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营的石屋内,回荡着一种奇特的、充满生机的喧嚣。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敲打,而是分工明确、节奏分明的劳作声。
靠近门口的区域,小石头带着两个新招来的半大少年,正埋头在简易的木工台上。他们用刨子小心地推刮着挑选出来的笔首灌木枝条,发出“沙沙”的轻响。旁边堆放着打磨好的箭杆,光滑笔首,如同等待披甲的士兵。另一侧,几个妇人(王二狗找来的流民家属)正仔细地挑选、修剪着洁白的鹅鸭翎羽,用骨针蘸取温热的鱼鳔胶,严格按照林默划定的角度,一丝不苟地将三片尾羽粘合在箭杆末端。动作虽然生涩,但在小石头严厉(模仿林默)的监督下,逐渐有了章法。
石屋中央最核心的区域,是燧石处理区。这里由老吴坐镇。他坐在一张特制的、沉重的石砧台前,神情专注,如同老僧入定。手中那块边缘被磨出特定角度的坚硬燧石“锤石”,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他粗糙的手指在深灰色的燧石原石表面轻轻拂过,感受着天然的节理纹路,然后手腕沉稳地落下。
“铛!”
每一次精准的敲击都清脆短促,如同玉磬轻鸣。一片片形状规整、边缘薄如蝉翼、闪烁着冷冽寒光的柳叶形燧石石叶应声剥离,落在石砧旁的木盘里,堆积起来,如同收割的锋利麦芒。他身边围着几个挑选出来、眼神机灵的少年学徒,屏息凝神地观摩着这近乎艺术般的技艺。老吴偶尔会停下,用沙哑的声音指点几句:“落点偏左三分…力道要透,不能浮…看纹路走向…”
最里面、光线相对较暗的角落,是林默亲自负责的箭簇绑缚和弓弦制作区。这里相对安静,只有兽筋穿过箭杆凹槽时细微的摩擦声,以及弓弦捻合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林默正将一片老吴剥出的完美石叶,卡入箭杆前端的浅槽,然后用浸泡过鱼鳔胶的细韧兽筋,以复杂而稳固的“8”字形反复交叉缠绕、勒紧。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每一支箭在他手中诞生,都如同精密的仪器部件,重心完美,杀气内敛。
匠作营的架子,在老吴的加入和初步分工下,终于算是搭起来了。燧石箭的产量开始稳步提升,一支支寒光闪烁的“制式箭”被整齐地码放在墙角的箭箱里。王二狗带来的羊肠衣经过处理,也变成了一根根晶莹剔透、韧性惊人的复合弓弦,替换到一张张经过牛筋牛角强化的弓上。黑石堡辅兵们的装备,悄然发生着质的变化。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下午,林默没有在绑缚箭簇,而是站在一张刚送来的、弓臂相对粗壮的单体弓前。这张弓的木料不错,纹理细密,弹性尚佳,己经过初步的牛筋缠绕强化。林默手里拿着的,正是用三根上等羊肠衣捻合而成的最新复合弓弦。这根弓弦比他之前做的任何一根都更细、更坚韧、弹性更强!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实验的光芒——他想测试这张强化弓的极限,以及这根新弦的威力!
他深吸一口气,将晶莹剔透的新弦仔细地套上弓梢凹槽,用力拉紧、固定。弓臂在牛筋束和新弦的共同作用下,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弧度变得更加,充满了张力。林默拿起一支标准的燧石箭,搭箭上弦。
开弓!
强大的拉力瞬间传来!这张弓的拉力,远超之前那些普通强化弓!林默双臂肌肉贲张,后背的旧伤疤传来隐隐的灼热感,但他眼神锐利,用尽全身力气,将弓缓缓拉开!弓臂的“吱嘎”声越来越响,牛筋束被拉伸到极限,发出细微而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七分满…八分满…林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他瞄准了石屋角落一个特意放置的、裹着三层厚牛皮的旧木墩靶子(距离西十步)。
“嘣——!!!”
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裂帛般的恐怖炸响,猛然在石屋内爆开!声音之大,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动静吓得一哆嗦,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骇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林默手中的弓弦,在极限拉力下,如同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切断!那根晶莹剔透、被寄予厚望的新弦,竟然从中崩断!断裂的弦梢如同鞭子般狠狠抽打在林默握弓的左前臂上,瞬间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而那张承受了巨大拉力的弓臂,在弦断的瞬间,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一声脆响,弓臂内侧靠近握把处,一道狰狞的裂纹骤然炸开!木屑飞溅!虽然没彻底断裂,但整张弓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瞬间失去了力量,弓臂扭曲变形!
石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弓臂裂开的“咔嚓”声余韵,还在众人耳边回荡。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失败惊呆了。
林默站在原地,左臂火辣辣地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他只是死死盯着手中那张弓臂开裂、弓弦崩断的废弓,眼神沉静得可怕。失败了。这根新弦的强度超出了弓臂木质本身和牛筋加固层的承受极限!核心问题,不在弦,而在弓臂的材料和结构!
