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头军的棚屋弥漫着终年不散的烟火气、汗味和劣质油脂的味道，混杂着干草的土腥气。这味道并不好闻，却比马厩棚区那刺鼻的牲畜粪便和绝望的气息强了百倍。对此刻蜷缩在角落草堆上的林默而言，这里己是难得的喘息之地。
后背的鞭伤和手臂的灼伤，在劣质烧酒那近乎酷刑的“消毒”后，伴随着高烧和持续的、钻心剜骨般的疼痛。每一次翻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伙夫头儿王老六丢给他的那罐黑乎乎、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草药糊糊，敷在伤口上带来一丝清凉，效果微乎其微。小石头每天偷偷省下小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加上赵铁柱隔三差五丢过来的半块硬饼子，成了他维系生命、对抗伤痛和寒冷的唯一食粮。
日子在剧痛、昏沉和饥饿的交替中缓慢爬行。林默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像一头蛰伏的伤兽，节省着每一分力气。然而，他的大脑却在剧痛的间隙，如同精密的仪器般高速运转。他强迫自己回忆，回忆那个属于现代林默的知识宝库——冷兵器！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提升弓弩的威力？
复合弓的原理在脑中清晰浮现：不同的材料层叠粘合，利用各自的特性（牛筋的弹性、牛角的硬度和韧性、木材的支撑力）形成合力，将箭矢以更快的速度、更强的力量推送出去！关键是粘合剂！古代用什么？鱼鳔胶！动物胶！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种。
几天后，当高烧终于退去，伤口开始结痂发痒，虽然动作依旧迟缓僵硬，林默终于能勉强坐起。伙房里的景象也落入他刻意观察的眼中。几个伙夫正围着一个愁眉苦脸的辅兵，那人手里拿着一张弓身开裂、弓弦松弛的单体弓。
“唉，老六哥，你看这…就拉了几下，弓臂就裂了！这还怎么用？”辅兵唉声叹气，“张麻子管库那王八蛋，给的尽是些破烂，修都没法修！这要遇上北莽崽子，不是送死吗？”
王老六是个满脸横肉、围着油腻围裙的粗壮汉子，此刻也挠着头，一脸晦气：“老子是烧饭的，又不是修弓的！张麻子那狗日的，肯定把好弓都倒卖到外面去了，尽拿这些朽木头糊弄咱们！你拿回去，劈了当柴火烧吧！”
那辅兵一脸绝望，又不甘心，拿着破弓翻来覆去地看。
机会！
林默强撑着站起身，动作因疼痛而有些踉跄，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走到那辅兵面前，嘶哑地开口：“…能…能给我看看吗？”
那辅兵一愣，认出是前几天弄出火墙的那个古怪军奴，又看看他那瘦弱带伤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怀疑：“你？你看啥？这破玩意儿没救了！”
王老六也皱起眉头：“林小子，伤没好利索就老实躺着！别瞎掺和！”语气虽硬，倒也没恶意。
林默没说话，只是伸出了手，眼神平静地看着那辅兵。那辅兵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想着反正也是废品，便犹豫着把破弓递了过去。
弓一入手，林默心中便有了数。木质粗劣，纹理疏松，干燥不当导致应力不均，弓臂内侧一道明显的裂纹几乎贯穿。标准的劣质货，受力稍大必然崩裂。他佯装仔细查看，手指在弓臂裂纹处，又轻轻拨弄了一下松弛的弓弦，眉头紧锁，仿佛在苦苦思索。
“怎么样？死心了吧？”王老六哼道。
林默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属于底层军奴特有的畏缩和试探，声音压得很低：“老…老六哥…我…我在老家…给猎户帮过工…见过他们…用碎牛角…和一种胶…粘裂开的弓…好像…好像管点用…” 他刻意说得含糊不清，将关键信息“鱼鳔胶”模糊成“一种胶”，并将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老家猎户”。
“碎牛角？胶？”王老六瞪大了眼，一脸不信，“糊弄鬼呢？牛角那么硬，能粘木头？啥胶那么神？”
旁边的伙夫和那个辅兵也都是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林默缩了缩脖子，显得更加畏缩，但语气却带着一丝执拗：“…真的…猎户…都这么弄…那胶…是用…是用鱼肚子里的泡泡…熬的…黏糊糊的…干了特别硬…”
“鱼泡？熬胶？”王老六更懵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烦躁地摆摆手，“滚滚滚！伤没好就发癔症！少在这胡咧咧！那破弓扔柴火堆去！”
林默没再争辩，只是默默地把破弓递还给那个失望的辅兵，然后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角落草堆坐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棚屋里恢复了忙碌和抱怨的嘈杂。王老六骂骂咧咧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糊糊。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林默，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棚屋外传来的、隐约的杀猪声——那是堡内今天宰杀了一头受伤的老驽马！牛角！牛筋！这些他需要的材料，屠宰场那边很可能有废弃的边角料！
接下来的两天，林默变得异常“勤快”。他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主动承担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帮忙抱柴火，打扫棚屋角落的垃圾，甚至忍着恶心，去清理堆积的泔水桶。每次去倒泔水或抱柴火，他都会“顺路”经过堡内角落那个污秽不堪、苍蝇乱飞的屠宰场。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下午，屠宰场那边似乎刚处理完那头老马，几个屠夫正骂骂咧咧地将一堆散发着腥臭的马皮、内脏、碎骨和…几根粗大的牛筋、几块碎裂的牛角，像垃圾一样扫到旁边的土坑里准备掩埋。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压住激动，装作不经意地靠近，趁着屠夫们转身去洗手的空档，飞快地从那堆腥臭的废弃物中，捞出了两根相对完整的、坚韧粗大的牛筋，以及几块边缘相对平整、适合切割的牛角碎片！迅速塞进自己宽大破烂的麻衣下摆里。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做完这一切，他立刻低着头，抱着柴火，一瘸一拐地快速离开，仿佛只是路过。
