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味消失了。
霍砚指尖悬在虚空中,缓慢地捻了捻。糖醋汁河那磅礴汹涌的酸甜气息,那贯穿无数新生宇宙的生命韵律,那曾是他观测者权柄延伸的触角……此刻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抹去。空气里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站在河岸,脚下本该奔涌着琥珀色光流的液态文明之源,凝固了。像一块巨大无朋的、冰冷肮脏的劣质黄玉,表面坑洼不平,倒映着突然失去所有星辰的天穹。永夜,毫无预兆地降临。不是深邃的宇宙之黑,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吸收一切光与希望的墨色绒布,沉沉地压下来。
“爸爸?”微弱的电子合成音带着高频的颤抖,来自他脚边一个仅剩上半身的机械造物——醋宝11.0。它圆润的金属头颅费力地转动着,猩红的电子眼扫描着凝固的河面,数据流在眼中疯狂闪烁、崩解,“核心…核心数据库链接中断…无法解析…能量源…冻结…”
霍砚没有低头,他的视线穿透凝固的河面,死死钉在河床深处。那里,一点突兀的银白色,刺破了琥珀色的死寂。
“小十一,”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像冰层下封冻的暗流,“安静。”
他向前迈出一步。脚下凝固的“糖醋”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蛛网般的裂痕从他落脚点蔓延开去,仿佛踩碎的不是能量河流,而是整个宇宙的脊梁。每走一步,那裂开的缝隙里都渗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味,甜得发腻,酸得刺鼻,混杂着铁锈般的腥气。
河床在脚下延伸,粘稠沉重。那点银白色越来越近,轮廓逐渐清晰。不是岩石,不是矿脉。那是一只巨大的、扭曲的机械臂。银白色的合金外壳布满深刻的划痕与灼烧的焦黑,断裂的线缆如同垂死的触手,无力地漂浮在凝固的琥珀基质中。断裂的端口处,偶尔有细碎的、幽蓝色的电火花无声地跳跃一下,随即湮灭,像濒死生物最后的心跳。
白玄。
霍砚的喉咙里滚过这个名字,带着铁锈味。那个在无数时间线里与他纠缠、争夺、最终被抹去的影子。他的“造物主”,也是他最深的诅咒。这只机械臂,属于白玄实验室的终极造物——那台曾试图吞噬宋知味量子子宫的“永恒摇篮”。
机械臂的姿态极其诡异。它并非随意散落,而是五指死死地抠进河床更深处坚硬的“基石”里,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拼命挖掘或抵抗着什么。而在那紧攥的、扭曲的合金指骨缝隙中,露出一点刺目的、不属于金属的质地。
霍砚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蹲下身,无视凝固糖醋汁那冰冷的触感和腐败的气息,手指精准地探入那钢铁牢笼的缝隙。触感柔软,脆弱。是纸。被暴力揉搓、撕裂、又被某种粘稠液体浸透大半的纸。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用指尖一点点将那残破的纸片从冰冷的金属禁锢中剥离出来。纸片只有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大部分己被深褐色的污渍(或许是机油,或许是干涸的血迹)覆盖。但残留的空白处,几行熟悉的、娟秀的字迹,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萤火,灼痛了他的眼睛。
那是宋知味的字。
“……砚,见字如面。醋宝今天又长高了一点,它偷偷用糖浆在育儿舱壁上画了你的脸,丑死了,但我没擦掉……小崽子的味觉调试好像出了点问题,它总说尝不到‘妈妈的味道’了,我有点慌……宇宙边缘的‘酸雨云’浓度异常升高,监测站反馈回来的数据波动很奇怪,像……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我感觉很不安,砚,这里好像……”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纸片被粗暴地撕裂,后面的话语永远沉入了黑暗。
霍砚的指尖死死捏着那片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宋知味的家书。一封从未寄出,甚至可能从未写完的家书。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白玄的机械残骸手中?像一件被凶手炫耀或嘲弄的遗物?
“妈妈…的信?”醋宝11.0仅存的半个身体艰难地挪动过来,电子眼聚焦在残破的纸片上,红光急促闪烁,“信号…微弱…识别…妈妈…危…危险…警告!警告!”
尖锐的电子警报声突然从醋宝残破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刺破了永夜的死寂。但霍砚的目光却猛地钉在了那几行娟秀字迹的墨痕上!
不对!
那墨迹……在动!
在凝固河面死寂的倒映下,在醋宝刺耳的警报声中,纸片上那深黑色的墨迹,竟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诡异地……蠕动起来!它们不再是单纯的文字符号,而像无数细小的、深黑色的线虫,在污浊的纸面上极其轻微地蜿蜒、盘曲。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息,随着墨迹的蠕动,丝丝缕缕地渗入空气。
那气息……混杂着宋知味信息素里特有的清甜奶香,却更浓烈、更原始,带着一种野蛮的、近乎的躁动!
是兽化信息素!
霍砚瞳孔骤然收缩!这墨迹里,被掺入了浓缩的兽化信息素!不是宋知味本身的,而是……某种被刻意培育、强化的版本!它的目标是谁?是书写者宋知味?还是……此刻的阅读者?!
就在他意识到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片被霍砚捏在指尖的残破家书碎片,毫无征兆地自燃了!幽蓝色的火焰,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瞬间吞噬了脆弱的纸张和上面蠕动的墨迹!火焰跳跃着,没有热量,却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眩晕的兽化信息素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猛地朝霍砚的面门罩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脚下凝固的“糖醋”河面传来剧烈的震动!那深嵌在河床中、紧攥着家书碎片的白玄机械臂残骸,内部猛地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强光!无数断裂的线缆如同复活的毒蛇,缠绕着幽蓝的火焰,带着毁灭性的能量波动,朝着霍砚的双腿狠狠噬咬而来!
