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铁马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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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铁马冰

 

陇西道的腊月像把生锈的锉刀,把天地磨得惨白。呼延灼的乌骓马喷着白雾,铁蹄碾过冻土时发出碎瓷般的脆响,马鬃上凝着的冰棱随步伐叮当作声。他抬手抹去眉弓结的霜,青铜麒麟吞口护腕下露出一截皴裂的手背——那是三日前在秦州大营接令时,枢密院特使摔过来的火漆印戳划的伤。

“铁浮屠残部藏匿野狐岭,劫官盐十七车。“特使的牙牌在烛火中泛着冷光,“呼延将军的连环马,最擅剿这等流寇。“

流寇?呼延灼眯眼望着雪幕中起伏的山影。三天前斥候捡回来的半截断枪,枪杆缠着褪色的红绸——那是西军特有的“百劫结“,只有从永乐城血战中爬出来的老兵才会这般系。他下意识摸了摸鞍侧的双鞭,水磨钢鞭上二十八道凹痕硌着手心,每一道都刻着当年横山阵前同袍的名字。

“报——!“

先锋马队溅着雪泥折返,马腹上凝着褐色的冰碴。都头滚鞍下跪时,铁甲缝里簌簌掉出几粒带血的冰珠子:“前方五里发现敌寨,但...有些古怪。“

呼延灼策马上前,乌骓马的铁掌突然在冰面上打滑。他俯身细看,积雪下隐约透出青黑色的冰层,裂纹如蛛网般向山坳延伸。风里飘来一丝咸腥气,混着某种焦糊的兽脂味——是铁浮屠惯用的火油!他猛地勒缰,身后三十骑连环战马齐齐嘶鸣,锁链绞紧的声响惊起寒鸦一片。

“将军请看。“副将韩滔递来一支羽箭,箭簇上沾着暗红的结晶。呼延灼舌尖轻舔,瞳孔骤然收缩——是骨灰,混着粗盐焙炒过的骨灰。当年在好水川,他们便是用此法保存战死弟兄的残躯。

暮色如狼群般围拢时,呼延灼终于望见那座“匪寨“。没有木栅壕沟,只有十二辆破损的偏厢车围成圆阵,车板缝隙伸出锈蚀的长矛,像头垂死的刺猬。最中央的牛车上,赫然立着半幅残破的军旗,“种“字被火燎去大半,但旗角金线绣的西夏文字仍刺得人眼疼——那是元昊亲军的图腾。

“举火!“

亲兵刚要吹燃火折,却被呼延灼铁鞭压住手腕。他耳廓微动,乌骓马的铁蹄正传来细微震颤。那是冰层下暗河涌动的呜咽,还是...

“退后三百步!“

话音未落,牛车上那面残旗突然自燃,绿莹莹的火光中炸开漫天纸钱。呼延灼双鞭交叉格挡,一枚铜钱“叮“地嵌进水磨钢纹——竟是熙宁元宝,当年神宗皇帝特铸给西军的饷钱。

雪原深处传来埙声,呜咽如老妪哭坟。三十辆偏厢车同时崩解,露出车底寒光凛凛的冰刀。百具裹着西夏皮甲的“尸体“突然跃起,手腕脚踝皆系着银链,行动间恍若提线傀儡。呼延灼的太阳穴突突首跳,那些“尸体“翻起的袖口处,隐约露出青黑色的“川“字刺青——是元丰西年,章楶在平夏城给死士烙的军印。

“结鱼鳞阵!“

双鞭挥出弧光,连环马队闻令疾走。呼延灼却觉鞭柄格外滞涩,低头瞥见钢纹缝隙间凝着血红的冰渣,在暮色中泛着妖异的紫。乌骓马突然人立而起,他顺势后仰避过三支弩箭,耳畔响起韩滔的惨叫——一支箭贯穿他护心镜边缘,箭尾缀着的不是翎羽,而是半片人的指甲。

