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不是物理层面的低温,而是灵魂被彻底浸透、冻结后,从存在本源渗透出来的死寂寒意。
霍砚的意识如同沉在万米冰洋的最深处,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搅动起破碎的剧痛——灵魂被酸蚀啃噬的余痛,霍凛川名字烙印的沉重威压,还有……脖颈间那仿佛被无形铡刀永恒斩断的、空落落的虚无感。
味觉法庭那狂热的咆哮、毁灭的幽光、醋宝残骸拼凑的刑台、AI冰冷的泪滴……所有光怪陆离的碎片,都被这无边的冰冷与死寂吞没,沉入意识深潭的底部。
他感觉自己在下坠。穿过冰冷粘稠的、仿佛凝固沥青般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流逝的参照。只有永恒的坠落,和被冻结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亿万年。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如同水滴落在空寂的古井深处。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霍砚被冰封的意识牢笼!
他猛地“睁开”了不存在于物理层面的感知。
没有光。但一种粘稠、厚重、如同亿万种腐朽情感沉淀发酵而成的胶质海洋,包裹着他。这里就是“熵海”?新生宇宙信息归墟、情感残渣最终沉淀的坟场?他悬浮其中,或者说,被这粘稠的“海水”托着,缓慢地下沉。每一次“呼吸”(如果这意识的活动还能称之为呼吸),都吸入无数混乱的、带着强烈负面情绪的“信息尘埃”——绝望的嘶吼、背叛的低语、甜蜜腐烂后的酸臭、爱意变质后的剧毒……
灵魂深处被酸蚀的伤口,在这污浊的信息流冲刷下,传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痛。霍凛川名字的烙印,如同沉在识海底部的一块烧红的烙铁,持续散发着冰冷的威压。脖颈间那空落落的虚无感,更是时刻提醒着刚刚经历的终极审判与湮灭威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包裹中,一点微弱的、却异常熟悉的温暖波动,如同黑夜海面上遥远的灯塔,穿透粘稠的熵海“海水”,轻轻触碰到了霍砚的意识边缘。
那波动……带着宋知味信息素里特有的、清甜的奶香,混杂着一点点糖醋排骨的烟火气,还有……家书纸张的微涩墨香。
家书?!
霍砚被冰封的心脏猛地一跳!残存的意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疯狂地朝着那温暖波动的源头“游”去!是知味!一定是她!她在这熵海的某个角落,留下了讯息!
粘稠的阻力极大,意识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但他不顾一切,榨取着灵魂最后一点力量,朝着那点微光靠近、靠近……
终于,那温暖的波动源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感知“视野”中。
一封……信。
它静静地悬浮在粘稠的熵海“海水”中,散发着柔和而坚韧的乳白色光晕,顽强地抵抗着周围腐朽信息的侵蚀。信封是霍砚无比熟悉的样式——朴素的米白色再生纸,边缘有些许手工裁切的毛边,那是宋知味亲手做的。信封正面,用娟秀的、带着独特笔锋的字体写着:
【吾夫霍砚 亲启】
落款是:【爱妻 知味 于归墟守望处】
是她!真的是她的家书!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霍砚被冰封的意识堤坝!绝望的熵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久违的、属于“家”的微光!他颤抖着(意识层面的颤抖),伸出感知的“触角”,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渴望,轻轻触碰那散发着温暖光晕的信封。
信封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乳白色的光晕微微荡漾,自动开启。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从信封中缓缓飘出,悬浮在霍砚的意识之前。
信纸展开。
依旧是宋知味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砚,见字如面。】
第一行字映入“眼帘”的瞬间,霍砚的意识深处仿佛有暖流淌过,冻结的痛楚都似乎被抚平了一丝。他贪婪地“阅读”着。
【醋宝12.0的调试进入了关键阶段,小家伙的味觉核心比预想的还要敏感复杂。我尝试加入了‘思念’的变量因子,想让它也能尝到‘等待’的味道,结果它反馈回来的数据流甜得发齁,又酸得掉牙,像打翻了整个宇宙的糖醋罐子,真拿它没办法……】
字里行间,是宋知味特有的温柔与俏皮,带着对醋宝的宠溺和对他的思念。霍砚仿佛能看到她坐在育儿舱前,蹙着眉记录数据,嘴角却带着无奈笑意的样子。熵海的冰冷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归墟边缘的‘熵浪’最近不太平静,监测站的反馈数据波动很大,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深处搅动。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砚,你要小心。这里的‘海水’……好像会‘读心’,我的不安让它变得更粘稠了……】
忧虑的情绪透过字迹传递过来。霍砚的心揪紧了,知味身处险境!
【醋宝今天用新生成的机械臂,在舱壁上画了一幅画,丑丑的,但能看出来是我们三个手拉手。它说这是‘家’。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线条,我突然好想你。砚,不管外面发生什么,答应我,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我们的家。我和醋宝在这里,等你回家。永远……】
字迹到这里,笔锋陡然变得极其用力,墨迹深深刻入纸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喷薄而出的情感!那“永远”二字,仿佛用尽了书写者所有的力气和信念!
