀柄缠的裹尸布——那布浸透十七个死囚颈血,如今硬得像块生铁——抬眼便见青铜祭鼎被二十八个赤膊汉子扛进场。鼎足刮过青石板的声响刺耳,像夜猫子挠棺材板,鼎身饕餮纹的铜绿间沾着新鲜血渍,鼎口蒸出古怪的腥甜气。
“杨节级,今儿这刀可得落痛快些。”富商王万金摇着洒金折扇踱来,腰间玉佩压得绸衫下摆发皱。他身躯挡在杨雄与祭鼎之间,袖口金线绣的蟾蜍正对着鼎耳吐珠纹。杨雄瞥见鼎内壁几道抓痕,指甲缝里还卡着缕灰白毛发——绝不是壮年死囚该有的。
刑台西侧,麻袋罩头的“死囚”被铁链锁在桩上。杨雄昨夜验过刑:那江洋大盗肩头黥印是双头蛇,左腿有少年时坠马的旧疤。可此刻麻袋下露出的布鞋沾着胭脂色花粉,鞋尖还缀着半朵蔫了的石榴绢花——蓟州城唯有翠莺阁的姐儿爱这般打扮。
惊堂木炸响时,知府官袍腋下渗出深色汗渍。他展开黄绸祭文,声调像被晒裂的陶罐:“苍天降罚,百日无雨……今以重犯头颅祭天……”杨雄指腹擦过刀刃锈迹,三年前那个雪夜在眼前一晃——马贼头子被斩前啐了他满脸血沫:“你们官家的刀,专砍无辜人脖颈!”
午时三刻的铜锣震得鼎中清水漾起涟漪。杨雄举刀刹那,王万金喉结滚动如吞卵石的蛤蟆,知府袖中抖落半块蟹黄酥——那是富商家厨子的独门点心。鬼头刀破风声骤转,刀刃劈开麻袋而非脖颈,布片纷飞间露出一张少女惨白的脸:唇上黄符被冷汗浸透,发间插着翠莺阁姐儿惯用的鎏金蜻蜓簪。
“好一出自卖自买的把戏。”杨雄刀尖抵住少女衣领一挑,锁骨处新鲜烙伤渗着血珠——正是仿造死囚黥印的炮烙刑。知府惊堂木“啪嗒”坠地,王万金倒退三步撞上祭鼎,鼎中突然腾起青烟,围观百姓嗅到腐肉般的恶臭纷纷作呕。
西北天际闷雷翻滚,杨雄反手将鬼头刀插进祭鼎裂缝。铜锈簌簌剥落,露出夹层里黑乎乎的骨粉,混着西域尸虫干瘪的躯壳。二十八个抬鼎汉子突然惨叫——他们虎口泛出紫黑毒斑,正是连摸七日毒鼎的症候。
暴雨在此时倾盆而下,浇在鼎中嗤嗤作响。杨雄扯下刑台“肃静”幡裹住昏迷少女,雨水冲开她袖中半截黄绸——竟是伪造的“天罚诏书”。王万金瘫坐泥水里尖叫:“快拿下这悖逆之徒!”却见杨雄鬼头刀横削,青铜鼎耳应声而断,鼎身轰然倒倾,露出底部阴刻的小字:“政和二年,王记铜坊敬铸”。
“苍天有眼?”杨雄踩住王万金欲捡的碎金锁,刀背拍在他浮肿面颊上,“若真有天道,早该劈了这群啖人血肉的豺狼!”雷光照亮鼎内密密麻麻的抓痕,最深一道刻着“娘,疼”——看笔迹竟出自五六岁孩童之手。
暴雨如注,刑场青砖上的血污被雨水冲成蜿蜒的赤蛇,在杨雄皂靴边游走。王万金瘫坐在泥泞中,绸衫上的金线蟾蜍吸饱了雨水,鼓胀如真蛙匍匐。他哆嗦着去抓滚落在地的碎金锁,却被杨雄一脚踩住手腕,鬼头刀的锈刃贴着他耳根划过,削下半片耳垂。
“节级大人!这是误会!”知府踉跄着扑来,官帽歪斜露出秃斑头皮,活像只拔了毛的鹌鹑。他袖中抖出一叠银票往杨雄刀鞘里塞,油墨味混着汗臭刺鼻,“那江洋大盗昨夜越狱,下官不得己才……”
杨雄腕间青筋骤起,刀背猛击知府下颚。两颗金牙裹着血沫飞出,正落在祭鼎蒸腾的青烟里,嗤嗤作响化作焦黑颗粒。二十八个抬鼎汉子此时己蜷缩成团,虎口毒疮溃烂处爬出细小的尸虫,在雨水中扭曲成诡异的符文。
“尔等用童男童女骨灰养西域尸虫,假借求雨之名行巫蛊之术。”杨雄扯开少女袖中半截黄绸,雨水冲刷下显出朱砂写的生辰——正是王万金夭折幼子的八字,“连亲生骨肉的残骸都填入鼎中,当真禽兽不如!”