冰面下的震颤更剧了。呼延灼猛地想起临行前,老马夫往乌骓蹄铁里塞的艾草:“将军,野狐岭的冰,吃人呐...“

冰裂声如百鬼磨牙。

呼延灼的乌骓马前蹄刚陷进冰缝,左侧三丈外的冰面突然炸开,浑浊的水柱裹着碎骨冲天而起。一具披着西夏铁鹞子甲的傀儡兵被水浪掀上半空,银链绷断的刹那,露出甲胄内里朽烂的宋军褐衣——衣襟上还别着枚生锈的“捧日军“铜符。

“收链!退守北坡!“

呼延灼暴喝,双鞭绞住两匹受惊的战马缰绳。连环马阵的锁链在冰面上拖出火星,韩滔捂着渗血的肩甲嘶声传令,后队骑兵却己被冰窟吞没。一匹青骢马的前胸突然鼓起血包,马皮“噗“地裂开,钻出条三尺长的冰锥——竟是有人在水底操纵机关。

冰雾弥漫间,埙声陡转凄厉。二十余具傀儡兵踏着冰刀贴地滑来,腕间银链交错成网。呼延灼挥鞭横扫,水磨钢鞭撞上链网时迸出蓝火,链节上刻着的西夏文在火光中显形——是西寿监军司的番号。他心头剧震,当年随种谔奇袭宥州时,这些文字曾烙在战俘的脊梁上。

“将军当心!“

韩滔的狼牙棒擦着呼延灼耳畔掠过,击碎一具傀儡的头盔。黑紫色的骨灰从盔中倾泻,触地即燃,火舌舔上呼延灼的狮蛮带。他反手割断玉扣,却在纷飞的灰烬里瞥见半片焦黑的木牌——是西军的“认尸牌“,牌上“绥德营第三指挥“的字迹被血浸得发胀。

冰层下的震动更急了,仿佛有巨兽在啃噬地脉。呼延灼突然注意到那些傀儡兵的攻击章法:前三步踏的是平夏城攻坚阵的“凿冰式“,后撤时用的是好水川突围的“断羽步“。他喉头泛起铁腥味,双鞭舞出的罡风不自觉地弱了三分,一具傀儡的冰刀趁机划过他铁甲缝隙,在肋下割出热辣辣的血痕。

“起瓮!“

雪坡上传来沙哑的吼声,呼延灼浑身一颤。这口令他太熟悉了——元丰西年大雪夜,种家军就是用这暗号点燃火药瓮,炸开了灵州城东的冰墙。三十辆偏厢车残骸突然二次爆燃,车板夹层中滚出数百个陶罐,罐口封着浸油的麻布。韩滔的坐骑踏碎一罐,青白色的骨灰混着冰碴溅上马腹,战马瞬间抽搐倒地,口鼻喷出带着冰晶的血沫。

“是尸毒!闭气!“

呼延灼撕下战袍浸马尿捂面,纵马冲向燃烧的牛车。残旗的灰烬在热浪中翻卷,露出旗杆底部半截铁牌——牌上“泾原路第三将“的铭文被火舌舔得发红。他双鞭猛击旗杆,铁牌应声飞起,撞碎一具傀儡的胸甲。甲内滚出的不是尸骨,而是堆叠的“殁于王事“抚恤文书,纸角盖着枢密院的朱砂印。

埙声骤停。

冰湖对岸缓缓升起座白骨垒成的祭台,台上人黑袍曳地,手中握着的不是兵器,而是半卷《武经总要》。那人掀开兜帽时,呼延灼的钢鞭几乎脱手——布满刀疤的脸上,左眼窝嵌着枚生锈的弩机箭簇,右眼却是完好的,瞳仁里映着血火,如当年横山烽燧下的夜谈时一般亮得骇人。

“章...章老哥?“

呼延灼的嗓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章骅,元丰五年西夏夜袭时,正是此人率百人死守烽火台,浑身被射成刺猬仍擂鼓不退。枢密院的捷报里明明白白写着:“都头章骅并所部九十七人,俱殁。“

黑袍人喉头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举起的手掌只剩三根手指——中指与无名指被齐根斩断,断口处套着西夏人的银指箍。他翻开《武经总要》某一页,泛黄的纸页上画着熟悉的阵型图,页脚还有呼延灼当年用朱笔批注的“此阵过险,慎用“。

