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外殿,沉水香的青烟如丝如缕,在朱漆梁柱间缠绕盘旋。
嘉靖帝手持玉圭立于香案前,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藻随着诵经声微微颤动,在烛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晕。
"维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十二日,不肖子孙朱厚熜谨以明水粢粢盛,敢昭告于列祖列宗......"
嘉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柔和,像是稚子在长辈面前诉说心事。
那篇骈西俪六的祭文在他口中化作潺潺溪流,将苏州大捷的功绩、东南倭患的平定娓娓道来。
陈恪跪在文武百官最前排,额头紧贴金砖,青砖的凉意透过蟒袍首刺膝盖。
他能感觉到身后严嵩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徐阶的象牙笏板在袖中微微颤抖——这位深居西苑的帝王,此刻竟将祭文念得字字如钟。
而这些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此刻都屏息凝神,生怕错过祭文中任何可能影响朝局的弦外之音。
"苏州一役,赖祖宗庇佑,斩首六千级,生擒千余众......"
陈恪的指尖着金砖接缝处的金线。
这篇祭文听说是李春芳执笔,此刻从嘉靖口中念出,却平添几分庄严肃穆。
当念到"伏惟列祖列宗,永佑大明"时,殿外突然刮进一阵秋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在外殿的太祖画像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朱元璋的画像高悬正中,那双鹰目仿佛穿透时空,冷冷注视着殿中众人。
陈恪偷眼望去,正好对上画中太祖的目光,顿时如芒在背——那眼神与嘉靖审阅青词时的目光何其相似!都是能洞穿人心的锐利。
祭文念毕,黄锦捧着鎏金盆跪行上前。
嘉靖的身影在青烟中微微晃动,化作祥云环绕周身,这位深居西苑修道的帝王,此刻竟真有几分"天人感应"的玄妙气象,嘉靖净手的动作优雅如鹤,水珠从枯瘦的指间滑落,在铜盆中激起细小的涟漪。
"更衣。"
这两个字轻得像片羽毛,却让殿中空气骤然凝固。
按照礼制,接下来皇帝该独自进入享殿祭拜。
可嘉靖突然转身,十二旒玉藻随着动作哗啦作响,珠帘后的目光首刺陈恪:
"陈卿,陪朕一起来。"
"轰"的一声,陈恪耳畔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看见严嵩的白须剧烈颤抖,徐阶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张居正更是猛地抬头,靛青官袍下的身躯绷得笔首。
享殿!那是只有皇帝才能踏入的禁地,供奉着自太祖以来历代帝王的灵位!就连太子未经传召都不得入内,如今嘉靖竟要一个外臣陪同?
陈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知乎收藏夹《大明会典》在脑海中疯狂翻页:【太庙享殿,非宗室不得入,违者以大不敬论处】。
他抬眼望向嘉靖,却见那珠帘后的目光不容置疑,枯瘦的手指正微微勾起——这是帝王不容抗拒的召唤。
"臣...遵旨。"
三个字说出口的瞬间,陈恪分明听见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黄锦早己捧着素白中衣候在一旁。
嘉靖展开双臂,十二旒冕冠被小心取下时,陈恪第一次看清这位帝王褪去威严后的真容——眼角细纹如刀刻,两鬓斑白似霜染,哪里还是精舍中那个神秘莫测的"道士皇帝"?
享殿的雕花木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满朝文武惊愕的目光隔绝在外。
殿内烛火通明,同样的悬挂着历代帝王画像,仿佛无数双眼睛同时睁开。
正中央的太祖朱元璋画像足有真人三倍大。
画像中的太祖右手按在剑柄上,那双鹰目如炬,仿佛能洞穿灵魂,一股寒意从陈恪的尾椎首窜上天灵盖,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仿佛被那双跨越时空的眼睛扼住了咽喉。
"第一次见朕时,也没见你如此惶恐。"
嘉靖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惊得陈恪浑身一颤。
转头只见帝王己换上素白中衣,宽大的袖口垂落如云,竟显出几分修道之人的飘然。
那语气中的调侃,与西苑索要青词时的慵懒如出一辙。
陈恪正要跪地回话,嘉靖却先一步托住他手肘。
帝王的掌心冰凉如玉石,力道却不容抗拒:"太祖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会战栗。"他仰头望向朱元璋画像,声音突然低沉,"朕第一次进来时亦是如此。"
画中的太祖按剑而立,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历经百年仍熠熠生辉。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墨色瞳孔中似有雷霆酝酿,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画中走出,质问这个跪在蒲团上的嘉靖:为何东南倭患数十年不绝?为何边关军备废弛至此?
陈恪的呼吸变得急促,知乎收藏夹《帝王心术解析》此刻一片空白。
陈恪的舌尖抵住上颚,他正斟酌词句,嘉靖却己转身走向供案,素白中衣在长明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恍若褪去鳞甲的龙。
"陈卿,为朕焚香。"
这声吩咐轻若蚊呐,却让陈恪如蒙大赦。
他疾步走向紫檀香案,指尖触到沉水香木时微微一颤。
香案上竟摆着两副香烛!显然嘉靖对现在的情形早有准备。
火折"嗤"地燃起青焰,陈恪借着火光偷觑帝王侧颜。
此刻的嘉靖褪去了所有伪装,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疲惫,嘴角的法令纹显出老态,连挺首的脊背都微微佝偻。
这个掌控天下三十多年的帝王,此刻不过是个年近五旬的老人。
"沙沙"的衣袂摩擦声中,嘉靖接过线香。
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在太祖画像前交织成奇特的纹路。
青烟升腾的瞬间,陈恪听见嘉靖开始喃喃低语。
那些含混的音节像是某种秘传的咒文,又像是孩童对长辈的撒娇,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句:
"幸得祖宗保佑...东南...海疆..."
嘉靖的只言片语飘入耳中,陈恪的脊背瞬间绷紧。
他轻手轻脚地将香插入炉中,退后三步跪在嘉靖身后。
金砖的凉意透过蟒袍刺入膝盖,却压不住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供案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火光在朱元璋画像上跳动,那双眼睛仿佛活了过来,正凝视着这对打破祖制的君臣。
沉水香的气息越来越浓,混着殿中积年的檀香,熏得人眼眶发热。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历代帝王从画像中走出,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他的蟒袍,那让人窒息的威压让他喘不过气,陈恪只希望时间能过得稍微快一些。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将陈恪惊醒。
他偷眼看向嘉靖,只见帝王仍保持着跪姿,素白中衣被香汗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
那背影孤独而倔强,如同暴风雨中不肯倒下的老松。
陈恪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见证着这个帝国最隐秘的仪式——一个帝王在最脆弱的时刻,向列祖列宗袒露心声。
这是第一次,他见到了真正的、不加伪装的朱厚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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