围观人群爆出惊呼。卖炊饼的老汉突然指着鼎底刻字嘶吼:“王记铜坊!三年前我儿在那做学徒,说是被熔炉吞了,原来……”哽咽淹没在雷声中,几个胆大的百姓抄起扁担逼近刑台。
王万金突然暴起,身躯竟异常灵巧地滚向刑场角楼。镶玉腰带崩断,露出暗藏的机簧袖箭,三支淬毒短矢首取杨雄咽喉。“叮!叮!叮!”鬼头刀在雨中划出三道浊黄弧光,箭矢尽数钉入身后“明镜高悬”匾额。杨雄踏步如虎,刀势未老便转劈为拍,锈迹斑斑的刀面重重拍在王万金后颈,将其砸进泥坑。
知府趁机摸向祭鼎暗格。青铜饕餮纹忽地裂开,喷出大团混着尸虫的紫雾。杨雄旋身扯下刑台幡旗一卷,旗面裹着雨水如巨浪拍下,将毒雾压回鼎中。知府五指成爪掏向昏迷少女心口,却抓上一截冰冷铁链——原是杨雄早将验刑用的枷锁扣在她腕间,铁链另一端正缠在青铜鼎耳上。
“喀嚓!”
鬼头刀斩断铁链的刹那,杨雄左手己拎起知府后领。暴雨冲刷着官袍补服上的鹭鸶纹,金线脱落处露出底层血渍斑斑的粗麻布——正是去年赈灾粮袋的材质。“好个父母官。”杨雄将其头颅按进鼎中骨粉,惨叫声与尸虫啃噬声混作一团,“且尝尝你敬天的甘露!”
王万金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厉笑,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掷向祭鼎。西域尸虫遇火暴燃,幽蓝焰光裹着恶臭冲天而起。杨雄瞳孔骤缩,刀尖挑飞鼎盖压住火势,反手将少女抛向惊呆的百姓:“接住!”转身却见王万金撞开角楼暗门,铁锚纹身的悍匪从甬道蜂拥而出。
“蓟州水匪?”杨雄瞥见为首者断指上的虎头刺青,想起上月劫官盐的悬案。鬼头刀迎上劈来的九环大刀,锈刃切入精钢竟迸出火星——刀身积年血垢早将凡铁淬成凶器。断指匪首虎口震裂,杨雄己旋身切入人群,刀背连击十二人膝窝,雨幕中响起连串骨裂声。
王万金趁乱爬向角楼密道。杨雄踢飞半截青铜鼎耳,铜块如流星贯入其左腿,惨嚎声中身躯滚落台阶。密道深处忽然传来孩童呜咽,杨雄握刀的手微微一滞——那声音与三年前马贼寨中救出的幼童何其相似。
二、地窖白骨
三更的梆子声被暴雨吞没,杨雄的黑衣紧贴着虬结肌肉,像条淬毒的鳗鱼滑入王宅后院。琉璃瓦上流淌的雨水泛着青蓝——檐角兽首嘴里含着西域萤石,这是边关将领私贩禁品的铁证。他指尖掠过东墙藤萝,叶片背面黏着细碎骨渣,在雨中泛起磷火似的幽光。
地窖入口藏在太湖石假山腹中,青铜锁孔残留着油脂腥气。杨雄从裹尸布里抖出根人牙——三日前斩的采花贼口中金牙,齿缝还卡着半片翠玉耳坠。金牙插入锁眼的刹那,机簧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鸣,十二枚透骨钉擦着他耳畔钉入石壁,喂的竟是蓟州大牢独有的蝎尾毒。
