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雾里什么也没有。
明明客栈外面的雨还没停，雷声不断，但雾里只有静，静得让人容易胡思乱想。
如此的寂静，可以狠狠吓到一般人。
师秋雨不是一般人，她才是那个能让静害怕的人。
她走得很慢。
可能是她自己故意发出声音，所以她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她自己的脚步声。
渐渐的，脚步声的次数变多了。
她依然保持着每走三步就稍微停顿那么一下，于是多出来的脚步声就很明显，那并不是她的脚步声。
师秋雨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多余的脚步声一样，她继续游走在迷境中，试图找到些什么。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要在木魅的迷境中找到那对木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它们也进来了。
不过从之前的情况看，那对木偶的第一目标是钟全，它们不会马上来找她。
迷境中没有木偶，有的只能是别的东西。
雾里藏了很多东西，它们开始摆弄各种姿态。
每次，师秋雨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出现时，不等她看清楚，那装模作样的东西就一闪不见了，很是能装神弄鬼。
“藏好了，被我抓到可就糟糕了。”
师秋雨在某个东西快要靠近时开口。
她没有当即出手，而是任由那个东西像别的东西一样，消失不见。
迷境中，师秋雨始终没有主动攻击，于是那些吓唬她的东西就觉得，她并不可怕。
木魅树上，木魅花落了大半，但还有一部分开在树枝上，更妖艳了。
两具依偎着树干的木偶一动不动。
如果此时师秋雨看到的话，那她知道，附身在木偶身上的生魂离体了。
两具木偶失去了生魂的操纵，就只能是普通的木偶，所以木魅树上开始热闹起来。
“这姑娘真是可怜。”
“她还能有我们可怜？”
一道鬼影出现，接着，陆陆续续凝聚很多道鬼影，木魅树上差点没空余的树枝落脚。
“你们能不能讲点鬼德！天天占那么多地方，是觉得这树大是吗？”
“死婆娘，把你那些个死人衣拿走！红不红绿不绿的，难怪你生前找的男人总不着家，死后你找的个个没品！”
“你是不是骂我？随便你骂，反正没男人喜欢你，你就羡慕嫉妒我吧。”
“行了，轮到谁进去了，我想歇歇。”
树下，一道鬼影从雾里飘出来，还没上树，就被一朵木魅花砸中，顿时鬼影重重。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上树歇歇，真是吓死个鬼了。”
有鬼影上树，就有鬼影下树，来来去去，木魅树上树下很是热闹。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有鬼影靠着树梢哀叹，它伸手想去接雨，却什么也接不到。
它旁边落下一道同样纤细的鬼影，“妹妹又在这里伤心了，何必呢？”
“姐姐喜欢这样的日子？离不得这树这花，只能受制于人。”
“瞧妹妹说的这话，这树上的，哪一个能喜欢这样的日子？可我们离不得，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可以帮你们摆脱这样的日子，只要你们告诉我一件事。”
“咦，这位妹妹是新来的？”
“妹妹你想知道什么事？只要姐姐知道，一定告诉你。”
连着说话的，是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女鬼，穿着一身红衫。
师秋雨身上没有半点人气，被她搭讪的两个女鬼自然没发现她是个外人，还把她当成了新来，顿时亲近上了。
“妹妹莫怕，来姐姐身边。”
一脸愁容的女鬼穿着一身白衫，看清楚师秋雨的模样后，她动了怜悯之心。
