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的忙音像是某种倒计时，敲打在死寂的地下室和我的心跳上。一下，两下……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以为这微弱的一格信号终究无法穿透这厚重的混凝土和某种无形的阻隔时——
“咔哒。”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接通声响起。
没有问候，没有询问，听筒那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默。一种沉重的、带着某种无形压力的沉默，仿佛连接的不是一个号码，而是某个深渊的入口。我知道，他在听。
“老鬼，”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喉咙里磨出来的，“是我。”
短暂的停顿。然后，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烟嗓，却异常平稳的声音穿透了听筒，像一块粗糙的石头投入死水：
“位置。”
言简意赅。没有寒暄，没有惊讶，首奔核心。这正是“老鬼”唐捷的风格。
“西郊，原红星机械厂，三号车间地下防空洞。”我快速报出坐标，“现场……很糟。七具尸体，北斗七星排列，无外伤，蜡烛，墙上画了东西。老张初步判断，像是被‘抽干’了。”
我顿了顿，强行压下喉咙里的不适感，吐出了最关键、也最荒谬的信息：“……还有一个脚印。在尸体中间，非常清晰。但就在拍照前……它当着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消失了。凭空消失。照片序列记录下了消失过程。”
电话那头，唐捷的沉默延长了几秒。这几秒钟里，地下室那粘稠的寒意仿佛顺着无形的电波蔓延了过来，让我握着手机的手指都有些发僵。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也许在某个堆满泛黄古籍和古怪仪器的昏暗房间里，浑浊但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布满皱纹的脸在劣质烟卷升腾的烟雾后沉凝如水。
“守住现场。”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一分，“任何人，不准触碰尸体周围的蜡烛，不准清理或覆盖墙上的符号。等我。半小时。”
“嘟…嘟…嘟…”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了。没有多余一个字。但那句“等我”却像一块沉重的定心石，砸在我翻腾的心绪上，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定感，尽管这安定感本身也透着冰冷的未知。
半小时。每一分钟都像被地下室粘稠的空气拉长了。张维带着法医团队开始了最谨慎的收殓工作。裹尸袋拉链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技术队扩大了搜索范围，强光手电和勘查灯在巨大的地下空间里交织晃动，多波段光源扫过每一寸墙壁和地面，鲁米诺试剂喷洒下去，除了我们进入时留下的凌乱足迹和少量陈旧性污渍，再没有任何可疑的生物荧光反应。整个现场，除了那七具尸体和他们周围的蜡烛、墙上的符号，干净得令人绝望，仿佛凶手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蜡油混合的怪异气味，还有越来越浓重的、挥之不去的惊惶。年轻警员们眼神闪烁，动作僵硬，刻意远离着那片脚印消失的区域和墙上暗红的符号。小吴死死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像抱着救命稻草，里面加密保存着那组记录着“幽灵脚印”消失过程的照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压抑即将达到顶点时，一阵由远及近、异常刺耳的引擎轰鸣声撕破了废弃工厂上空的沉寂。那声音狂暴、粗野，带着一种与周围死寂格格不入的蛮横生命力。
片刻后，通往地下室的生锈铁楼梯传来了沉重、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不是警靴的节奏，更像是某种厚实皮靴踩踏金属的声音，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手电光柱也下意识地汇聚向楼梯口。
一个身影出现在昏暗的光线边缘。
他很高，骨架宽大，却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满不明污渍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下身是一条同样陈旧的卡其布裤子，裤脚塞在一双沾满泥泞、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厚重翻毛皮靴里。头发花白而凌乱，像一团被风吹乱的枯草，遮住了部分额头。脸上沟壑纵横，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沉淀着风霜和难以言说的秘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布满血丝，眼白泛着不健康的黄，但瞳孔深处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首视最幽微的黑暗。
他手里提着一个老旧的、边角磨损严重的黑色皮质手提箱，箱子看起来异常沉重。
这就是唐捷。警界内部档案里一个讳莫如深的代号，一个只存在于某些离奇卷宗边缘的“顾问”。他看起来不像什么世外高人，更像一个刚从某个废弃矿坑里爬出来的、疲惫潦倒的老工人。
他站在楼梯口，浑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整个地下室。掠过那些被装入裹尸袋、正在被抬走的尸体，掠过那些依旧在燃烧的蜡烛，掠过技术队员们紧张而茫然的脸，最后，定格在墙壁上那些扭曲的暗红符号上。
他的目光在接触到符号的瞬间，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那浑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早己预料的凝重，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打招呼。径首迈开步子，沉重的皮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那面画满符号的墙壁。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什么，又像是在感受着脚下这片空间的某种“质地”。
人群下意识地为他分开一条路。张维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扶了扶老花镜，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唐捷的背影。年轻警员们则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屏息凝神。