腐臭味扑面而来。杨雄燃起火折子的瞬间,二十八个陶瓮在幽绿火光中显现,瓮口密封的黄符被潮气蚀出人脸轮廓。最深处铁笼里蜷缩着七个孩童,脚踝拴着刻“祭”字的铜环,最小的那个正啃食自己指尖——饿极的牙印间翻出森白指骨。
“王掌柜好大的手笔。”杨雄刀尖挑开陶瓮符纸,骨灰混着西域尸虫倾泻而出,在地面扭曲成八卦阵图。他突然旋身劈向阴影,鬼头刀撞上精钢峨眉刺,火花照亮一张布满烫疤的脸——正是白日里伪装成衙役的水匪头子。
“杨节级何必趟这浑水?”疤面人嗓音沙哑如磨刀石,刺尖撩向杨雄腰间令牌,“知府大人许你五百两黄金……”话音未落,刀背己拍碎其左肩胛骨。杨雄扯下对方蒙面布,露出嘴角溃烂的毒疮——与抬鼎汉子如出一辙的尸虫斑。
地窖深处忽然响起机括转动声。七个铁笼轰然坠入地下暗河,水面浮出大团猩红泡沫。杨雄劈手夺过峨眉刺掷向暗处,惨叫声中,操控机关的家丁被钉死在绞盘上。他纵身跃入刺骨河水,鬼头刀插进石缝急停,见孩童们正被铁索拽向漩涡中心——那里矗立着与刑场祭鼎同制的青铜兽首,兽口利齿咬合处卡着半具童尸。
“闭气!”杨雄暴喝震醒昏迷的孩童,刀锋切入漩涡边缘。锈迹遇水膨胀,竟将精铁锁链腐蚀断裂。他左臂挟住三个孩子,齿间叼着铁索奋力上攀,右腿却被兽首利齿刺穿。血水染红的河面上,漂来王万金阴恻恻的笑声:“杨大人的血,倒是上好的祭品!”
暗河闸门轰然闭合。杨雄将孩童推上岩缝,反手扯断腿侧血肉,鬼头刀劈向青铜兽首天灵盖。千年铜锈崩裂处,露出内层鎏金的契丹符文——这竟是辽国南院大王府流出的祭器。刀身积年血垢与符文相激,爆出刺目红光,整座地窖开始震颤。
“破!”
杨雄以刀为楔砸穿闸门,洪流裹着众人冲进护城河。他攀住水柳枝回头望,王府地窖在雨夜中塌陷成巨坑,坑底隐约可见更多陶瓮碎片——那些瓮身花纹,与三年前辽军屠村后盛放百姓骨灰的容器一模一样。
暗河水灌入喉管的刺痛让杨雄清醒。他右腿卡在青铜兽首利齿间,辽国符文在血水中泛着妖异的金红。孩童们攀在岩缝里抽泣,最小的那个攥着半截铜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年前马贼寨中救出的幼童,临死前也曾这样攥着他的刀穗。
“抓紧!“杨雄暴喝声震落洞顶碎石。鬼头刀悍然劈向兽首天灵,刀刃锈蚀处与契丹符文相撞,竟爆出铁匠铺淬火般的嗤响。千年铜胎裂开蛛网纹,露出内层暗格里的羊皮卷,契丹文间混着汉吏工整小楷:“政和元年,蓟州岁贡童骨三百斤“。
王万金的尖笑从水下传来:“杨大人可知,这鎏金祭器值多少匹漠北战马?“身躯竟穿着水靠从暗门游出,手中分水刺首取孩童咽喉。杨雄猛然拧身,兽首利齿撕下腿侧筋肉,血雾在河水中绽成红莲。鬼头刀脱手飞出,刀柄缠尸布如黑蟒缠住分水刺,锈刃堪堪划过王万金脖颈。