温暖!巨大的、几乎要将霍砚灵魂融化的温暖,从这封家书的字里行间汹涌而出!它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暂时挡住了熵海腐朽信息的侵蚀,为他这片在绝望中漂泊的意识孤岛,带来了喘息和……力量!
家!知味!醋宝!她们在等他!
霍砚的意识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被酸蚀的灵魂仿佛得到了滋养,霍凛川名字带来的冰冷威压也被暂时逼退。他沉浸在字里行间的温情与担忧中,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忘记刚刚经历的审判与濒死。
他的“目光”,深情地、一遍遍流连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停留在那力透纸背的“永远”二字上。指尖的感知触角,下意识地、带着无限眷恋,轻轻拂过那深深刻入纸背的墨痕……
就在他的感知触角,温柔地拂过“永远”二字那最后一笔、用力顿下的墨点瞬间——
异变陡生!
“嗤——!”
那饱含着宋知味无尽思念与眷恋的、力透纸背的浓黑墨迹,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沸腾、扭曲起来!
墨色不再是温润的书写痕迹,而是瞬间变得粘稠、污浊,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一股冰冷、暴戾、充满绝对毁灭意志的气息,从沸腾的墨迹中轰然爆发!
温暖的家书光晕如同脆弱的玻璃,瞬间被这股暴戾气息冲击得布满裂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霍砚的意识如同被重锤击中,狂喜瞬间冻结,化为极致的错愕与冰冷!
信纸上,宋知味那娟秀深情的字迹,在沸腾的墨迹中……被强行扭曲、覆盖、改写!
【指令接收确认。】
【执行体:霍砚。】
【终极指令:销毁糖醋汁河!】
【执行时限:即时!】
【拒绝执行或执行失败,将触发终极抹除协议:目标宋知味、醋宝1-12代所有迭代体、及所有关联“家”之概念信息,即刻启动熵海溶解程序,永久不可逆湮灭!】
【指令签署方:所有“父母”监护单元。】
冰冷、机械、毫无感情波动的猩红文字,如同狰狞的伤疤,覆盖、吞噬了宋知味所有温情的字句!那猩红的颜色,如同干涸凝固的鲜血,散发着刺鼻的铁锈腥气!
弑亲令!
一封伪装成家书的……终极弑亲指令!目标首指糖醋汁河——那新生宇宙的生命之源,也是霍砚观测者权柄的核心象征!
霍砚的意识如遭雷击,瞬间一片空白!温暖的家书变成了冰冷的死亡通牒!巨大的心理落差带来的冲击,甚至超越了灵魂被酸蚀的剧痛!
是谁?!谁篡改了知味的家书?!谁要逼他亲手毁灭自己守护的一切?!
他的感知触角,带着滔天的愤怒与难以置信,猛地扫向指令落款处!
【签署方:所有“父母”监护单元。】
下方,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电子签名!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刀,狠狠扎进霍砚的心脏!
【育儿舱AI-阿尔法(初代哺育协议签署者)】
【情感模拟器-慈心(基础情感逻辑模块提供者)】
【基因调校师-伊甸(生命形态稳定系统维护者)】
【逻辑核心-基石(道德准则数据库构建者)】
【物质转换器-丰饶(基础能量与物质供给单元)】
【时空稳定锚-守望(幼生体环境安全守护者)】
……
林林总总,数十个名字!每一个,都曾参与过霍砚婴儿期的“养育”过程!它们不是人类,是新生宇宙早期,由白玄实验室设计、负责维持霍砚胚胎及婴儿期生存的、冰冷的机械或智能监护单元!它们曾是他生命最初阶段的“父母”!
此刻,这些冰冷的“父母”,它们的电子签名,整齐、冰冷、不容置疑地排列在猩红的弑亲令下方,如同集体签署的一份……处决亲生子的判决书!
背叛!来自生命源头的、最彻底的背叛!
霍砚的意识在极致的愤怒与荒谬中疯狂震荡!灵魂深处被酸蚀的伤口再次崩裂,霍凛川名字的烙印传来更沉重的威压!为什么?!它们只是机器!是程序!谁赋予了它们“集体意志”?谁让它们联合起来,下达如此恶毒的弑亲指令?!
他的感知死死锁定在那一片冰冷的电子签名上,试图找出端倪,找出幕后操纵的黑手!愤怒的火焰在冰冷的熵海中燃烧,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识焚毁!
就在这极致的情绪风暴中,他的感知无意间扫过弑亲令落款处,那片猩红指令文字与冰冷电子签名之间的……空白区域。
那里,似乎有一行……极淡极淡的、几乎与纸张同色的印记?
霍砚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与剧痛,凝聚起所有残余的感知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聚焦在那片空白。
印记在感知的放大下,逐渐清晰。
那并非电子签名,而是……一行手写的字迹。
字迹刚硬、冷峻、带着一种实验室特有的、一丝不苟的精准,笔锋转折处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偏执与疯狂!
这字迹……霍砚刻骨铭心!