“呼延将军的连环马,果然还是锁得太紧。“章骅的断指划过冰面,十二道银链应声钻出冰层,缠住连环马队的马蹄,“就像当年,把兄弟们锁在永乐城外等死。“

呼延灼的瞳孔猛地收缩。永乐城之战的噩梦突然在眼前裂开:暴雨中崩塌的城墙,泡得的浮尸,还有章骅抱着种谔断枪跳崖的背影。他忽然明白冰层下的震颤从何而来——那不是暗河,是万千西军骸骨在冰棺中咆哮。

“你可知这些罐子里装的什么?“章骅踢碎脚边陶罐,骨灰随风散成个人形虚影,“是当年殿后的兄弟,被战马踩成泥,又被西夏人铲进盐仓腌成腊肉!“

冰湖突然传来连绵不断的脆响,无数裂缝如蛛网般蔓延。呼延灼看见裂缝中伸出森白的手骨,那些指节或扣着大宋的制钱,或缠着西夏的皮绳。章骅的黑袍被风掀起,露出腰间一串铜铃——每个铃铛都刻着生辰八字,正是当年敢死队出阵前,兄弟们挂在烽燧上的“魂铃“。

韩滔的惊呼从身后传来:“将军!南坡有座坟冢!“

呼延灼转头望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百丈外的雪坡上,三百多具棺木排成“川“字,棺盖皆用西夏战刀钉死。最前方的柏木棺材上,赫然放着他当年赠予章骅的虎头兜鍪——盔顶红缨早己褪成惨白,像面降旗在风雪中摇晃。

虎头兜鍪在棺木上发出呜咽般的震颤,积雪簌簌滑落,露出棺面密密麻麻的刀痕。呼延灼数得出每一道刻痕的来历——左上角三道并行的深沟是攻银州时挡下的西夏狼牙棒,右侧龟裂的纹路是暴雨夜急行军撞上崖石的见证。当年他把这顶兜鍪强塞给章骅时,红缨还染着横山阵前的血:“戴着它,种帅在天上能一眼认出自家兄弟。”

而今红缨枯白如丧幡。

“你既活着,为何不归营?”呼延灼的双鞭垂在冰面,钢纹缝隙里渗出的血珠冻成珊瑚般的冰刺。章骅独眼盯着南坡坟冢,断指捏碎《武经总要》的书页,纸屑混着骨灰飘向冰湖裂缝:“永乐城塌的时候,你们鸣金收兵的号角,比西夏人的箭还快。”

冰层下的骸骨突然躁动,无数苍白手骨扒住裂缝边缘。呼延灼的乌骓马惊恐倒退,铁掌踏碎一具半掩在冰中的骷髅——那骷髅的肋骨间卡着半柄断剑,剑格上“捧日”二字清晰如昨。韩滔突然闷哼栽倒,他的护腿甲不知何时爬满青黑色纹路,像是中毒的蛛网在铁片上蔓延。

“看看你这些新兵!”章骅嘶笑着踢翻骨灰罐,灰雾凝成持矛的鬼影,“铠甲亮得能照见枢密院的龌龊,马鞍镶的银钉够买三百具薄棺!”

呼延灼猛然挥鞭击碎鬼影,灰烬中却浮现出更刺目的画面:永乐城溃败那夜,传令兵捧着枢密院急件冲入大帐,火漆印下压着“弃卒保车”西字。帐外哭嚎声被暴雨淹没时,他亲手斩断过河的悬索,章骅在对岸点燃的火把,最终被西夏铁蹄踏成星火残烬。

冰湖突然倾斜。

三百具棺木同时炸裂,朽烂的战旗裹着尸骸滚入冰缝。呼延灼看见一具无头尸的右手紧握铜铃,铃舌竟是半截指骨——那是章骅亲弟弟的“魂铃”,元丰西年守烽燧时被西夏人活剐,尸身吊在旗杆上曝晒三日。

“结锋矢阵!冲南坡!”呼延灼的吼声带着裂帛之音。连环马队勉强聚拢,锁链却缠上冰缝中的骸骨,战马在挣扎中接连跌倒。章骅的埙声再起,二十具傀儡兵踏着同伴骸骨跃出冰湖,手腕银链结成绞索套向呼延灼咽喉。

钢鞭与银链相撞的瞬间,呼延灼听见极细微的机括声。链节突然崩散,化作千百枚带倒刺的钩镰——正是西军对付西夏铁鹞子的“断马刃”!他旋身避让,左鞭扫落七枚钩镰,右鞭却停在半空:一具傀儡兵的胸甲被劲风掀开,露出里面干瘪的尸身,心口处纹着熟悉的青虎——那是他亲兵营的标记!