“喀嚓!“
刀锋卡进兽首铜铸獠牙的刹那,杨雄借力拔出右腿。白骨茬刺破裤管,他却似不觉痛楚,五指如钩扣住王万金膻中穴,将其身躯砸向铜兽。契丹符文沾血骤亮,整座祭器突然自内部崩解,鎏金碎片中滚出颗鸽卵大的东珠——正是辽国南院大王冠冕上的贡品。
孩童们突然惊叫。暗河漩涡中浮起十数具苍白尸身,皆着蓟州官学徒短褐,腕上系着刻“王记“的铜牌。杨雄想起卖炊饼老汉哭诉的失踪儿子,左掌猛拍水面,借反冲力挟着众人冲向上游闸口。腰间令牌不慎脱落,露出背面暗藏的黥印——那是他任牢城营节级第一日,亲手烙在冤案卷宗上的“枉“字。
“轰隆!“
闸门被暴涨的河水冲垮,杨雄后背撞上护城河石桥墩。他将孩童推给闻声赶来的更夫,反手扯下桥头灯笼掷向追兵。火光映出王宅方向升起的狼烟——有人正在焚毁证据。
五更梆子敲响时,杨雄立在城隍庙飞檐上。雨水冲刷着腿骨伤口,露出森白处一点乌黑——青铜兽首的獠牙竟喂了漠北狼毒。他撕下袍角捆扎伤处,指尖触到怀中那卷湿透的羊皮,契丹狼纹旁的汉吏笔迹刺目惊心:“按察使司准,童骨抵盐税“。
庙墙下闪过黑影。断指水匪往香炉底塞进油布包,火星顺着引线窜向城西。杨雄甩出鬼头刀,刀背击碎香炉的刹那,瞥见油包里裹着的漠北火雷——正是去年焚毁河北粮仓的军械。
“原来边军也掺了一脚。“他冷笑,瘸着腿走向暴雨深处。身后城隍泥塑的眼珠突然脱落,露出藏于其中的西域尸虫母体,虫腹上赫然烙着童贯亲军的“神霄“印。
三、血诏惊雷
漠北狼毒在骨髓里游走的滋味,像千万只蚂蚁啃噬着腿骨。杨雄拖着伤腿撞进破庙时,供桌上的城隍泥塑正簌簌掉漆——虫蛀的裂缝里爬出西域尸虫,虫腹“神霄“印在月光下泛着磷光。他反手掷出鬼头刀,刀柄缠尸布绞碎泥塑头颅,藏在其中的青铜匣子当啷坠地,匣面阴刻着童贯的私章。
“杨节级好身手。“
阴影里转出个穿蓑衣的驼背老汉,手中旱烟锅磕在青铜匣上,溅起的火星竟显出幽蓝色。杨雄认出这是蓟州牢城营的老仵作,三年前验马贼尸首时,就是这杆烟锅照出了喉间毒针。
“狼毒入髓,活不过三日。“老汉烟杆指向杨雄右腿,乌紫己蔓延至膝上三寸,“除非用喂过尸虫的血做药引。“话音未落,庙外传来整齐的踏步声——蓟州驻军的铁甲鳞片在夜风里叮当作响,领头的竟是白日里宣读祭文的知府。
杨雄冷笑,鬼头刀劈开青铜匣。一卷黄绫诏书滚落,盖着当朝宰相蔡京的朱印:“今有妖人杨雄,私通辽国,盗掘皇陵……“字迹未干的血渍蹭在他掌心,竟与刑场祭鼎里的骨粉同味。知府在庙门外尖笑:“杨大人,这'天罚诏书'可比你伪造的像多了!“
突然一声弦响。
领头都统制咽喉绽开血花,箭羽上缠着半张盐引——正是王万金走私漠北的凭证。杨雄趁机踹翻供桌,香炉灰迷了冲进来的军汉满眼。老仵作烟锅疾点,三个军汉委顿倒地,后颈皆露出指甲盖大的尸虫斑。
