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点缀着葱花和煎蛋的素面被端上了餐桌。
灯光暖融融地泼下来，空气里浮着面汤的香气。窗外野猫的轻唤，忽远忽近。
碗里的面条很快见了底，只剩下能照见灯影的汤水。
萧无欣满足地轻轻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手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下巴，目光静静地落在对面的梁烨身上。
少年正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拨弄着面汤上浮着的几颗葱花，灯光透过刘海，在他脸上映出细碎的阴影。
一种陌生却温热的情绪，如同树叶轻轻点过水面，在她心里圈出温柔的涟漪。
原来深夜里有人陪着吃一碗简单的挂面，是这样的感觉。
碗是热的，空气是暖的。
寂静，原来并不总是孤独的同义词。寡淡的挂面，也能比辛辣刺激的泡面更值得回味。
“偷看我干嘛？”梁烨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沉默，“凌晨两点了，吃完还不去睡，想留下来洗碗？”
“可以，”萧无欣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神情平静，“我去洗碗。”
梁烨愣神的片刻，她己经亭亭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哎哎哎——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当真。”梁烨赶紧捂住自己的碗。
目光扫过那“英武”的发髻，又落回曳在地面的华丽裙摆，他苦笑摇头。“行了行了，你还是征服英格兰去吧，不然待会儿把碗干碎了，我还多了收拾。”
萧无欣罕见地没有反驳。
她微微顿住，凝视梁烨了几秒，那双清澈的眼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最终，她轻轻颔首，放下了碗。“好，那我去洗漱。”
梁烨目送着那道孤高的背影离开餐厅。
高跟鞋踩出的脆响，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随着距离的拉远，渐渐微弱下去，首至消失在走廊尽头。
真是莫名其妙......他打了个哈欠，揉揉酸涩的眼睛，捧起碗筷走进厨房。
哗哗的水流声取代了方才的寂静。
......
国庆假期，还剩最后两天。
明天，陪萧无欣去完那所谓的“学术研讨会”，后天就收拾行李回校。
其实也没行李收拾，毕竟，他本就是空手来的。
至于萧无欣说的“家”......
还是算了吧，路边的狗尾巴草，不论搭配多贵的花瓶，也总显得不伦不类。
梁烨躺在床上，望着有些刺眼的顶灯，怔怔出神。
“笃，笃笃。”轻微的敲门声突兀地扎进房内。
梁烨眨了眨眼，循声看去。
“笃，笃笃。”门外传来的声音略微大了些，但依然保持着先前的节奏。
真不愧是数学教授，连敲门都像是在敲摩尔斯电码。关键...现在都两点半了，她不睡觉跑来干嘛？！
梁烨愤愤起身，凑到门边拉开一道窄缝，谨慎地向外瞄——
不出意外的，视线里是那个天才教授萧无欣。
意外的是，她依然穿着那身极致华丽、肃穆的长裙。而且，她比从餐厅离开时矮了一些，大概是脱掉了高跟鞋。
走廊微弱的灯光在她身后明灭，勾勒出一个僵硬异常的身影。
失去了鞋跟的支撑，宽大的裙摆彻底曳在地上，宛若一朵开到极致、盛大的黑色曼陀罗。
光线昏暗，梁烨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她的发髻似比方才乱了些，从门缝透进来的呼吸也有些短促而紊乱。
“你不是去洗漱了吗？怎么没换衣服？”他轻咳了声，试探着问：“咳...那个，你...怎么了？”
“还没休息。”萧无欣没回应他的疑问，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问道，声线似乎有些沙哑。
梁烨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无语。心想是不是刚才那碗面让她吃的太饱了，以至于大半夜的，嗓子都累哑了，还有力气跑来串门。
“你猜。”他往门框一靠，就差把敷衍写在脸上。
然而萧无欣仿佛没听见他说话，或者说，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内心某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
她首接切入主题，语气迫切得近乎窒息：“我要去影音室休息。现在。”
梁烨更加困惑，他明显察觉到此刻的萧无欣状态不对。
但她从出现到现在也没个解释，就这么隔着门发号施令，多少让他有些不爽。
“哦，去吧，晚安。”他点点头，说完下意识要把门合上。
开玩笑，影音室床都没有，两人排成一字睡沙发吗？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然而，他的手刚搭上门沿，另一只纤白却异常冰冷，并且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手腕，猛地探了进来，死死卡在门缝里！
“你神经啊！手不要了！”梁烨心脏骤然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力把门拽开。
门彻底敞开的瞬间，乍泻的光瞬间照亮了门外的萧无欣。
梁烨也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的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下唇被咬得深陷下去，甚至隐隐透出血痕，仿佛在竭力抑制着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流。
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蓝色眼瞳里，此刻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浓烈到极致的情绪，那不仅仅是疲惫，更像是一种......
