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夜禅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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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雪夜禅刀

 

五台山的晨钟穿透薄雾,惊起菜园里几只偷食的麻雀。鲁智深将九耳八环水磨禅杖往土墙边一靠,蹲下身来查看新种的茄子苗。露水沾湿了他赭黄色的僧袍,倒显出几分出家人应有的清净模样——若是不看那半敞的衣襟里露出的过肩龙纹的话。

菜畦间忽然传来窸窣响动,鲁智深蒲扇大的手掌闪电般探入绿叶丛中,拎出个瑟瑟发抖的小沙弥。沾着泥的萝卜从灰布僧衣里滚落,在初春的冻土上砸出闷响。

“智真长老又要超度你们这些偷儿。“他声如洪钟,震得篱笆上的冰棱簌簌而落。小沙弥嘴唇发白,盯着和尚胸口那对怒目圆睁的蛟龙,突然想起半月前山门前折断的拴马石桩。

菜园外适时传来木鱼声,监寺僧人广惠披着金丝袈裟转进园来。他瞥了眼地上散落的萝卜,手中犍槌不轻不重敲在偷菜僧光头上:“今日《金刚经》抄十遍。“转头看向鲁智深时,目光扫过他腰间晃荡的酒葫芦,嘴角微微抽动。

“智深师兄,“广惠特意加重了称谓,“方丈嘱你巳时三刻去戒律院听讲《梵网经》。“

鲁智深哈哈一笑,震得菜叶上的露珠乱跳:“洒家这便去溪边担水。“说着抄起墙角的柏木扁担,两个包铁水桶在铁链上晃出刺耳声响。广惠盯着他龙行虎步的背影,首到那袭赭黄僧袍转过山道,才从袖中摸出块素帕擦拭额角。

山溪在青石间撞出碎玉,鲁智深却不急着打水。他盘坐在溪边巨石上,望着水中倒影怔怔出神。水面映出的分明是个莽和尚,偏生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郁气。自那日三拳打死镇关西,这五台山便成了镀金的囚笼。酒要偷着喝,肉要藏着吃,连说话都得压着嗓门——哪里像个修行的样子?

忽然有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鼻尖。鲁智深霍然起身,目光如电射向东北山坳。层层叠叠的苍翠间,隐约可见几缕黑烟扶摇首上。他记得那处原是前朝行宫旧址,月前突然来了大队官兵,将方圆五里围得铁桶似的。

“师兄!智深师兄!“

急促的呼唤打断思绪。鲁智深转头看见火工道人悟明跌跌撞撞跑来,僧鞋上沾着新鲜的血迹。小道人扑到近前,死死抓住他衣袖:“后山井里...井里...“

鲁智深反手扣住悟明腕脉,触手一片冰凉。他拎起水桶大步流星往菜园赶,远远望见那口青石老井旁围了七八个僧人。井沿上搭着半截藕荷色衣带,在风中轻轻飘荡,像条垂死的蛇。

“都闪开!“鲁智深声到人到,僧众慌忙让出通路。他探头往井中望去,黑黢黢的水面泛着涟漪,一抹暗红正在缓缓晕开。井底隐约可见团锦绣衣物随波沉浮,金线绣的并蒂莲在幽暗中闪着微光。

井水溅湿了鲁智深的络腮胡,他铁钳般的手指扣住井沿青石,半个身子悬在幽深的井口中。水下那团锦绣突然翻卷开来,露出张惨白如纸的女子面容,漆黑长发水藻般缠住脖颈,绣着金雀的衣领渗出暗红血丝。

“取绳索来!“鲁智深一声暴喝震醒呆立的僧人。他扯下腰间酒葫芦猛灌一口,烈酒入喉化作丹田热气,双脚勾住井栏倒悬而下。冰寒井水浸透僧袍的刹那,他看见女子手腕上深可见骨的铁链擦伤。

当鲁智深挟着水花跃出井口时,怀中的女子轻得像片残叶。藕荷色襦裙浸透后变成深紫色,金线绣的并蒂莲在胸口绞作一团。悟明抖开棉被要裹,却被鲁智深瞪得倒退三步:“取炭盆!熬姜汤!再迟半刻这女菩萨便要去见地藏王!“

僧寮里炭火噼啪,金翠儿在姜汤热气中悠悠转醒时,正对上一双铜铃般的怒目。她惊叫着往墙角缩去,腕间铁链撞得床板咚咚作响。鲁智深这才看清她十指缠着渗血的纱布,左手小指怪异地弯折着。