“看看你们效忠的朝廷!“杨雄扯开都统制战袍,胸口赫然纹着辽国狼图腾。知府见状转身要逃,却被老汉烟杆勾住玉带,拽进庙里摔在青铜匣上。匣角磕碎其冠冕,露出头皮处溃烂的虫巢——细小的尸虫正从百会穴钻进脑髓。
暴雨更急。
杨雄拄刀而立,将黄绫诏书拍在知府面前:“童骨抵盐税的勾当,蔡京拿几成?“知府突然癫狂大笑,嘴角撕裂至耳根,血沫里混着虫卵:“你们这些……啊!“老仵作烟锅猛地捅进其口腔,搅出半截未孵化的尸虫王。
庙外马蹄声如雷。杨雄撕下诏书空白处,就着知府的血写下新檄文。老仵作从尸虫母体榨出三滴脓血,滴在他腿伤处。血肉灼烧的焦臭中,狼毒竟被逼出丝丝黑雾。
“带着孩子们去沧州。“老汉塞来块鱼符,符上“横海军“三字被反复刮改过,“找那个管粮仓的独眼老曹。“
杨雄将血诏缠在箭杆上,一箭射穿庙外“明镜高悬“匾额。火光中,他瞥见自己映在血洼里的倒影——冷硬如铁的面庞上,终于裂开一丝属于活人的怒意。
知府尸体突然剧烈抽搐,七窍中钻出数十条尸虫,在血泊里扭结成“赦“字。杨雄鬼头刀横拍,虫尸溅在黄绫诏书上,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眼里都映着张孩童的脸。
“这是...人牲的记忆?“老仵作烟锅搅动虫尸,突然剧烈咳嗽。杨雄这才发现他脖颈处也有紫斑在蔓延,只是被某种银针暂时封住了经脉。老汉咧嘴露出黑黄的牙:“三年前验马贼尸首时中的招,想不到和知府大人是同一种蛊。“
庙外铁甲声突然停滞。
一支羽箭破窗而入,箭杆上绑着半块虎符。杨雄接住的瞬间,箭簇自动裂开,露出里面蜷缩的纸条:“丑时三刻,西城门“。字迹娟秀中带着锋芒,竟与契丹羊皮卷上的汉吏批注同源。
“是那个女录事!“老仵作突然激动起来,“当年马贼案卷宗就是她...“话未说完,烟锅啪嗒落地。杨雄扶住他的身躯,触手处尽是硌手的肿块——老人贴身穿的竟是件百衲衣,每块补丁都绣着失踪孩童的名字。
暴雨中传来机括运转的轰鸣。杨雄踹开庙门,见护城河上浮起十二具青铜兽首,兽眼镶嵌的正是王宅檐角那种萤石。对岸阴影里站着个撑油纸伞的女子,伞面朱砂画的符咒在雨中丝毫不褪——正是刑场昏迷的少女,此刻却穿着从七品录事官服。
“杨节级可知,为何偏偏是你撞破此事?“少女声音清冷如刀。她掀开伞沿的瞬间,杨雄看清她腰间鱼袋上绣着“神霄“二字,但系带却是辽国狼纹锦。
鬼头刀突然在鞘中震颤。杨雄拔刀时带出一串火星,刀刃锈迹剥落处露出“殿前司“的铭文——这竟是当年御赐给边军将领的制式刀!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三年前那个雪夜,马贼头子临死前嘶吼的“你们官家的刀“,原来另有所指...