濒临崩坏的绝望与惊惶？
她颤抖地站在那里，无助得像是独自站在荒凉世界的尽头。
“我的力气没有你大，门关上了，我就再也推不开了。”她的手依旧死死卡住门沿，指尖白得发青，“像这样卡住，这样会比较有效。”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那双盛满了脆弱、布满狰狞红血丝的眼睛看向梁烨。
藏在蛛网般血丝下的，是梁烨无法理解的，仿佛能吞噬数十亿吨漆黑海水的巨大空洞。
“......别关门。”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边的惊惧和近乎哀求的哽咽，“......别关门……”
她极为认真地，试图解释些什么，可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徒劳地重复着，“别关门...别关门......”
梁烨彻底僵在原地。
眼前的萧无欣，脆弱得像是强行粘在一起的玻璃渣子，艰难地维持着器皿的形状。
平日支撑她的“掌控”和“秩序”轰然坍塌，面具下深不见底的空洞，正涌出如山如海的孤独！
那种经年压抑、令人窒息的沉郁，比梁烨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多。
而且此刻，那种稠密的情绪，依然在源源不断地从这空旷别墅的角角落落里汇聚而来。
漆黑的海啸，狂烈地扑在她身上，近乎将她碾碎。
这种被极致放大的情绪，像开锋的利刃，骤然划破了梁烨记忆深处的角落。
他想起了以前放学路上必经的那间宠物店。巨大的落地窗后面，是层层叠叠的铁笼。
笼子里的小住户们常换常新，唯有最角落那个笼子里，永远趴着一只不起眼的小土狗。
其他的猫狗都很活泼，每当被行人隔着玻璃逗弄，它们会叫唤，会扒着笼子摇尾巴。
只有那只小土狗，安静地蜷在角落里，呆呆地望着窗外。黑亮黑亮的小眼睛里藏着深沉的孤独和认命。
后来有一天，那个角落空了。
他跑进店里问老板。老板无奈地朝门外努嘴：“喏，还在那儿呢。笼子没关紧，它跑出去了，刚在街口被车撞了，就剩一口气，没法救了。”
他猛地扭头看去。
它果然静静地趴在路边，小小的脑袋耷拉着。
夕阳慵懒地铺在它身上，晚风轻轻吹动脖子上杂乱的毛。
它趴在那里，和往常趴在笼子里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次它好像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跑过去，蹲下身。
那只小土狗在微弱的晚风中喘着气，嘴角挂着血沫子。
它的眼眶里，掺着同样绝望的红血丝。血丝下，同样是沉沉的孤独和无助。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靠近，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脖颈，抬起沉重的眼皮，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
那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着天边最后一点燃烧的霞光。
梁烨永远也无法确定，它最后那一眼，是在看他，还是在看他身后那片曾无数次凝望，却永远无法奔赴的晚霞。
此刻，萧无欣的眼瞳，就像记忆中，那只濒死小土狗。
而这一次，他的身后，没有晚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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