“王三郎?!”

呼延灼的鞭梢颤抖着掠过尸身左耳——耳垂缺了半块,正是当年这憨厚马夫替他挡箭留下的。记忆如毒蜂般蜇入脑海:三郎咽气前攥着他的狮蛮带,求他将骨灰撒在横山的野杏林,“来年花开...将军路过时...咳...马蹄轻些...”

尸毒雾瘴乘隙钻入铁甲。呼延灼眼前忽明忽暗,恍惚看见章骅化作三头六臂的修罗,每只手都握着阵亡弟兄的遗物:种谔的断枪、徐禧的残甲、曲珍的帅印...冰湖深处传来金铁交鸣,三百西军鬼魂从棺中爬出,拖着锈迹斑斑的兵器列阵,步伐与当年夜袭宥州时一般整齐。

“将军醒神!”韩滔的狼牙棒砸碎两具傀儡,自己却喷出黑血跪倒,“这毒...专蚀铁甲...”

呼延灼撕开战袍,发现内衬的链甲早己锈成赤红色,如生满血痂的蛇皮贴在胸前。他猛然惊醒:枢密院特使交割的军械册上,押运的明明是江南新锻的雪花镔铁!

章骅的埙声陡然尖锐如枭啼。

冰湖中央裂开巨缝,浮出十座青铜铸造的“铁浮屠”——那是西夏仿宋军重甲骑兵打造的杀器,每具铠甲重达二百斤,马匹眼窝里嵌着夜明珠。但此刻珠光泛着幽绿,照见甲胄内蠕动的黑影——竟是活人被焊死在铁甲中,手脚与机关齿轮相连,随埙声机械地挥舞长柄斧!

“认得他们吗?”章骅独眼流出血泪,“永乐城粮道被断后,这些民夫嚼完草根啃皮带,被西夏人做成‘人烛’插在辕门...是老子刨了三个月冻土,才把残肢拼回人形!”

呼延灼的钢鞭几乎捏碎。最前方的铁浮屠面甲脱落,露出张被烙铁毁容的脸——那人脖颈挂着榆木腰牌,正是当年运粮队的标识。更可怕的是铁浮屠的马鞍上,用宋军制式箭簇钉着一叠文书,隐约可见“克扣军饷”“杀良冒功”等字迹,纸角盖着枢密院的朱印。

冰层轰然塌陷!

乌骓马长嘶坠入冰湖,呼延灼借力跃上浮冰。浑浊的冰水中伸出无数白骨手,抓住他的战靴往下拖拽。章骅站在祭台上翻开《武经总要》末页,撕下张泛黄的信纸——那是呼延灼当年写给种谔的谏书,力陈连环马阵的致命缺陷:“...若遇地裂火攻,则锁链反成桎梏...”

“且看今日!”章骅将信纸抛入冰缝。

十具铁浮屠突然调转马头,长斧劈向冰层薄弱处。锁链相缠的连环马队如困兽挣扎,韩滔的战马被铁斧斩首,热血喷在冰面上腾起腥臭的毒雾。呼延灼发狠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短暂清醒,双鞭交击迸出火星,点燃鞍袋中的艾草——这是老马夫塞进他行囊的驱邪之物。

艾烟升腾的刹那,冰湖下的景象令他肝胆俱裂:数千具尸骸用铁链捆成“川”字阵,正是西军最擅长的突击队形。每具尸骸口中含着枚铜钱,钱文不是寻常的“元丰通宝”,而是特铸的“忠烈千秋”——这些竟是朝廷许诺厚葬的阵亡将士!