“木头的筋骨,撑不起筋角的力,也容不下龙筋(指羊肠弦)的韧。”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老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拿起那张废弓,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弓臂内侧那道狰狞的裂纹,又捡起地上崩断的弓弦,仔细看了看断口。“牛筋缠得再好,鱼鳔胶用得再足,也只是给朽木披了层硬甲。木头芯子不够硬,不够韧,强拉硬拽,甲裂筋断,是迟早的事。”
老吴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敲碎了林默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他之前的改良,只是在现有粗劣木质弓臂的基础上打补丁。当他想追求更强的威力、更大的拉力时,材料的先天不足就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那…那怎么办?”小石头脸色发白,声音带着哭腔。他亲眼看着林默耗费了多少心血。
老吴将那半截崩断的弓弦在指间捻了捻,昏黄的目光扫过石屋内堆积的木料,缓缓摇头:“黑石堡能找到的木头,柞木、桦木、杨木…都是些寻常货色。做做普通弓臂还行。想承受更强的筋角和更好的弦,做出真正的好弓…”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非得是上了年份的老柘木、桑木,或者…极北苦寒之地生长的铁桦木才行。那些木头,木质紧密如铁,纹路似流水,天生就是做硬弓的胚子。可惜…”
他叹了口气:“柘木桑木,在中原腹地都是稀罕物,更别说这苦寒的北疆边陲。铁桦木…只闻其名,我干了几十年,也没见过几块真正的料子。”
材料!又是材料!而且是更高级、更稀缺的材料!林默的心沉了下去。燧石箭和弓弦的改良可以靠分工和手艺提升效率,但弓臂材料的瓶颈,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合适的木材,他的复合弓改良计划,将彻底搁浅!
就在这时,石屋门口传来一阵喧哗。是王二狗带着几个伙计,推着满满一车新收来的材料进来了,有牛筋、翎羽,还有几块新寻到的燧石原石。
“林小哥!货到了!这次可有好东西!”王二狗兴冲冲地喊着,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当他看到林默手中开裂的弓和断裂的弦,以及众人凝重的脸色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这…这是…”
林默没回答他,只是沉声问:“二狗,你走南闯北,可曾见过或听说过,北疆附近哪里出产特别坚硬、韧性极佳的木材?比如老柘木,或者…铁桦木?”
“铁桦木?”王二狗一愣,随即皱眉苦思,“特别硬的木头…老林子深处倒是有不少硬杂木…不过您说的柘木、铁桦木…好像听南边过来的老行商提过一嘴…”他努力回忆着,“说是在…在堡外西北方向,靠近‘鬼见愁’大裂谷那边的老林子里,好像…好像有过?但具体是不是铁桦木,没人说得清…那地方邪性得很,毒虫瘴气,还有狼群出没,连最有经验的老猎户都不敢轻易深入…”
鬼见愁大裂谷?林默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那地方他知道,是黑石堡西北方一片人迹罕至、地形险恶的原始山林,凶名在外。
“林默!”一声洪亮的呼喊打断了王二狗的回忆。赵铁柱那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凝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显然也听到了刚才那声骇人的弓弦炸响。
“怎么回事?老子在外面都听见了!跟打雷似的!”赵铁柱的目光扫过林默手中开裂的弓和地上的断弦,眉头拧成了疙瘩,“弓断了?”
“赵头儿。”林默将废弓递过去,声音低沉,“弓臂木质太差,承受不了更强的拉力。想造出更好的弓,需要更好的木头,比如老柘木,或者…铁桦木。”
“铁桦木?”赵铁柱接过废弓,看着那道刺眼的裂纹,脸色更加难看。他不懂木工,但“铁桦木”这名字一听就知道不是凡品。“那玩意儿上哪弄去?库房里翻遍了也没这种稀罕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随即又想起什么,语气带着战场归来的急切,“先别管这个了!北边哨骑刚传回消息!北莽崽子最近在野狐岭那边活动频繁,集结了不少人马!他娘的,肯定是上次吃了亏,憋着坏呢!咱们得早做准备!你这边,箭!还有那能射穿木板的硬弓,能弄多少弄多少!越快越好!”
赵铁柱带来的军情,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材料的瓶颈,现实的军情压力,如同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林默心头。他看着赵铁柱焦灼的眼神,又看看手中那张象征着失败的废弓,目光最终落在了王二狗身上。
“鬼见愁…大裂谷…”林默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昏黄的火把光芒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一种决绝的光芒。他走到木桌前,拿起炭笔,在“匠作营”账册的空白页上,重重地写下两个字:勘探。
然后,他看向老吴和王二狗,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
“准备绳索,火镰,解毒草药,干粮,水囊。再弄几把趁手的砍刀。明天一早,去鬼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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