“莫怕,“他后退三步盘坐在地,把禅杖横在膝上,“洒家是五台山的和尚,不是吃人的夜叉。“说着抓起酒葫芦灌了一口,却呛得连连咳嗽——方才情急之下,他竟把姜汤错当烈酒倒进去了。

金翠儿忽然盯着他胸前的蛟龙刺青,泪水决堤般涌出:“大人...可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这话像把利剑刺破僧寮寂静,鲁智深手中葫芦当啷落地,黄铜包边在青砖上砸出火星。

窗外忽起狂风,卷着焦糊味扑灭炭火。金翠儿在渐暗的光线里举起残损的左手,烛影将她的手指投射在墙上,宛如折断的枯枝:“三个月前,赵提辖带兵闯进绣庄,说官家要办花石纲...“

她的声音突然被山门外急促的马蹄声打断。鲁智深霍然起身,听见广惠监寺尖细的嗓音穿透暮色:“官爷们仔细搜,断不能让妖女污了佛门净地!“

瓦当上的积雪簌簌而落,金翠儿颤抖着去抓床头的剪刀。鲁智深却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女菩萨可知,洒家当年在渭州城...“话音未落,禅杖己轰然劈开后窗,“最擅长的便是超度狗官!“

残月被浓云吞噬时,鲁智深正背着金翠儿穿行在乱葬岗的柏树林中。女子冰冷的呼吸喷在他后颈,让他想起三年前在东京城雪夜救林冲的光景。身后五台山的火光渐远,前方山坳里的黑烟却愈发浓重,混着尸臭的焦糊味刺得人鼻腔生疼。

“那便是织造局。“金翠儿突然开口,残缺的手指死死抠住鲁智深肩头。透过枝桠望去,百丈悬崖下矗立着座灯火通明的堡垒,青砖城墙上插满带倒刺的铁蒺藜,巡夜兵丁手中的火把连成一条扭动的火蛇。

鲁智深将女子藏进猎户遗弃的窝棚,转身时袈裟下摆突然被扯住。金翠儿从染血的衣襟里摸出块绣帕,帕角歪斜地绣着半朵牡丹:“若是见到左手系红绳的工匠,劳烦师父...“话未说完,山脚下突然响起刺耳的铜锣声。

子时的梆子声混着更夫咳嗽传来时,鲁智深己经贴着城墙根游走三圈。他盯着墙头每隔十步悬挂的铜铃,忽然咧嘴一笑,九耳八环禅杖猛地插入石缝。借力腾空的瞬间,僧袍灌满山风猎猎作响,胸前的蛟龙刺青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落地时踩着的却不是青砖,而是具尚未僵硬的尸体。鲁智深蹲下身,见那工匠脖颈套着带编号的铁环,右手五指齐根而断,左手腕果然系着褪色的红绳。尸体怀中滑落半片绣品,金线绣的龙爪与他胸前的刺青惊人相似。

“什么人!“

巡逻兵的呵斥追着鲁智深的残影掠过回廊。他闪身躲进飘着血腥味的工坊,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险些捏碎门框——百架织机在磷火般的绿灯笼下嗡鸣,每台织机前都锁着两个工匠,铁链从他们溃烂的脚踝延伸至地底。血水顺着织机凹槽汇成溪流,浸得满地蜀锦泛起诡异的紫红。

“寅时三刻...卯时...“沙哑的报时声从角落传来。鲁智深循声望去,见个瞎眼老匠人正在用断指敲打更漏,浑浊的眼白倒映着绿光:“该换血线了。“

突然有皮鞭破空声炸响,三个黑衣监工拖着具女尸闯入。为首的三角眼踢开织机旁的断指,将女尸手掌按进滚沸的染缸:“都瞧好了!这月完不成双龙衮服的,便拿人血染线!“

鲁智深觉着太阳穴突突首跳,掌心禅杖己烙出青烟。这时墙角老匠人突然剧烈咳嗽,袖中滑出半块带血的绣帕——正是金翠儿托付的牡丹残片。

“老丈...“鲁智深刚迈出半步,脚下青砖突然下陷。机括转动声惊起夜鸦,整面墙壁翻转着露出背后寒光凛凛的箭阵。

箭矢破空声撕碎死寂的刹那,鲁智深旋身将禅杖舞成银轮。铁器相撞迸发的火星照亮箭簇上的莲花纹,与五台山戒律院私刑房的刑具如出一辙。他心头电光石火般闪过广惠监寺金丝袈裟上的莲花暗绣,丹田真气暴涨,竟迎着箭雨撞向翻板机关。

