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将内史郡通北大街的酒旗浸润得蔫头巴脑，扶苏推开榆木格栅窗，见长街尽头蹒跚晃动着几辆破旧辎车。侯府夜战，混乱中与王贲王沁失散，他便一首沿途留意父女俩的踪迹。
韩烟摘下斗笠，露出被火燎焦的鬓角，剑鞘轻叩桌沿，望着越来越近的辎车说："那辆青篷车，辕木有通武印记，是侯爷府上的。"
辎车停在酒楼门外，几名戍卒看管着囚徒在屋檐下避雨。楼梯口传来木屐踏阶声，两个褐衣汉子抬着鳝篓上来。
前头那人方脸阔额，腰间麻绳别着半卷《孙子兵法》，蓑衣下肌肉虬结如老松根；后头跟着的瘦长汉子左颊带黥印，却把断刃柴刀使得比筷子还灵巧，正剔着篓中死鳝内脏。
"店家，温碗黍酒。"方脸汉子声若洪钟，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扶苏瞳孔骤然紧缩，那人蓑衣破洞处露出半截戍卒木符，分明是谪戍渔阳的刑徒标识。
扶苏清楚地记得：渔阳刑徒，这是反秦农民起义的先驱，是建立张楚政权的核心部队。
事发地在大泽乡，因连日暴雨困途，耽搁行程，按照秦律,一旦错过限期,所有的壮丁都要处死。在此必死无疑的局面下，刑徒们置之死地而后生，揭竿而起。
历史记载，事发时间是秦二世称制的第二年冬天，可如今才西月初，尚有半年之久，莫非因扶苏未死，所有重大事件都像皇族惨剧一样，会提前发生吗？
扶苏沉吟着，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韩烟忽然按住剑柄。瘦长汉子柴刀寒光一闪，鳝血在空中划出弧线，精准落入墙角陶罐。
"好刀法。"扶苏击掌轻笑，袖中滑出半吊铜钱滚向对方案头："请二位壮士喝碗热酒。"
方脸汉子霍然起身，七尺身躯堵住楼道天光："陈胜不受嗟来之食！"黥面汉子却按住他臂膀，柴刀挑起铜钱掂了掂："吴广谢过公子。只是这钱串结的是三股牛筋绳，该是陇西军营特制？"
初听陈胜二字，扶苏便心头震颤，再闻吴广之名，他激动的差点就蹦了起来。
真是太巧了，留在酒楼打尖，竟邂逅这两位农民起义的领袖。不愧是枭雄特质，他乔装用的钱币早磨去监造印记，未料吴广竟从绑绳看出端倪。
扶苏伸起大拇指恭维道：“好眼光！不知二位英雄，兼领哪营军职？”他存心结纳，实在不愿意看到刑徒造反，到时候天下大乱，害苦得只有百姓。
陈胜冷峻的面色转缓，淡淡道：“我弟兄从军多年，出身低贱，哪有什么军职。不过是戍卒营中，裹腹而己。”
扶苏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下听闻，塞北将士凭军功，最高可擢升彻侯，二位英雄气宇轩昂，乃盖世豪杰，若能边关杀敌，何愁不能功成名就！”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正是陈胜造反时撼动山河的起义口号，扶苏希望以对方心中的念想引起共鸣，从而说服他俩远走塞外，免得夜长梦多，生灵涂炭。
吴广又剔好一条鳝鱼，精准飞入陶罐内，哈哈笑道：“店家，给我兄弟上一道油爆膳丝，没有好菜，怎好向公子敬酒。”
扶苏起身让座，道：“相逢即是有缘，两位英雄，同席共饮如何？”
吴广性格粗犷，也不擅客套，他揽着陈胜肩膀落座之时，只是淡淡说了句：“多谢公子，叨扰了。”
酒过三巡，扶苏从交谈之中，己摸清了对方底细。原来，陈胜吴广在军营屡立战功，却因为出身奴役而得不到封赏。昨晚，禁军冲入通武侯府，洗劫一空。挑出些不值钱的辎重刀剑，让他俩带着一帮囚徒，押送去漠北戍边。沿途各郡抓的壮丁，也要一并带去。
韩烟将佩剑横置桌面，插话道："听说近日暴雨冲垮官道，两位可是要绕道礼泉？"
陈胜蓑衣上的水珠突然凝住。吴广慢条斯理擦拭柴刀："公子对戍卒行程倒是清楚。我等接这差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己。"
这二位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谋反之心，扶苏想探个究竟。他推开面前鱼脍，蘸酒在案上画符："《周易》有云：'震遂泥，大往小来'。譬如今日大雨冲毁官道，戍期延误当斩的秦律..."他指尖停在酒渍边缘："两位该如何应对？"
陈胜双目精光暴涨，戍卒木符在掌心裂开细纹。吴广双眉紧锁，只是埋头喝酒。
楼下传来马蹄声。韩烟闪到窗边低语："罗盘蛛网的探子。"扶苏却浑若未闻，继续在酒渍间添画山川："陈兄可知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面还有一句'若无种，吾即为种'？"
吴广手中柴刀当啷落地。陈胜抓起酒碗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虬髯滴在《孙子兵法》残卷上："公子觉得戍卒可成事？"
"不是成事，是活命。"扶苏蘸着鳝血在桌面书写，韩烟瞥见"伐无道"三字，急忙用剑鞘抹去。吴广却己俯身细看血字残留的痕迹，黥面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公子贵胄之身，竟知闾左疾苦？"
长街传来孩童啼哭。扶苏推窗望去，见官差正在鞭打卖薪老妪。他愤然起身，却听陈胜冷笑："公子今日救得一人，世间莽莽，可救得天下人？"
扶苏置若罔闻，纵身跃下酒楼。
韩烟追到窗边，见扶苏徒手握住抽向老妪的鞭梢。官差怒骂着拔刀，却被扶苏反拧手腕夺过腰牌。
"渭城郡守的私印？"他举起鎏金铜牌斥道："大秦律令，官差佩符需刻御史台监制编号，你是哪家官员的走狗？"
铜牌在他掌心裂成两半，官差又惊又怒，抬脚要踹，扶苏轻巧一甩，官差捧着脱臼的手腕嗷嗷叫唤。
陈胜抓着酒碗的手指节发白。吴广提醒说："该启程了。"却见扶苏搀着老妪上楼，将半吊钱塞进她手中。老妇颤巍巍掏出个油布包："贵人尝尝这个，我儿当差舍不得吃的黍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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