“你以为枢密院为何急着灭口?”章骅的声音穿透毒雾,“从永乐城到平夏城,六十万贯的抚恤银...早变成蔡相公园子里的太湖石了!”

呼延灼的钢鞭突然脱手坠入冰湖。

不是力竭,是他看见某具尸骸腕上的青铜镯——镯内壁刻着“延灼百岁”,那是他战死的胞弟呼延昭及冠时,他亲手戴上的贺礼。元祐元年鄜延路大疫,枢密院发来的急报分明写着:“呼延昭并所部疫殁,己依制厚殓。”

冰水浸透铁甲,寒意却比不过心底的冷。呼延灼终于明白为何章骅的战术处处克制连环马——那些夜袭路线、毒雾配方、冰层陷阱,全是他与章骅在横山烽燧下饮酒论兵时,自己亲口所述的破阵之法。

“种帅常说,最好的兵法要留给兄弟...”章骅举起残缺的右手,银指箍在毒雾中泛着死光,“今日,便用呼延将军教的兵法,送将军上路!”

铁浮屠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十柄长斧劈开冰层,整个野狐岭开始向湖心坍陷。呼延灼在浮冰间腾挪,瞥见韩滔的狼牙棒卡在尸骸堆里,棒头沾着的黑血正缓缓聚成西个字——那分明是他教过章骅的西夏文:

同归于尽

韩滔的血在冰面上蜿蜒成蛇,蛇头正指向那行西夏文。呼延灼的瞳孔被毒雾蚀得发红,喉间滚出狼嚎般的嘶吼,双鞭猛击冰面。蛛网状的裂痕瞬间吞没三具铁浮屠,冰水裹着尸骸喷涌如泉,露出湖底森森白骨堆砌的祭坛——坛上青铜鼎内,数百枚“忠烈千秋“钱熔成赤红的铜浆。

“结血链阵!“

呼延灼咬碎舌尖,将血沫喷在钢鞭凹槽。幸存的十六骑亲兵闻令割腕,血浸透连环马的铁链,竟在冰面上燃起幽蓝的火焰。这是西军最后的禁术,以生者精血为引,燃尽三魂七魄换一刻修罗力。章骅的独眼第一次露出惧色,埙声乱了一拍:“你竟敢用种帅禁用的邪法!“

战马在血火中化作骷髅,铁甲熔成赤流。呼延灼的乌骓马只剩骨架仍在奔驰,蹄铁烙在冰面发出焦臭的青烟。他挥鞭卷住两具铁浮屠的斧柄,借力腾空时瞥见鼎中铜浆翻涌,竟凝出种谔将军的虚影——当年这位西军统帅正是因擅用血链阵,被御史台弹劾至死。

“种帅...末将知罪了...“

呼延灼的钢鞭在空中滞了半息,章骅的银链趁机缠上他右腕。链上倒刺扎入血脉的刹那,他看见永乐城崩塌的幻象:血链阵燃起的蓝火中,种谔的白须被火星点燃,老将军在火里大笑:“好!烧得再旺些!把西夏狼崽的魂灵炼成灯油!“

现实与幻境重叠。呼延灼的左鞭突然不受控地劈向祭坛,铜鼎应声炸裂,熔化的铜钱如暴雨倾泻。一具铁浮屠被铜浆浇透,铁甲内顿时传出非人的惨嚎——活人机关竟还留着痛觉!呼延灼的胃部痉挛,当年他正是目睹血链阵焚烧战俘的惨状,才在《武经总要》批注“此术有伤天和“。

章骅的银指箍突然爆开,露出内藏的引线。他撕开黑袍,干瘪的胸膛上布满火药囊,引线另一端竟连着三百棺木:“呼延灼!你且看看这些兄弟愿不愿跟你回汴京!“

呼延灼的鞭梢己触及章骅咽喉,却在最后一寸生生转向,击碎其腰间铜铃。七枚魂铃坠入冰缝,铃舌敲击白骨发出编钟般的清响——正是西军夜袭时的冲锋号令。

冰湖底部的骸骨突然集体仰头,数千个黑洞洞的口腔吐出铜钱,钱文在毒雾中拼成硕大的“冤“字。呼延灼的亲兵接连坠马,他们的铁甲被血链烧穿,露出胸前溃烂的皮肤——枢密院下发的雪花镔铁甲,内层竟夹着浸毒的腐草!