师秋雨一点不客气，她从树下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了白衫女鬼身边。
白衫女鬼拉起师秋雨的手，“瞧妹妹脸生，怎么称呼？”
“五娘子。”
红衫女鬼：“五娘子，你怎么不理我？”
“姐姐急什么，别吓着五娘子。”
白衫女鬼温柔地替师秋雨拨开脸颊旁有些凌乱的发丝，“以后妹妹就跟着我们，不怕。”
师秋雨笑着，转向红衫女鬼，“姐姐真的愿意，什么事情都告诉我？”
“都是可怜的。”白衫女鬼悲叹道。
红衫女鬼早己习惯了这样的白衫女鬼，她坐在师秋雨身旁，“妹妹问吧，姐姐不骗你。”
“那姐姐听好了。”
师秋雨凑到红衫女鬼耳边，“这棵树，叫什么名字？”
红衫女鬼却急忙捂住了师秋雨的嘴，她慌忙转头看向其它鬼，见它们都没有注意到这边，才小声告诫。
“这个不能问，不然会没命的。”
师秋雨注意到，白衫女鬼也是一脸警惕，它们很害怕这件事。
“妹妹记住了吗？”
师秋雨朝着红衫女鬼点头，捂人嘴的鬼手才放下来。
“姐姐，我不怕的。”
“不行，姐姐是为了你好。”
师秋雨问不出想要的答案，并不心急，她开始安静地听树上的鬼语，听得十分入迷。
红衫女鬼和白衫女鬼见她如此，开始给她说众鬼的身份。
“那个胖子是个屠夫，耍得一手的好刀，可惜娶的婆娘是个腌臜货，私通外面的男人把他杀了，然后丢在猪圈里面，所以身上都是一股子猪骚味。”
“那个红不红绿不绿的婆娘，生前被婆家诬陷，死后就到处勾搭，你可不能学。”
“还有那个孩子，是个可怜的，被族里丢进江里祭河神。”
师秋雨听到这里，终于知道这棵木魅结了怨。
这些被它束缚的鬼全是冤死鬼，它们身上的怨气被木魅都吸走了，难怪她感觉不出来。
正当师秋雨想着要如何从两个女鬼嘴里问出木魅的名字时，那些在迷境中穿梭的鬼影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姑娘是不是被我们吓死了，怎么一动不动？”
“死了吗，不是还活着吗？”
“好像死了，好像又没死，你们谁去看看，我看不出来。”
众鬼纷纷落地，树上少了大片的鬼影。
红衫女鬼这时收住了话音，“我去看看。”
“去吧，妹妹有我看着，自不会出事的。”
师秋雨看着红衫女鬼离开，再与女衫女鬼对视时，发现它看她的眼神变了。
这是个聪明的。
师秋雨歪头，“姐姐，你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好吓人。”
“你不用叫我姐姐，你究竟是谁。”
“姐姐不是知道吗，我是五娘子啊。”
师秋雨一脸无辜地看着白衫女鬼，“难道姐姐忘了吗？”
“呵，你真以为我是那没脑子的？”
白衫女鬼轻轻一挥手，一片木魅花瓣落在了她的手里。
她当着师秋雨的面捏烂了花瓣，一缕红色的雾气飘向师秋雨。
“你就是她。”
那个应该被困在雾里的姑娘。
白衫女鬼皱眉，“你被吓死了？”
师秋雨确认自己被鬼识破了身份，不再扮无辜，“我没死。”
“可是你这样……你有什么目的。”
聪明人和聪明鬼说话，就是省事。
师秋雨：“只要你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我就可以让你摆脱现在的处境。”
至于是什么事情，她之前问过了。
白衫女鬼抬头看了眼天空，老天是在哭吧？
“曾经也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最后，他成了树下的尸骨。”
师秋雨耳朵灵，她听出了白衫女鬼的话中话。
“你告诉了他，但是他没有做到他的承诺，你就看着他死在了树下。”
“是啊，所以，不要找死。”
白衫女鬼加重语气，她故意吓唬师秋雨，想要把人吓跑。
师秋雨没那么轻易放弃。
她如果不解决这棵木魅，那她就得陷在迷境中一段时间。
她也不是不能马上走出迷境，只是她更想让那对男女失去所有，不再用这棵木魅杀害无辜。
先前，她听到迷境深处有一道哭泣的声音。
它很痛苦。
“你不想让这棵木魅摆脱困局吗？”
白衫女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如果再不走，它们就会发现你是谁。”
