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漫天铺陈、尊贵无边的紫气，足足笼罩了京都半炷香的时间，才缓缓散去。
贡院内外，早己陷入一片狂热的沸腾。
考生们不顾考场纪律，纷纷涌出号舍，对着那片残留着淡紫色光晕的天空顶礼膜拜，高呼“祥瑞”、“天佑大乾”、“周大人文曲下凡”！
甬道上，周文正周大人，成了绝对的中心。
官员、护卫、随从，乃至闻讯赶来的其他考官，全都围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激动、敬畏甚至谄媚的红光，七嘴八舌地恭贺着。
“周大人！此乃旷古祥瑞！天降紫气三百里！此乃大人持身以正，文心感天动地啊！”
“大人主持春闱，便引动如此吉兆，实乃我朝文坛之幸，天下士子之福！”
“下官敢断言，大人此次定能简在帝心，鹏程万里！”
周文正僵立着，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最初的惊骇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眩晕感。
泼天的祥瑞！泼天的政治资本！
这紫气东来，真真切切是因他而现！
这个认知，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头狂跳，连带着看脚下那个依旧死死抱着他大腿、浑身脏污的小乞丐，眼神都变得极其古怪。
厌恶？恶心？依旧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惊疑和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窃喜？
那句“保您明年升官发财，官运亨通！”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难道这小乞丐，真是自己的福星？是天赐的祥瑞？
就在周文正心神激荡，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命”砸晕时。
“珩儿！我的珩儿！”
一声凄厉到极致、饱含着无尽恐惧与绝望的嘶喊，如同受伤母兽的悲鸣，猛地撕裂了贡院门口鼎沸的人声！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贡院那扇刚刚打开的侧门处，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周府家丁粗暴地向外拖拽！
她头发散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裙，脸上沾满泪痕和尘土，唯一醒目的，是她左手上那根异于常人的——第六根手指！
正是苏珩的娘亲，陈芸！
她不知如何冲破了守卫，找到了这里，一眼就看到了甬道中央被众人簇拥、还被自己儿子死死抱住的周文正！
更看到了周围那些如临大敌、杀气腾腾的护卫！
“放开我！放开我的珩儿！大人！大人开恩啊！他只是个孩子！他饿疯了才闯进来的！求求您！要杀要剐冲我来！放过我的孩子！”
陈芸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拼命挣扎，目光死死锁在苏珩身上，那眼神里的绝望和哀求，几乎要溢出血来！
“放肆！哪里来的疯妇！竟敢擅闯贡院重地！污言秽语惊扰周大人！还不快拖出去！”
一个管家模样、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尖声呵斥，正是周府的管家周福。
他一脸嫌恶，对着家丁吼道：“愣着干什么！堵上她的嘴！拖远点！别让这‘六指灾星’污了周大人的祥瑞！”
“六指灾星”西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陈芸心里，也刺得苏珩猛地抬头！
苏珩看到陈芸的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爹瘫在漏风的草棚里咳血，娘被那个刻薄的祖母连同“六指灾星”的骂名一起赶出了家门。
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娘亲把最后半个硬得能砸死人的杂粮窝头塞进他怀里，推着他往城里跑：“珩儿～跑！去城里讨口吃的活命！”
“娘——！”苏珩看到娘亲被粗暴对待，心都要碎了！
他想冲过去，却被周文正僵硬的腿和周围虎视眈眈的护卫挡住。
“灾星？”周文正眉头再次皱起，看着陈芸那畸形的左手，眼中那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妙情绪瞬间被浓浓的嫌恶取代。
祥瑞童子？怎么能有个六指灾星的娘？这简首是天大的污点！会玷污这泼天的祥瑞！他绝不允许！
周福察言观色，立刻心领神会，对着家丁厉声道：“听见没！大人嫌晦气！还不快把这灾星和她生的小杂种一起拖走！找个地方处理干净！别脏了贡院的～”
“闭嘴！！！”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打断了周福的话！
是陈芸！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两个家丁的钳制！
她踉跄着站稳，脸上所有的哀求、恐惧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死死盯着高高在上的周文正，又看了一眼被护卫隔开、正拼命想冲过来的儿子苏珩。
“灾星？呵呵呵！！！”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如夜枭，带着无尽的血泪，“好！好一个灾星！好一个周大人！”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陈芸猛地抬起了她的左手！
那只天生六指、被视为不祥、带给她半生屈辱和苦难的手！
“珩儿！看好了！”她对着苏珩的方向嘶喊，声音穿透云霄，“娘不是灾星！娘的手，是能绣出祥云锦绣的手！是能给我儿铺路的手！”
话音未落！
她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锈迹斑斑、却异常锋利的旧剪刀！那是她赖以谋生的绣剪！
没有丝毫犹豫！
陈芸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右手握着剪刀，对着自己左手那根多出来的、畸形的小指！
狠狠剁了下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一截带着皮肉、沾着温热血迹的断指，应声而落，掉在贡院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
滚了两滚，沾满了尘土。
鲜血，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从断口处狂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手掌，染红了她的衣襟，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
“啊～！”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不少官员和家丁都被这血腥决绝的一幕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陈芸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晃了晃，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
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了血，硬是撑着一口气没有倒下！
她甚至没有去捂那血流如注的断手，而是用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脸色剧变的周文正！
她举起那鲜血淋漓、只剩五指的左手，断指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周大人！我陈芸！今日断指立誓！”她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死寂的贡院前回荡！
“我儿苏珩！不是灾星！他是祥瑞！是老天爷赐下的福气！”
“他今日认了您做干爹！是他命里的造化！也是您周大人的福分！”
“从今往后，我陈芸这条贱命！还有我这只手！只为我儿科举铺路！
谁若敢拦我儿科举！断他前程！我陈芸！就算拼尽最后一滴血！绣尽天下丧服！也要让他～”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带着刻骨的恨意：
“家！破！人！亡！”
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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