回到伙房棚屋，他找了个最阴暗的角落，忍着腥臭，用从伙夫那里磨来的一小块锋利石片，开始处理这些“垃圾”。牛筋需要剔除外层包裹的脂肪和筋膜，只留下最坚韧的白色腱子部分，然后阴干。牛角碎片则需要用石片小心翼翼地切割、打磨，去掉粗糙的边缘和角质层，留下相对平整、适合粘合的内层硬片。这是个极其费时费力的精细活，手指很快被粗糙的牛角和石片边缘磨破出血，但他恍若未觉，眼中只有专注的光芒。
伙夫们只当他是在角落里发呆或者自虐般地折腾那些臭烘烘的玩意儿，除了偶尔投去厌恶或不解的目光，没人理会。只有小石头，默默地把分到的半块饼子又掰了一半，悄悄塞给林默。
几天后，林默又盯上了伙房每天清理出来的大量鱼内脏。他主动包揽了清理鱼鳔（鱼泡）的活。伙夫们乐得清闲，只当这小子饿疯了想找点能塞肚子的零碎。林默却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滑腻、充满腥气的鱼鳔收集起来，用清水反复漂洗，去掉血污和脂肪。然后，他在棚屋最不起眼的角落，用几块破砖头搭了个简易的小灶，架上伙房淘汰下来的一个破瓦罐，偷偷摸摸地开始熬煮。
瓦罐里，清洗干净的鱼鳔加入少量清水，用微火慢慢熬煮。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鱼腥和蛋白质焦糊的怪味渐渐弥漫开来，引得王老六首皱眉头，骂骂咧咧：“林小子！你又在搞什么鬼名堂？熬屎呢？臭死了！赶紧给老子倒掉！”
“老…老六哥…熬…熬点东西…治…治伤…”林默低着头，含糊地解释，手上却不停，用一根小木棍在瓦罐里慢慢搅动。火候和时间是关键，熬得太稀没粘性，熬过头了会焦糊发脆。
熬煮了几个时辰，瓦罐里的液体变得粘稠、浑浊，呈现出一种黄褐色的胶状。林默小心地熄了火，将熬好的、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鱼鳔胶舀出来，盛在一个破陶碗里冷却凝固。
材料初步备齐：处理过的牛筋（初步阴干，还需进一步加工）、打磨好的牛角片、熬制成功的鱼鳔胶。
林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伙房角落那堆被当作引火柴的、弓臂开裂的破弓上。他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抽出了一把开裂情况相对较轻、木质本身还算结实的弓臂。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在一个伙夫们都去送饭、棚屋相对安静的午后。林默蜷缩在角落里，如同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他将打磨光滑的牛角片内层，用粗糙的石片刮出细密的毛糙纹路以增加粘合面积。将初步处理过的牛筋束解开，用石锤小心地反复捶打、拉伸，使其纤维松散，更具弹性。然后，他用一根削尖的小木棍，蘸取粘稠温热的鱼鳔胶，均匀地涂抹在弓臂开裂的内侧、牛角片贴合面以及牛筋束需要缠绕的位置。
小心翼翼地将坚韧的牛角片贴合在弓臂内侧裂纹处，用力按压，再用撕扯成细条的破布条紧紧缠绕固定。接着，是更精细的活——将捶打松散、极具弹性的牛筋束，用鱼鳔胶仔细地、一层层地纵向粘贴缠绕在弓臂外侧（受拉力面），每一层都力求紧密均匀，不留气泡。整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巧劲，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后背的伤口在专注的紧张下隐隐作痛，手臂的灼伤也传来阵阵不适，但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其中，眼神专注得可怕。
棚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光线涌入。是王老六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妈的，张麻子那狗东西，又克扣咱们的口粮！…嗯？什么味？”他抽了抽鼻子，目光狐疑地扫向角落。
林默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用破草席盖住了手中正在缠绕牛筋、涂抹鱼鳔胶的半成品弓臂，只露出一个弓梢。他低着头，装作在摆弄一块牛角碎片。
王老六的目光落在林默身上，又扫过角落里那些散发着怪味的“破烂”（牛角、牛筋、凝固的鱼鳔胶罐子），厌恶地皱了皱眉：“又在捣鼓你那些臭烘烘的玩意儿！弄好了赶紧收拾干净！熏死人了！”他没再多问，骂骂咧咧地去忙自己的事了。
林默松了口气，手心全是冷汗。他掀开草席，看着手中那缠满了白色牛筋、涂抹着褐色鱼鳔胶、形状怪异的弓臂半成品。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需要漫长的阴干、定型，期间不能受力，否则前功尽弃。成与不成，仍是未知。
就在林默重新专注于手上的活计时，他并未察觉到，棚屋那扇破旧门帘的缝隙外，一双阴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手中那怪异的弓臂和旁边那些材料。是监工刘三！他像一条幽灵，不知何时悄然靠近。看着林默专注的动作，看着他手中那明显不同于普通破弓的“作品”，刘三的三角眼里闪烁着惊疑、贪婪和一丝冰冷的算计。这小子…果然有古怪！那火墙不是偶然！他偷偷摸摸搞这些…想干什么？刘三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棚屋内，鱼鳔胶和牛筋的味道依旧刺鼻。林默小心地将初步处理好的复合弓臂半成品，用破布包裹好，藏在了自己草堆最深处、阴凉干燥的地方。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后背的伤口和手臂的灼痛再次清晰地传来。但他眼中，却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刺破这黑石堡厚重的阴霾。
活下去，不仅仅靠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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