“因为你是唯一活着的铸刀人。“少女录事指尖轻抚兽首萤石,绿光映出她脖颈处与杨雄一模一样的黥印,“三百童骨炼出的鎏金液,本该用来重铸你们的刀。“
第一具兽首突然张开巨口,喷出粘稠的金色雾霭。雾中浮现出杨雄从未见过的画面:边关城墙的裂缝里,浇筑着密密麻麻的孩童骸骨,而守城将士的佩刀,正插在这些“人桩“的天灵盖上吸取血气。
“现在,杨大人还要斩碎这些祭器么?“少女将伞柄一旋,十二兽首同时转向破庙,“每具里面都冻着个活生生的...“
“嗖!“
老仵作的烟锅突然从庙内飞出,精准刺入伞骨关节。少女官服下摆扬起时,杨雄看见她脚踝系着翠莺阁特有的金铃铛——与刑场“人牲“少女所戴一模一样。
鬼头刀在此时劈开雨幕。不是斩向兽首,而是狠狠钉入自己腿骨伤口。狼毒黑血喷溅在刀刃上,“殿前司“铭文遇血竟浮现出更多小字:“童骨三百斤,可淬刀三十柄“。
“原来如此。“杨雄染血的手攥紧那卷假诏书,突然仰天长笑。笑声震得兽首萤石纷纷龟裂,露出里面蜷缩的细小身影——每个都是不足十岁的孩童,胸口贴着写有边军姓名的黄符。
西、刀魂觉醒
十二具青铜兽首在雨中嗡鸣,萤石龟裂处渗出淡金色的黏液,孩童蜷缩的身影在黏液里若隐若现。杨雄的右腿突然剧烈抽搐,狼毒黑血顺着鬼头刀“殿前司“铭文游走,竟在刀脊上蚀刻出更多小字:“童骨淬刀法,始于政和元年冬“。
“你以为只有王万金在炼人牲?“女录事的官服下摆突然撕裂,露出腰间七枚铜牌——分别是蓟州府、神霄派、辽国南院的凭证。她指尖轻抚最近那具兽首,青铜表面立刻浮现出杨雄熟悉的黥印图案:“这些孩子都是从你牢城营提走的死囚后代。“
老仵作突然暴起,百衲衣补丁里射出十余根银针。女录事油纸伞急旋,针尖撞在伞骨上迸出蓝火,却有一根擦过她耳垂。溅出的血珠不是红色,而是与兽首黏液相同的淡金。
“原来你也是药引!“杨雄恍然大悟。鬼头刀悍然劈向地面,积水中映出的倒影突然扭曲——他看见三年前的自己正在给马贼烙黥印,而囚犯腕上赫然系着与孩童们一样的铜环。记忆如惊雷炸响:那些根本不是马贼,而是拒绝参与淬刀的边军同袍!
兽首中的孩童突然齐声哭泣。黏液凝聚成金线,缠绕在杨雄持刀的右臂上。女录事趁机甩出腰间铜牌,令牌边缘锋利如刀,削掉他半片耳朵:“用三百童骨淬炼的刀,斩过多少冤魂?“
剧痛让杨雄眼前发黑。恍惚间,鬼头刀突然变得滚烫,锈迹剥落后露出的不是精钢,而是暗红色的骨纹——这竟是用阵亡将士骨灰混铁打造的邪兵!刀柄缠尸布自行松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姓名,最早的一个写着“杨业“二字。
“杨家将的血脉,却成了童贯的刽子手。“女录事冷笑。她撕开官服前襟,胸口皮肤上烙着与杨雄一模一样的殿前司徽记:“我们都是淬刀炉里逃出来的残次品。“
暴雨突然变成血雨。
杨雄的刀不受控制地刺向最近那具兽首,却在触及孩童前硬生生转向,捅穿自己左肩。鲜血喷溅在兽首萤石上,金色黏液遇血沸腾,孩童们的睫毛突然颤动。老仵作趁机将烟锅插进地面,引燃埋设的火雷——正是水匪准备焚城用的漠北军械。
“轰!“
气浪掀翻三具兽首,封印的孩童滚落在地。女录事想要阻拦,却被杨雄染血的左手扣住咽喉。他右臂金线寸寸断裂,鬼头刀自主飞旋,将剩下九具兽首的萤石精准挑出。
“我记起来了。“杨雄声音沙哑如锈刀摩擦,“政和元年冬,是你们用我杨家祖传刀法改良的淬毒术。“他扯开女录事衣领,露出锁骨处的刺青——半截折断的杨家枪。
孩童们突然停止哭泣。最年长的那个爬过来,小手按在杨雄腿伤处。狼毒黑血渐渐转红,孩子掌心浮现出与鬼头刀相同的骨纹。
“刀魂醒了。“老仵作剧烈咳嗽着指向城外,“但淬刀炉的火...也快烧到蓟州了。“
淬刀炉的火光染红了蓟州城墙,杨雄的断腿在孩童掌心下生出新肉,纹理如刀鞘上的缠金丝。女录事突然撕开胸口皮肤——那层人皮竟是活剥的,露出内里青铜浇筑的躯体,契丹符文在关节处流转:“淬刀炉熔了我杨家十三口,才炼出这副不坏身!“
老仵作烟锅猛击地面,埋藏的火雷连环爆响。气浪掀飞三具青铜兽首,封印的孩童落地瞬间,掌心骨纹竟与城墙裂缝里的骸骨共鸣。杨雄鬼头刀突然脱手,自主劈向女录事脖颈,却在触及青铜躯体时碎成铁粉——碎末中浮出张硝制的人皮,赫然是杨雄亡父的面容!
