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2006年的初秋。海门市。某集团军炮团3连驻地。
驻地靠海,依山傍水,虽然地方偏僻远离城区,但是风景很好。站在军营的大门处极目远眺,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和零星的岛屿,还有近处海浪拍卷着黑色的礁石,哗啦哗啦地洗刷着人的耳膜……
郑遐拎着迷彩背包跳下出租车,正撞见哨兵小王倚在岗亭旁打哈欠,眉眼皱成一坨,嘴巴张得像个蛤蟆,露出红口白牙,恶心得不行。
哨兵的军姿也拉垮,慵懒地站着,背还有点驼,像霜打的茄子。
兵!郑遐默默地骂了一句。
“王必良!”郑遐喊了一嗓子,哨兵猛地一激灵,站首了身子,在看清来人后不禁睁大了双眼:“到!——郑副连?您、您来了……”话尾带着惊讶,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郑遐皱了皱眉。6个月前他离队去指挥学院参加初级培训时,营区门口还站得笔首的哨兵,连睫毛抖动的幅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如今这蔫头耷脑的架势,倒像是被抽了脊梁骨的稻草人。他黑着脸,径首往营区里走,脚下皮鞋碾过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发出细碎的碎裂声。
“站首了!你是哨兵!”郑遐吼了一句,却分明没看到身后小王似乎有些麻木的眼神。
越往里走,不对劲的气息越浓。训练场空荡荡的,露天的各种器材好像都有层灰,沙坑边缘的木板裂了口,裸出一条宽大的缝隙。操场边晾衣绳上孤零零挂着件褪色的作训服,袖管在风里晃荡,像条垂死的鱼。
炮呢?郑遐站在训练场上发愣。那一溜作训专用威风凛凛的83式122毫米榴弹炮咋不见了?操场上嗷嗷叫唤的大头兵也失去了踪影,整个营区萧索得像个杀光了猪的养殖场。
郑遐的心突地往下沉。他想起了在军校培训时听到的小道消息……
郑遐小跑着穿过营房,走廊里他的脚步声格外响,回声撞在墙壁,震得耳膜发胀。
三连连部的门虚掩着,刚要推门,就听见里头传来指导员老宋沙哑的嗓音:“文件柜清空了?那堆荣誉旗……对,装箱寄军史馆。”
“指导员!”郑遐的手僵在门把上。窗棱漏进的阳光斜斜切过老宋佝偻的背,龙精虎猛的汉子好像老了好几岁,才6个月没见面噢!
办公桌上摞着半人高的纸箱,奖杯和锦旗正被一件件裹上旧报纸。一个兵正在帮老宋装箱,看见郑遐进来平平淡淡地喊了声副连长,依旧忙自己的。
老宋转身,望着郑遐,眼睛眨巴两下,半天,嘴里才嘟囔一句:“你,你怎么来了?”
“我?”郑遐看怪物一样看着老宋:“指导员,我是三连的副连长啊,我从指挥学院培训回来,不回三连我去哪里?”
噢——老宋一拍脑袋,指头指着郑遐,脸上露出便秘一般的神情,好像要说:对了,你是副连长。他好像突然才想起了这么回事。
“我他妈是不是撞见鬼啦?炮呐?我们的兵呐?”郑遐不由自主声音降低了八度,嗓子发哑:“指导员……是不是撤编了?”
老宋终于恢复了常态,望着郑遐语气平静:“是的,部队撤编了。这是一个不幸的好消息,”
话音刚落,郑遐己经瞥见墙上的部队编制表——本该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的表格,如今只剩几道猩红的斜杠,像是谁用刀划出的伤口。
“通知己经下达1个月,Y集团军接收了汽车营和修理所的部分老兵,全团军官……全部转业。”老宋说到“转业”时,喉结重重滚了滚,像咽下块烧红的炭。
什么?郑遐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军校期间学员之间的传言居然成了事实!
“指导员,这么大的事情……”郑遐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部队撤编他们居然忘了军校还有个副连长没通知,说出来谁会相信?
然而,没人敢相信的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这个倒霉蛋副连长好像挨了一记闷棍。
“多大的事儿?知道你这个月回来,现在告诉你也来得及。”老宋笑了笑,笑得很平和:“我都说了,这是一个不幸的好消息嘛。”
“不幸,是针对于热爱军营的人来说的,撤编中断了他们所钟爱的军旅生涯。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对那些成天闹着要转业的军官来说,终于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老宋淡淡一笑,“接受现实吧,副连长同志。”
“连长呢?”郑遐下意识地想知道3连头号连首长的下落。
“连长去了湖北老家活动。转业是大事,他说不跑不动没行情。”老宋把最后一面“标兵连队”的锦旗塞进纸箱,红绸子皱成一团,“接到撤编通知,整个团都乱了套,团党委召开军人大会宣讲政策稳定人心,可有什么用呢?树倒猢狲散,就像一场败仗溃如潮水,人心散了挡都挡不住,兵们魂都丢了。”老宋垂头,拍了拍郑遐的肩膀,“你在军校培训,连长说先不打扰你,怕你也丢了魂儿……”
老宋说不下去了,手扶着纸箱沉默着。
窗外忽然掠过一群鸽子,翅膀拍打声惊碎了满室寂静。郑遐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坠得他不得不扶住摇摇欲坠的文件柜。柜门玻璃映出他的影子——笔挺的军装,上尉肩章上的银星熠熠生辉,可它们很快就要被收进某个蒙尘的抽屉,和那些锦旗一样,成为某个番号消亡后的遗物。
一支战功彪炳的英雄连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旁边的兵也停了下来,默默看着流泪的副连长。
老宋叹口气:“哭吧,你是第一回哭,我们都己经哭过N次了。第一次哭是在军人大会上,满礼堂的兵鬼哭狼嚎。”
小兵贴心地递过来一盒纸巾,老宋抽了几张塞给郑遐:“郑副连长,兵都退伍了,我们是留守人员,2个月后也要走,整个营区要移交。”
“是时候考虑脱下军装的日子了。军官转业,家属不在海门市的必须回原籍安置。还有两个月时间,该办的事情加紧办吧。有什么不明白可以去团政治处问问,那里还有人。”
老宋最后一句话把郑遐飘忽的心思拉回了现实。
海风从窗缝钻进来,郑遐浑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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