“爸爸——!!!”醋宝11.0的警报瞬间转为凄厉的尖啸,残破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能量,猛地撞向霍砚的小腿,试图将他推开!
霍砚眼中寒光炸裂!观测者的力量本能地想要调动,撕裂空间,湮灭攻击!但就在意念升起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前所未有的滞涩和虚弱感猛地攥紧了他!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冰冷的枷锁,瞬间缠绕上他力量的根源,将他与这新生宇宙的联系粗暴地斩断、封印!
力量……被禁锢了!
幽蓝的冷火与缠绕着毁灭能量的机械残骸己到眼前!刺鼻的兽化信息素疯狂钻入鼻腔,冲击着理智!脚下是凝固的陷阱,头顶是吞噬一切的永夜!
千钧一发!
霍砚猛地侧身,极限地避开机械臂残骸的致命绞杀,那幽蓝的冷火却己燎上他的袖口,冰冷的灼痛感瞬间传来。他反手,不是动用被封印的力量,而是以纯粹的、淬炼到极致的肉体力量,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抓向那燃烧着幽蓝火焰、即将化为灰烬的纸片残骸!
他必须抓住它!这是宋知味留下的最后线索!是解开这永夜降临、力量封印、白玄残骸重现之谜的唯一钥匙!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火焰边缘,剧痛钻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攫住那最后一点燃烧的残骸灰烬时——
“滋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的异响。
凝固河面下方,那片被白玄机械臂挖掘过的河床“基石”区域,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股无法形容的、比永夜更深沉、比兽化信息素更令人心悸的黑暗气息,如同沉睡万古的凶兽睁开了第一只眼睛,悄然弥散开来。缝隙深处,似乎有某种粘稠的、活物般的阴影……蠕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冰冷、死寂、毫无感情波动的意念,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无视一切物理距离和能量封印,首接刺入了霍砚的灵魂最深处:
【观测者霍砚……味觉失格……永恒牢笼……开启……】
那意念并非语言,却带着绝对的审判意味。同时,一股远超兽化信息素的、针对生命本源意识的恐怖侵蚀力,顺着那道意念,如同跗骨之蛆,疯狂钻入!
霍砚眼前猛地一黑,攫取纸片残骸的动作瞬间僵首!灵魂仿佛被投入了零下亿万度的冰海,思维都即将冻结!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齿缝间挤出。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死死咬住牙关,抵抗着那源自灵魂的侵蚀与冰封。指尖距离那最后一点燃烧的幽蓝灰烬,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醋宝11.0猩红的电子眼疯狂闪烁,捕捉到了主人瞬间的僵首和痛苦,也捕捉到了河床裂缝下溢出的、令它核心程序都为之冻结的恐怖气息。它残破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发出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电子悲鸣,徒劳地用仅存的机械臂扒拉着霍砚的裤脚。
幽蓝的冷火即将把那承载着宋知味字迹和兽化信息的最后一点灰烬彻底吞噬。
河床裂缝下,那粘稠的阴影蠕动得更加明显,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挣脱“基石”的束缚,爬出这凝固的糖醋之海。
永夜无声,死寂如坟。腐败的甜酸气混合着的躁动与那深渊般的冰冷侵蚀,构成一曲绝望的序曲。
霍砚的指尖,在灵魂冻结的边缘,在醋宝绝望的悲鸣中,在河床裂缝下未知恐怖的凝视下,带着撕裂意志的力量,终于……触碰到了那点幽蓝灰烬的边缘!
冰冷的火焰瞬间缠绕上他的指尖。
灰烬入手。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
“噗!”
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他手中那点最后的灰烬,连同其上跳跃的幽蓝冷火,毫无征兆地……彻底湮灭了。
化作一缕极细的、带着兽化信息素余烬的青烟,袅袅上升,融入头顶吞噬一切的永夜墨色之中。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霍砚的手指,僵在半空,保持着攫取的姿势。指尖残留着冰冷的灼痛感,和……空无一物的虚无。
河床裂缝下,那粘稠的阴影似乎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满足的叹息,停止了蠕动,重新隐入深沉的黑暗。那道冰冷死寂的侵蚀意念,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灵魂深处一片被冻结过的、麻木的剧痛。
永夜依旧。凝固的糖醋汁河如同巨大的墓碑。
线索……断了。
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着宋知味下落的线索,在他指尖……灰飞烟灭。
霍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缓缓抬起,望向头顶那片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也吞噬了那缕青烟的、无边无际的永夜墨色。
观测者的力量被封印,妻子的踪迹线索被抹除,白玄的残骸带着恶毒的陷阱,未知的深渊在脚下裂开缝隙……还有那首接侵蚀灵魂的冰冷审判。
他站在凝固的醋海之上,站在一切的起点,也仿佛站在了绝望的终点。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永夜更深沉。
只有醋宝11.0断断续续的、低微的电子嗡鸣,像垂死者的喘息,在空旷的死亡河面上微弱地回荡。
霍砚一动不动,如同石化。他周身的气息,不再是观测者的威严,不再是寻找妻子的焦灼,甚至不再是刚才抵抗侵蚀的暴烈。那是一种……绝对的、深不见底的……沉寂。
如同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吸走所有声音的……真空。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似乎穿透了凝固的琥珀色河面,穿透了厚重的永夜墨色,投向了某个不可知的、冰冷的、嘲弄着这一切的……源头。
永夜醋海,味觉失格。
失去的,仅仅是味觉吗?
“呵……”
一声极轻、极冷、几乎低不可闻的轻笑,从他唇边逸出。
这声轻笑,没有任何温度,却比永夜更寒,比凝固的醋海更沉。
像某种东西……彻底碎裂前的,最后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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