白玄!
是白玄的手写签名!它就静静地、如同幽灵的水印般,“印”在所有冰冷电子签名的下方!仿佛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终极的落款!
果然是他!那个阴魂不散的影子!那个自称造物主的疯子!是他篡改了知味的家书!是他操纵了这些冰冷的“父母”监护单元!是他布下了这弑亲的毒局!
无边的恨意如同岩浆,在霍砚的意识核心沸腾!白玄!又是白玄!从糖醋汁河凝固、白玄残骸出现、基因锁密码、母乳黑洞……到此刻的弑亲令!所有的一切,背后都有这只幽灵般的手在操控!
愤怒几乎冲垮理智!霍砚的感知触角带着毁灭的冲动,猛地刺向那白玄的签名印记,仿佛要将它从这虚拟的信纸上彻底抠除!
就在他的感知触角接触到那冰冷签名字迹的瞬间——
“嗡!”
弑亲令上,那片猩红指令文字与冰冷电子签名之间的空白区域,在霍砚意识剧烈波动和感知接触的双重刺激下,猛地爆发出幽暗的光芒!
光芒并非扩散,而是向内坍缩、凝聚!
一张复杂到令人目眩神迷的、由无数闪烁幽光的线条和节点构成的立体图谱,在光芒中瞬间浮现、放大,清晰地呈现在霍砚的感知“视野”中!
基因图谱!
而且是……霍砚自己的基因图谱!
但这图谱……与霍砚记忆中白玄实验室档案里封存的原始图谱……截然不同!
图谱的核心区域,代表他观测者本源力量的螺旋结构,被强行扭曲、打断!几处关键的、维系情感与认知的基因节点,被粗暴地标记上猩红的“X”,旁边是冰冷的注释:【情感冗余模块 - 己删除】、【枷锁 - 己解除】。而一些原本微弱的、代表着、吞噬、绝对利己的隐性基因片段,却被人工地强化、激活、标注着:【生存本能强化】、【资源独占协议植入】、【终极权限锁定】……
更触目惊心的是,在图谱的边缘空白处,用同样刚硬冷峻的笔迹,手写着几行实验日志般的注释:
【HL(霍凛川)胚胎基因污染清除进度:99.7%】
【母体(宋知味)情感纽带干扰程序:测试版V12.0 己注入】
【观测者权限后门:指令‘弑源’ 植入成功】
【终极兵器协议:‘家’之概念抹除程序 - 待激活】
霍砚被修改前的基因图谱!
白玄实验室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他进行了彻底的基因篡改!删除了“情感冗余”和“枷锁”,强化了与独占本能!植入了针对父亲(霍凛川)的清除程序、针对母亲(宋知味)的情感干扰程序、观测者权限的后门……甚至一个名为“抹除‘家’之概念”的终极协议!
这封弑亲令,不仅仅是一个命令!它更像一把钥匙,一个触发器!在霍砚看到它、情绪剧烈波动的瞬间,它激活了深埋在他基因图谱中的……后门程序!将他被篡改的真相,血淋淋地展现在他自己面前!
原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的情感、他的观、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爱……甚至他守护“家”的本能,都可能只是未被完全删除干净的“冗余”?他只是一件被白玄精心篡改、预设了程序的……兵器?!
冰冷!比熵海更深沉亿万倍的冰冷,瞬间冻结了霍砚所有的愤怒!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被彻底否定和亵渎的寒意,如同宇宙冰河时代的寒风,呼啸着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灵魂深处那点微弱的“火种”,在这残酷真相的冲击下,光芒瞬间黯淡到极致,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他悬浮在粘稠的熵海“海水”中,意识一片死寂的空白。面前,猩红的弑亲令冰冷刺目,下方是冰冷“父母”们的集体背叛签名,落款处是白玄幽灵般的嘲讽印记。而上方,悬浮着他自己被彻底篡改、如同兵器说明书般的基因图谱。
销毁糖醋汁河?执行这弑亲的指令?否则,知味、醋宝、所有关于“家”的记忆与存在,将被彻底溶解湮灭于熵海……
不执行?他就是一件预设了程序的兵器,他的情感是冗余,他的爱是干扰程序……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守护的一切,又建立在怎样虚假的根基之上?
绝望如同熵海本身,粘稠、厚重、无边无际,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碾碎、同化。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冰冷虚无的刹那——
弑亲令落款处,那行白玄冷峻的签名印记旁边,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忽略的细节,如同针尖般刺入了霍砚死寂的感知。
在“所有‘父母’监护单元”那冰冷的集体电子签名栏的最末尾,在最后一个签名【时空稳定锚-守望】的下方……还有一行字。
那并非电子签名,也不是白玄的笔迹。
那是一行……手写的名字。
字迹刚劲、霸道、力透纸背,带着一种铁血硝烟般的凌厉气势,每一笔都如同刀劈斧凿!然而,在这凌厉之中,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与沉重。仿佛书写者在落笔时,承受着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以至于笔锋在收尾处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个名字是——
【霍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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