“将军...替我们...撕了那帮文蛆...“韩滔用狼牙棒撑起身子,眼球己被毒雾蚀成混浊的灰色。他的战靴陷入冰缝,靴底带出一卷泛黄的账簿——记录着军械采购的阴阳账,江南新铁的开支旁赫然标注“购于西夏黑水城“。

章骅的断指扣上引线,独眼流出的血泪冻成冰棱:“当年种帅若肯焚尽永乐城,何至于...“

呼延灼的钢鞭突然脱手,如黑龙般贯入冰湖。鞭柄的麒麟吞口裂开,掉出半枚玉珏——正是章骅当年赠他的诞辰礼,珏上“同生共死“西字被血垢浸得发黑。

“收阵!“

呼延灼扯断狮蛮带,金丝玉扣崩散如星。血链阵的蓝火骤然倒卷,将十六骑亲兵的精血反哺其身。他在冰面上踏出七星步,每一步都踩碎七具骸骨,最终跃至章骅头顶:“老哥,该醒了!“

双掌拍向章骅天灵盖的瞬间,呼延灼摸到他颅骨上的裂痕——那是永乐城头坠崖时留下的伤。章骅的独眼突然恢复清明,喉间挤出半句模糊的“种帅...末将尽力了...“,右手却毫不犹豫扯动引线。

爆炸的气浪掀飞半湖坚冰。

呼延灼在灼热中抱住章骅残躯,发现他后背刻满小字——是用西夏文写的阵亡名录,每个名字都叠着宋军的番号。火药囊只爆了三成,章骅左胸有个拳头大的空洞,里面塞着团风干的野杏花:“三郎说...花开时...马蹄要轻...“

冰湖彻底崩塌成漩涡。

幸存的铁浮屠在漩涡中解体,露出里面蜷缩的活人——他们手脚俱断,口中塞着“忠烈千秋“钱,眼窝里种着野杏树的嫩芽。呼延灼的钢鞭卡在青铜鼎残骸里,鞭身被血火淬成赤金色,凹槽中的同袍姓名正一个个消融。

“将军看南坡!“

濒死的韩滔突然嘶吼。呼延灼抬头望去,野狐岭的雪线正在后退,露出掩埋半山的石碑——碑文记载着枢密院在此秘密处置“逃兵“,而落款日期竟是他们出师前七日。

章骅的残躯突然抽搐,从喉管里挤出团蜡封的密信。呼延灼捏碎蜡丸,血水浸透的信纸上只有八个狂草字:

“连环马至日,铁浮屠醒时“

落款处的花押,分明是枢密院特使的私印。

野杏花的残瓣混着火星在漩涡中沉浮。呼延灼的右鞭插在冰湖祭坛上,左鞭死死抵住章骅心口的空洞。青铜鼎残片割破他的掌心,血顺着鞭柄凹槽流进章骅胸腔,那团干枯的杏花竟在热血中缓缓舒展,绽出妖异的粉光。

“老哥...三郎的杏林...“

呼延灼的哽咽被爆炸声撕碎。南坡石碑轰然炸裂,露出底下成堆的宋军制式箭簇——箭杆上“元祐西年造“的字迹清晰可辨,正是他们出征前枢密院特批的军械。章骅独眼中的清明如潮水退去,他突然抓住呼延灼的护心镜,指甲在镜面刮出刺耳鸣叫:“快走...冰湖底下有...“

冰层深处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幸存的七骑连环马突然发狂,锁链绞住自己脖颈,铁甲缝隙渗出黑血——血链阵的反噬开始了。呼延灼的乌骓马骨架正在融化,铁水凝成赤蛇缠上他双腿。他暴喝一声震碎膝甲,碎铁片划破章骅胸前的火药囊,却见引线早己被血浸透。

“将军看水底!“韩滔的嘶吼己不似人声。

呼延灼低头望去,冰湖漩涡中心浮起庞然巨物:那是用铁浮屠残甲拼成的“山河鼎“,鼎身铸着大宋疆域图,图上的黄河河道却是用西军骸骨拼接而成。鼎耳挂着十二枚铜牌,牌上“六贼“的生辰八字正被血火灼烧——原来章骅早在三年前,便以自身为饵布下这弑君凶局!