师秋雨知道白衫女鬼不是吓唬她，它说的是事实。
雾里的她缺了一魂，只要红衫女鬼靠近她的肉身，就能发现她是谁。
“我想知道这棵木魅叫什么，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们可以定契。”
师秋雨不断地追问，又说出定契的话，白衫女鬼最终还是心动了。
“你真的能让它摆脱困局？”
“只要它是迫不得己。”
“它是迫不得己的，如果不是那两个人，它根本不会伤及无辜。”
白衫女鬼深情地摸了摸身边的树枝，“它很痛苦，我想救它。”
师秋雨看懂了这道眼神。
她没想到，白衫女鬼会爱上这棵木魅。
她之前还以为白衫女鬼对木魅只是同情与共情，却不想会是这样的情况。
“那你更应该告诉我，它叫什么。”
白衫女鬼终于做下决定。
“我和你定契，只要你不是骗我，你会知道它叫什么的。”
人鬼定契，只要白衫女鬼说出木魅的名字，师秋雨就帮木魅摆脱困局，并让白衫女鬼摆脱束缚。
因为双方约定的内容很简单，所以只需要对天发誓成契即可。
“你疯了！”
红衫女鬼发现了师秋雨就是五娘子的事实，它回到树上，正好看到一人一鬼定契。
它回来晚了，没能阻止这一幕的发生。
红衫女鬼挡在白衫女鬼的面前，这一次，它看向师秋雨的眼神充满了愤怒与警惕。
“姐姐，不要吓她。”
“我怎么吓她了，她吓唬我们还差不多！她就是那个人，她没死！”
红衫女鬼见到了师秋雨的肉身，她活着，只是少了一魂。
这一魂在它们姐妹的树杈上，只有它们发现了她。
“姐姐，我和她定契了，我想相信她。”
红衫女鬼气得不行，可话是白衫女鬼说出来的，她只能妥协。
白衫女鬼握住红衫女鬼的手，“姐姐，如果我们真的能摆脱这里呢，难道你不想吗？”
每一个被束缚的鬼都想要摆脱木魅，可是几百年来，没有一个能离开。
“我当然想，可是我们不能轻易说出木魅的名字，否则会没命的。”
“不用我们说，它会告诉她的。”
白衫女鬼指了指一朵木魅花，红衫女鬼明白了妹妹的意思。
“如果你们商量好了，能不能快一点？”
师秋雨知道，这两姐妹身边的地方能阻挡其它鬼的窥视，不然她也不会盯上它们。
但她相信，别的鬼也不是傻的，肯定会发现情况。
白衫女鬼摘下那朵木魅花，它把花递给了师秋雨。
师秋雨在接触到木魅花的一瞬间，她来到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
“我娘说，过段时日就没雨了，到时你就能开花了。”
“你今年为什么不开花，是不是天太热了？”
“天冷了，你会不会觉得冷？”
一棵香樟树下，小姑娘长大了，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师秋雨认出，那是白衫女鬼的生前。
“家里要给我定了亲，爹说那日要砍了你。”
“我不想你被砍掉，可是我要嫁去北方了。”
师秋雨看到，即将迎来好亲事的家里却闹了疫病，一家三口人被封在了自家院子里。
爹娘相继离世，女儿也将香消玉殒。
生前最后一日，香樟树开花了，淡黄色的花带着清香，它得到了名字。
“伴月。”
白衫女鬼生前的小名叫月儿，香樟树伴随着月儿长大，它叫伴月。
师秋雨回魂，睁眼时，眼前没有红衫女鬼和白衫女鬼的影子，只有其它被那棵叫伴月的木魅束缚的众多冤死鬼。
她突然睁眼，那些围在她身边的鬼影吓了一跳。
“诈尸了！”
鬼影吓得连连后退，很快消失在雾气中。
师秋雨追随着这些鬼影移动，她本人终于来到了木魅树下。
木魅树上，鬼影们面面相觑。
“她居然走出了迷境！”
“她要死在这里了，那她死后挂哪根树枝啊？”
她哪根树枝都不挂！
师秋雨的目光从白衫鬼影身上掠过，她举手，把手放在了木魅粗大的树干上。
“天地玄黄，日月阴阳，生灵泣，死魂哀，可悲。”
“天有道，人有情，树有魂，可喜。”
“伴月，你可以魂归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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