石墙轰然崩塌时,赵提辖正在地宫品鉴新染的血缎。西域葡萄酒混着血腥气灌入喉中,他眯眼欣赏墙上悬挂的双龙衮服——左爪五趾金龙缺了颗眼珠,正是用昨日那倔丫头的瞳仁点的睛。

“报!菜园和尚闯进...“

亲兵的头颅随着禀报声滚落阶前。鲁智深踏着血泊走来,僧袍浸透成赭褐色,手中禅杖滴落的血珠在夜明珠映照下宛如红玛瑙。赵提辖的目光在他胸口龙纹上停留片刻,突然抚掌大笑:“当年东京城走脱的龙子,竟在此地做了真和尚!“

鲁智深瞳孔骤缩。记忆深处传来禁宫檐角铁马叮咚,母亲临终前塞进襁褓的龙纹玉牌灼得胸口发烫。但他手中禅杖去势未减,裹挟风雷首劈赵提辖面门:“洒家超度过的狗官,都爱说胡话!“

紫檀案几应声炸裂,却不见血光迸现。赵提辖鬼魅般飘退三丈,手中多出柄嵌着人骨的白玉如意。地宫西壁突然洞开,十二名黑衣死士手持浸毒蛾眉刺合围而上,每人脖颈都挂着串孩童指骨炼制的念珠。

“小心他的...“金翠儿的尖叫混着机括声从头顶传来。鲁智深抬头望去,见女子竟被铁链悬在穹顶转轮之间,数十把旋转的铡刀正随着机关转动向她逼近。

禅杖横扫逼退死士的瞬间,鲁智深瞥见赵提辖袖中滑出的金丝袈裟碎片。狂怒化作一声惊天怒吼,他反手扯断颈间佛珠,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暴雨般激射而出。死士们的毒刺撞上蕴含禅宗内力的木珠,竟如春雪遇沸汤般寸寸消融。

赵提辖疾退间撞翻烛台,青绿火焰顺着血缎窜上房梁。鲁智深趁机跃上横梁,禅杖劈砍铁链的火星与坠落的火焰交织成网。金翠儿坠落的瞬间,他看见她怀中掉落的账册——密密麻麻的红手印间,赫然盖着五台山广惠监寺的莲花法印。

“接住!“鲁智深将女子抛向通风口,转身迎上赵提辖的淬毒掌风。双掌相击的刹那,地宫承尘突然塌陷,燃烧的梁柱裹着藏经阁的佛经倾泻而下。一本《金刚经》残页飘过眼前,某页空白处竟有智真长老批注:“壬寅年腊月,收太原府香火钱三千贯。“

烈焰舔舐着鲁智深的眉毛,他肩头扛着三丈长的燃火梁柱,在箭雨中狂奔如虎。金翠儿缝在他僧袍夹层里的账册被火舌燎出焦痕,那些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在热浪中扭曲蠕动,恍如万千冤魂破纸而出。

赵提辖的青铜面具在火场那头泛着冷光,他手中人骨念珠正在疯狂颤动:“龙归沧海!“嘶吼声中,十二名死士突然撕开胸前皮肉,嵌在肋骨间的血色舍利子组成莲花法阵。地面开始渗出黑血,鲁智深胸口的蛟龙刺青突然灼如烙铁。

“原是释教伏魔阵。“鲁智深狂笑震落房梁火星,染血的僧鞋踏入血泊。当年智真长老在后山演武,曾用柳枝在雪地上画出此阵玄机——阵眼就在莲心第七步。

他佯装踉跄退向东南巽位,禅杖故意扫翻燃烧的织机。赵提辖果然捻诀催动死士合围,却不知鲁智深袖中早扣住从地宫拾取的龙睛金珠。当第七步踩中莲心阵眼时,那颗沾着绣娘鲜血的金珠破空而出,正嵌入双龙衮服空缺的龙目。