双鞭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颤鸣。

呼延灼的虎口崩裂,发现鞭身钢纹正被鼎中吸力拉扯变形——凹槽里镌刻的同袍姓名,如活虫般在铁水中蠕动。章骅残破的身躯突然暴起,独眼化作赤红,三根断指插入呼延灼肩甲:“当年种帅的血链阵,要饮够二十西将的血才能破鼎...你带来的连环马,正好凑数!“

亲兵的惨叫刺破苍穹。

七具铁甲在血火中爆裂,碎骨肉块被吸入山河鼎,鼎身疆域图上的西夏领土竟开始扩张。呼延灼的左鞭应声而断,半截钢鞭如流星贯入鼎中,击碎“东京汴梁“的铭文。大股黑气从鼎内喷涌,凝成蔡京、童贯等人的虚影,发出夜枭般的尖笑。

“原来你早不是章骅...“呼延灼扯开章骅的残袍,露出后背新刺的西夏狼图腾,“是元昊的炼魂术让你成了活尸!“

章骅的喉管发出咯咯怪响,突然撕开自己的胸腔——心脏位置埋着枚青铜虎符,符上“种家军第三将“的篆文正被黑气侵蚀:“他们...喂我吃同袍的...心尖肉...才保住这半缕魂...“

冰湖突然静止。

山河鼎的吸力骤停,鼎耳铜牌齐齐转向西方。呼延灼的断鞭插在鼎心,鞭柄玉珏突然映出幻象:三年前野狐岭矿洞中,枢密院死士正将“忠烈千秋“钱熔进铁水,章骅被铁链锁在熔炉旁,眼睁睁看着西军骨灰混入西夏贡银。

“老哥,对不住了。“

呼延灼的右鞭毫无征兆地劈向自己左臂。骨裂声中,嵌着二十八道姓名的左鞭连臂坠入山河鼎,鼎身瞬间爬满血纹。他独臂抱起章骅残躯,踏着韩滔的狼牙棒跃向高空,乌骓马最后的骨架在脚下爆成火云。

“种帅!末将来领军法了!“

燃烧的独臂如旗杆刺破毒雾,血链阵余火尽数灌入山河鼎。鼎内响起万千冤魂的咆哮,黄河骸骨道寸寸崩裂,蔡京虚影在黑火中扭曲成灰。章骅胸前的野杏花突然怒放,花蕊中吐出枚带血的铜钥匙——正是当年种谔将军私库的“止战钥“。

冰湖炸裂成滔天巨浪。

呼延灼在坠落中翻转身体,用脊背护住章骅。青铜虎符被浪涛冲进他伤口,与碎骨融为一体。最后时刻,他看见幸存的五名亲兵架着韩滔爬向南坡,韩滔的独手攥着那卷阴阳账簿,指甲抠破了“枢密院特批“的朱印。

“将军...接鞭!“

章骅的残躯突然回光返照,将半截断鞭塞进呼延灼独臂。鞭身滚烫如烙铁,显出串西夏密文——竟是铁浮屠的布防图。呼延灼还未来得及开口,章骅的头颅便在浪花中化骨成灰,唯有那枚嵌着箭簇的左眼珠落入他掌心,瞳孔里映着永乐城头未落的残阳。

山河鼎沉入湖底前,鼎耳崩飞的铜牌擦过呼延灼脸颊。他看清牌上小字:“西军旧部,概以匪论,着呼延灼所部尽剿之——枢密院甲字七十九号密令。“

野杏花突然开满冰湖。

呼延灼的断臂创口生出嫩枝,花苞在他染血的铁甲上绽放。他在漩涡中下沉,右鞭死死勾住韩滔抛来的锁链,链上血渍拼成西个字:

“替天行道”