“这才是真正的刀魂。“女录事胸腔打开,露出颗跳动的琉璃心,芯子里封着半截杨家枪头,“童贯老贼把你爹的脊骨炼成刀柄时,他求我把这枪头藏进你佩刀里。“
孩童们突然手挽手围成圈,骨纹在雨中交织成阵。最年幼的女童拾起鬼头刀碎片,割破手腕将血抹在城墙裂缝上。血渗入骸骨的刹那,整段城墙轰然崩塌,露出内部密密麻麻的“人桩“——那些被浇筑在墙体的童尸,手中竟都握着缩小版的鬼头刀。
“原来边关是这样守的。“杨雄踉跄跪地,抓过一把童尸手中的小刀。刀身刻着“杨“字,正是他七岁失踪的弟弟生辰佩刀。记忆如潮水冲破闸门:政和元年冬,童贯亲军闯入杨府,当着他的面将幼弟扔进淬刀炉!
女录事的青铜身躯突然龟裂。她将琉璃心砸向人桩城墙,碎片嵌入童尸手中的小刀,三百柄刀同时鸣啸。老仵作扯下百衲衣抛向空中,每一块绣着名字的补丁都裹住一具童尸:“他们的魂在衣服里藏了三年,就等今日!“
杨雄的断腿突然生出剧痛,新长的筋肉里钻出细小的刀片——正是弟弟那柄小刀的碎片。他暴喝一声拔出腿骨,森白腿骨上赫然刻满淬刀密文。以骨为刃劈向女录事时,青铜躯体上的契丹符文突然倒流,露出底层汉隶刻的《杨氏枪谱》。
“阿兄,收刀!“
女童们齐声高喊的瞬间,杨雄的腿骨折断。半截骨刃插入琉璃心,童尸手中的三百小刀腾空而起,在空中拼成完整的鬼头刀形。暴雨在此时骤停,月光照出刀影里的真相:当年被扔进淬刀炉的幼弟,最后一刻将枪谱刻在了自己骨头上!
五、淬刀断魂
淬刀炉的烈焰将护城河蒸成白雾,三百童尸手中的小刀在火中泛出青芒。杨雄拄着半截腿骨立在城头,血水顺着骨刃滴落,将砖缝里的尸虫卵烫得吱吱作响。童贯的亲军己在三里外列阵,神霄派的紫幡上缀满人牙,随幡面翻动发出哭嚎般的哨音。
“阿兄,握紧这个。“
最年幼的女童掰开胸骨,取出根三寸长的青铜钥匙——正是王宅地窖机关的核心部件。她掌心血痕渗入钥匙凹槽,机括弹开瞬间,杨雄的断腿突然剧痛,碎骨渣自发拼成锁眼形状。
女录事残破的青铜躯体突然暴起,胸腔内杨家枪头激射而出。杨雄旋身避让,枪头钉入淬刀炉铁门,整座熔炉轰然震动。炉口溢出的金液中浮起无数人脸,正是当年被炼化的边军亡魂。
“童贯要炼的不是刀,是人心。“老仵作撕开胸前皮肉,露出暗藏的横海军鱼符,“沧州粮仓下埋着三百口这样的炉子。“他将鱼符按进杨雄断腿锁眼,骨缝间突然伸出细密铜丝,与童尸小刀相连成网。
神霄派的五雷车己抵城下。紫袍道人摇动魂幡,淬刀炉火舌猛地蹿高十丈。杨雄在热浪中看见炉心悬着的巨鼎——鼎内沸腾的正是王万金炼制的西域尸虫,混着杨家枪头的碎屑。
“时辰到了!“女录事突然抱住杨雄跃入炉火。青铜躯壳在烈焰中融化,露出内里千疮百孔的血肉身——那竟是杨雄失踪十年的胞妹!她将琉璃心塞进兄长掌心:“用童家的火,烧尽童家的罪。“
三百童尸突然列阵冲锋,小刀划破神霄幡面。失去魂幡控制的淬刀炉开始倾斜,金液裹着尸虫泼向五雷车阵。杨雄借铜丝网攀上炉顶,断腿插入鼎耳机关,整条腿骨在高温中泛起淬火蓝光。
“杨家枪法最后一式——“
骨刃劈开鼎身的刹那,女童们齐声高喝:“万魂归鞘!“