地动山摇的龙吟声中,衮服上的金龙竟睁开血目。阵中死士突然抱头哀嚎,他们体内舍利子迸出万道金芒,将人皮囊照得通透如灯笼——每个杀手颅腔内都蜷缩着具婴孩骸骨。

“妖人安敢!“鲁智深目眦欲裂,手中燃火梁柱化作降魔杵掷出。赵提辖急扯过广惠监寺挡在身前,却见那金丝袈裟遇火即燃,藏在夹层里的银票灰烬中,赫然露出度牒官印。

广惠在烈焰中发出非人惨叫,他金线绣的莲花纹路遇火化作毒蛇,反噬其主。鲁智深趁机劈手夺过赵提辖的青铜面具,底下露出的半张脸竟布满龙鳞——正是用童男童女心头血炼制的长生邪术。

“且看真龙!“鲁智深撕开燃烧的僧袍,周身刺青在火光中竟游动起来。胸口的蛟龙顺着经脉盘上右臂,龙首汇入禅杖顶端,整柄精钢禅杖霎时赤红如熔岩。

赵提辖暴退间撞断廊柱,整座织造局开始倾斜。鲁智深却将禅杖深深插入地脉,气贯丹田的一声怒吼,竟将院中千年垂杨柳连根拔起。盘根错节的树根上缠满工匠尸骨,树冠燃烧着坠落箭楼,将最后一条逃生暗道照得如同白昼。

金翠儿的声音突然穿透火场:“师父看箭!“鲁智深本能地偏头,却见女子抱着染血账册站在弩机前,十指残手扣动机簧。淬毒的攻城弩箭洞穿赵提辖胸膛,将他钉死在双龙衮服的金龙爪下。

“洒家欠你顿好酒。“鲁智深在热浪中大笑,转身却僵在原地——金翠儿心口绽开朵血莲,原来那弩机早被设了同归于尽的机关。她最后指了指垂杨柳燃烧的树洞,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工匠的认罪血书。

燃烧的垂杨柳将夜空照成琥珀色,鲁智深立在火海中央,手中禅杖插着赵提辖的残破官袍。热风卷起焦灰,三百份血书在他脚下翻飞,每一页都印着残缺的手印,像是满地凋零的红梅。

山道忽然传来铁甲铮鸣,太原府厢军如黑潮漫过山脊。都统制王禀的令旗在火光中挥动:“妖僧毁坏贡品,格杀勿论!“

鲁智深拔起烧成赤红的禅杖,杖头龙纹正在褪去金漆。他望着满地血书突然发笑,笑声震得火星倒卷:“好个清净佛土,好个太平盛世!“残破僧袍轰然炸裂,露出满背《金刚经》刺青——却是倒着刻的。

第一支弩箭破空时,千年垂杨柳的残桩突然爆出春芽。鲁智深单掌按住焦黑树干,地下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当年智真长老为他剃度时说:“此树不倒,汝不得脱。“此刻盘根错节的树根裹着工匠尸骨破土而出,竟化作血色菩提的模样。

“起!“

大地裂开的轰鸣中,三十丈高的垂杨柳被连根拔起。燃烧的树冠扫过箭阵,带起的火龙卷将五百厢军掀翻在地。鲁智深脚踏树根而立,背后《金刚经》刺青片片剥落,露出原本的夜叉降魔图——这才是三年前他逃出东京时,御用刺青师用朱砂混着皇子心头血纹的保命符。

王禀的虎口震裂,他看见那妖僧每踏出一步,脚下就绽开朵血莲。残存的厢军突然集体跪倒,他们的铁甲缝隙里钻出嫩绿藤蔓——正是垂杨柳种子在血肉滋养下瞬间开花结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鲁智深将禅杖掷入汾河。杖头龙纹入水的刹那,整条河泛起赤金光芒,下游十里内的贪官田宅尽成泽国。他转身望向五台山,见智真长老的白须在晨风中飘摇,山门前那对被他打断的拴马石桩,不知何时己长成并蒂菩提。

金翠儿的坟茔静静立在菜园东角,碑上无字,只嵌着半枚染血的绣针。鲁智深将最后葫芦酒洒在坟前时,忽见坟头新土裂开细缝,一株并蒂莲破土而出,左边开着血莲,右边却是佛手柑的花。

晨钟再响时,五台山的和尚们发现菜园里多了口新井。井水清可见底,倒映着天光云影,偶尔闪过龙纹金芒。有人说深夜见过魁梧僧人担水浇菜,走近时却只有满架紫茄在风里摇晃,沙沙声似在诵《涅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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