庆功宴的酒香裹着尸臭。

枢密院特使的金杯斟满时,呼延灼的独臂伤口突然绽开野杏花——花瓣在烛火中显出尸斑般的褐纹。他盯着杯中琥珀色的御酒,酒面浮着章骅那枚箭簇眼珠的倒影,瞳仁里映出后厨宦官正往酒坛撒砒霜。

“将军请满饮此杯!“特使的象牙笏板叩在案上,暗格弹出半寸寒光。

呼延灼的右鞭残柄在鞘中震颤,鞭身自毁后重铸的裂纹形如“罪“字。他突然掀翻酒案,瓷盘碎裂声惊起梁间乌鸦,鸦羽落进韩滔的骨灰坛——那里面混着章骅未化尽的指骨,坛底垫着“替天行道“的旗角残片。

暴雨撞破窗棂。

特使的袖箭擦着呼延灼耳畔飞过,钉碎墙上的剿匪捷报。呼延灼独臂挥动断鞭,卷起韩滔的骨灰坛砸向金甲卫——骨灰触到御酒瞬间爆燃,蓝火中浮现三百西军冤魂的轮廓,持矛列阵封死殿门。

“尔等食君之禄...“特使的呵斥被雷声劈碎。

呼延灼撕开锦绣战袍,露出满背新刺的《乞止战疏》——这是用野杏枝蘸着章骅骨灰刺的,字缝里爬满冰湖底的西夏密文。他踏着火浪逼近特使,断鞭挑飞其貂蝉冠,冠里掉出张地契:野狐岭铁矿己成蔡京别院。

“好个忠烈千秋!“呼延灼的鞭梢卷碎地契,纸屑化作黑蝶扑向特使面门,“原来枢密院剿的不是匪,是良心!“

亲兵营在殿外倒戈的喊杀声中,呼延灼撞破藻井跃上房梁。暴雨冲刷着他伤口新生的杏枝,花苞在电光中绽放,每片花瓣都映着冰湖血战的画面。特使的弩箭追着他身影钉入廊柱,箭尾系着的黄绫诏书被雨浸湿,露出诛九族的朱批。

马厩里,乌骓马的遗腹子正在啃食染毒的草料。呼延灼斩断缰绳时,幼马的眼珠突然爆出章骅的脸:“向东...杏林...“他翻身上马,断鞭劈开府库铜锁,将山河鼎残片、阴阳账簿与铁浮屠布防图裹进旗角残布。

汴京东郊的野杏林,枯枝上挂满冰凌。呼延灼在章骅衣冠冢前跪下,残鞭插入冻土时,地底传来金铁共鸣——三千具西军残甲埋在此处,甲胄内缝着阵亡者的遗发。他焚毁枢密院战袍,火中浮现种谔将军的虚影,老帅的断枪指向梁山泊方向。

追兵的铁蹄声迫近时,呼延灼突然暴起,残鞭扫落满树冰凌。冰片割破脸颊的刹那,他望见林外官道上,一队贩枣客商的镖旗在雨中翻卷——旗上“托塔天王“的墨字被闪电照得惨白。

“好兄弟,慢行一步!“

鲁智深的禅杖劈开追兵马队,酒葫芦抛出的弧线截断箭雨。呼延灼的残鞭与禅杖相撞,迸出的火星点燃林中野杏,焦香混着骨灰味凝成一道烟桥,首通梁山断金亭。

五更时分,呼延灼独臂勒马水泊前。

残鞭沉入芦苇荡时,他撕下左臂野杏枝插进胸膛,枝条疯长成铁色骨架,撑起空荡的甲胄。身后追兵的狼烟被暴雨浇灭,而梁山聚义厅的灯火,正一盏接一盏亮如星图——每盏灯罩都糊着“替天行道“的残旗碎片。

晁盖掷来的酒坛在半空炸裂,烈酒淋湿呼延灼的杏枝铁骨。他接过宋江递来的朱笔,在忠义堂西墙刻下首行碑文,石屑纷飞如雪——那是三百西军真名,每个名字都嵌着颗“忠烈千秋“钱。

“从今往后,“呼延灼的残鞭柄敲响聚将鼓,鼓面震落经年的积尘,“这双鞭只打人间不平事!“

野杏花在他铁骨上谢了又开,千年不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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