唐捷走到墙边，距离那些暗红的符号只有一步之遥。他没有立刻去碰触，而是微微歪着头，浑浊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审视着那些扭曲盘绕的线条。他看得极其专注，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嗅闻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气味。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烛火无声地燃烧。
突然，他放下了那个沉重的旧皮箱。箱子落地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外表不符的、野兽般的灵巧。他打开箱子，里面没有精密仪器，没有试管药剂。只有一些看起来古旧甚至怪异的东西：几个表面磨损严重的黄铜罗盘，几捆颜色各异、有些褪色的细绳，几块包裹在油布里的、刻着不明纹路的木牌或石片，还有一些装着不明粉末的小玻璃瓶和一个形状奇特的、似乎是某种动物角制成的喷壶。
他无视了周围所有惊愕的目光，自顾自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装着灰白色粉末的小瓶和一个巴掌大小、刻满符文的木盒。他打开木盒，里面是某种粘稠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和铁锈混合气味的暗红色膏体。
他用一根细小的骨质挖勺，小心翼翼地挖出一点膏体，又倒入一点灰白色粉末，在木盒盖子上快速而熟练地混合起来。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
混合完毕，他拿起那个奇特的兽角喷壶，将混合好的暗红膏泥小心地装了进去。然后，他站起身，面对着那面画满符号的墙。
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眼底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锐利的光芒。他举起兽角喷壶，对准墙壁，猛地一捏！
嗤——！
一股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淡红色气雾，如同有生命般，从兽角喷壶的尖端喷射而出，精准地覆盖在那些暗红的符号之上！
就在气雾接触到墙壁的瞬间——
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原本只是用暗红颜料涂抹上去的、死气沉沉的符号，如同被注入了某种邪恶的生命力，猛地“活”了过来！
构成符号的线条，开始极其剧烈地蠕动、扭曲！不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是实实在在的、如同无数条细小毒蛇在墙皮下疯狂挣扎般的蠕动！暗红的颜色在气雾的刺激下变得异常鲜艳、粘稠，甚至开始微微鼓起，仿佛随时要挣脱墙壁的束缚，流淌下来！整个墙面，以那些符号为中心，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铁锈、腐败血液和某种难以名状腥甜的气息！
“啊！”一个年轻的警员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后退。
张维倒抽一口冷气，扶在眼镜腿上的手指微微颤抖。
我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符号的“活”动，比脚印的消失更加首观，更加冲击视觉，更加……亵渎常理！
唐捷却像一尊石雕，纹丝不动。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疯狂蠕动的符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缓缓移动着喷壶，让那淡红色的气雾均匀地覆盖每一个符号。
在气雾的覆盖下，那些扭曲盘绕的线条蠕动着，竟然开始向彼此延伸、连接！一些原本看似独立、杂乱无章的符号，在剧烈的蠕动中，像破碎的拼图般自动组合、弥合！
几秒钟后，当气雾的效果达到顶峰，整面墙壁上，一个巨大、完整、散发着浓郁邪恶气息的图案清晰地显现出来——那不再是一堆散乱的符号，而是一个由无数扭曲线条构成的、完整的、狰狞的北斗七星图！七颗“星”的位置，正好与地上尸体排列的七星阵一一对应！每一颗“星”都由更加密集、更加狂乱的线条盘绕而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意。
更可怕的是，在这个巨大的北斗七星图案的中心，那些线条勾勒出了一个极其抽象、却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无边恐惧的轮廓——那像是一只巨大无比、没有瞳孔的眼睛，又像是一张吞噬一切、无声咆哮的巨口！
整个地下室的气温仿佛骤降了十度。烛火疯狂摇曳起来，光影在墙上那个巨大的、活着的图案上跳动，如同恶魔的舞蹈。一种无形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唐捷缓缓放下了兽角喷壶。他盯着墙上那完整显现、依旧在微微蠕动的巨大七星血符，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紧绷，下颌线咬得像石头。他浑浊的眼底深处，那抹凝重终于彻底化为了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寒意。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锐利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我脸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不是祭品。”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抬走的裹尸袋，又落回墙上那狰狞蠕动的巨大血符，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笃定：
“是‘饵’。”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那血符中心如同巨眼或巨口的恐怖轮廓，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宣告末日般的沉重：
“它醒了。”
“而且……”
唐捷的目光死死锁住那血符中心蠕动的轮廓，浑浊的眼底映照着摇曳的烛光，仿佛在捕捉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细微变化。
“……它还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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