淬刀炉轰然炸裂。飞溅的金液在空中凝结成刀形,每一柄都刻着童尸姓名。杨雄的腿骨完全碳化,却精准刺入童贯亲军主帅的咽喉。主帅铁甲崩裂,露出内衬的辽国狼纹战袍——正是当年屠杀杨家庄的先锋官。
老仵作在余烬中捡起半块鱼符,符上“横海军“己被烧成“替天行道“。他将符抛入护城河,水面浮出张由尸虫拼成的地图——河北西州十七处淬刀炉方位赫然在目。
幸存的孩童围住杨雄,掌心骨纹渐次熄灭。最小的女童将青铜钥匙按进他碳化的腿骨:“阿兄的腿,便是打开所有炉子的钥匙。“
暮色中,一匹瘸腿老马驮着残躯远去。杨雄碳化的右腿插满童尸小刀,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烙出带血的“冤“字。女录事融化前的最后一句话随晚风飘来:“去沧州,那里有人在等一柄斩断枷锁的刀...“
淬刀炉的烈焰舔舐着杨雄的脊背,三百童尸小刀在火中嗡鸣如泣。女录事青铜躯壳寸寸崩裂,露出胞妹杨清荷被灼毁的半张脸。她将琉璃心塞进兄长掌心时,炉顶突然炸开窟窿——一支镔铁禅杖破空砸下,裹挟的风压竟将火舌逼退三丈!
“洒家来迟了!“
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般掀飞炉顶,身后跟着个戴枷锁的军官。那人独眼中精光暴射,一枪挑断神霄派魂幡绳索:“林冲在此!“
杨雄借势翻滚出火海,琉璃心擦过林冲枪尖,竟引燃枪头积攒三年的白虎堂沉檀香。香气所过之处,童尸小刀上的“杨“字泛起青光,与林冲枪杆暗藏的阵亡禁军名录遥相呼应。
“原来如此!“林冲撕开囚衣,露出背上刺配印——那青痕竟与淬刀炉密文同源。他一枪扎入炉心,三百小刀受激飞旋,在空中拼成当年殿前司教头们合著的《破阵枪谱》。
童贯亲军阵型大乱。鲁智深禅杖横扫五雷车,碎木中飞出个戴青面獠牙面具的汉子,手中朴刀快如闪电:“哥哥莫慌,刘唐来助!“刀光过处,神霄派道人的紫幡尽数腰斩,幡内人牙落地化为齑粉。
杨清荷残躯突然暴起,青铜手指插入童贯先锋官咽喉:“这一指,替杨家庄七十三口!“转身对杨雄凄然一笑,“阿兄,莫学我困在仇恨里...“话音未落,琉璃心自毁炸开,气浪掀翻淬刀炉,露出底部暗藏的盐铁密账——正是高俅与辽国往来的铁证。
“快走!“
戴宗从硝烟中闪出,日行八百里的绑腿己渗出血迹。他甩出西道神行甲马符:“晁天王在黄泥岗备好酒席,专等诸位好汉破局!“
杨雄最后望了眼燃烧的蓟州城。老仵作将横海军鱼符塞给他:“沧州那边,有个叫柴进的大官人...“话未说完,被鲁智深连人带符扛上肩头:“啰嗦甚!且去梁山泊吃酒!“
三个月后,二龙山脚。
杨雄擦拭着新打的朴刀,刃口映出远处“替天行道“大旗。林冲抛来酒囊:“杨兄可知,那日琉璃心炸开的青烟,凝成了何物?“
山风掠过,露出忠义堂前新立的石碑,碑上嵌着三百童尸小刀拼成的文字——正是石碣村渔民昨夜打捞的“天书“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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