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带着初秋的微凉,卷落几片早衰的梧桐叶,悄无声息地粘在夏浅抱着的《护理学基础》封面上。开学第一周的课程表,像一张被手术刀精准切割后的组织切片,每个时间格都严丝合缝地填充着理论课、实验课和琐碎的通知。她低头翻开厚重的课本,一张淡黄色的便签纸滑落出来,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待办事项:“实验课带实验服”、“周三交实验报告”、“周五晚7点社团例会”。指尖划过那些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下周同样紧绷的节奏。
每次抱着这本沉甸甸的“入门砖”路过那栋爬满深绿色爬山虎的临床医学院主楼时,夏浅的脚步总会不由自主地放慢,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磁力牵引。爬山虎的藤蔓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叶片缝隙间露出砖红色的古老墙体。她仰头,目光掠过那些明亮的窗户,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熟悉的身影。李琰此刻会在哪里呢?是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实验室里,对着浸泡在溶液中的标本,屏息凝神地辨认错综复杂的神经走向?还是在阶梯教室巨大的投影幕布前,用彩色记号笔在讲义空白处飞快地绘制着肝脏那精密复杂的八叶分叶图?临床与护理,明明在同一片校园,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玻璃墙,她能看见他的世界,却触手难及。
某个周西的午后,阳光慵懒地穿透高大的窗户,在图书馆医学专区的橡木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的气息——旧书页经年累月沉淀的墨香与纸张特有的微酸气味,固执地缠绕着消毒水那略带刺激性的凛冽味道,仿佛将整个医学世界的严肃与沉淀都浓缩于此。夏浅站在高高的书架前,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书架顶层那本墨绿色硬壳的《心血管护理指南》。那正是她下周小组汇报急需的权威参考。就在她的指甲即将碰到书脊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指节处带着薄茧的手,从她斜上方伸了过来,稳稳地、轻而易举地取下了那本书。
袖口随着动作微微上缩,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手腕上,一道旧疤痕在百叶窗切割下来的条状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浅淡却坚韧的白色,像一条凝固的时光印记,安静地诉说着过往。
“在找这本?”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夏浅心头一跳,侧过头,正对上李琰沉静的目光。他胸前的听诊器银亮的胸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了一下,反射着细碎的光。他把那本沉甸甸的指南递向她。
“嗯。”夏浅接过书,书皮带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护理课刚讲完循环系统基础,下周要深入讲冠心病护理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白大褂敞开的上衣口袋——那里斜插着一本更厚、书脊磨损得更厉害的《外科学》。书页边缘被粗暴地翻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用红蓝双色笔交替书写的批注。一页的顶端,用醒目的红笔圈着“门静脉高压症”几个字,旁边空白处挤满了蝇头小楷,力透纸背,是关于门脉侧支循环和手术指征的详细注解。那是属于临床生的战场地图,每一个标记都关乎生死。
两人默契地走到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午后的阳光慷慨地倾泻进来,将李琰低头翻阅《外科学》的侧影清晰地投射在光滑的桌面上。他的指尖划过书页上那幅色彩鲜明、结构繁复的肝脏解剖图,修长的手指在肝动脉、门静脉、胆总管的标注线上缓缓移动。这幅专注的景象,倏然间撞开了夏浅记忆的闸门。她清晰地记起高中晚自习时,也是这样一双手,握着她那支圆珠笔,在她物理练习册上错综复杂的电路图旁边,流畅地勾勒出更清晰的辅助线,低沉的嗓音耐心讲解着电流的流向。那时,物理题和草莓糖的味道,就是她青春里最甜的秘密。
“临床的课…是不是特别难?”夏浅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专注的思绪。她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摊开在他面前的书页上,那个形似梨状的胆囊示意图。
“难?”李琰从书页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还沉浸在肝脏分叶的复杂世界里,微微失焦了一瞬,随即才聚焦在她脸上,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也还好。只是需要记的东西,堆起来大概能压死一头牛。”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那里有一道浅浅的褶痕,是长时间蹙眉留下的印记。“不过,各有各的难处。你们护理的操作细节要求更苛刻吧?比如导尿术,”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了个圈,“从清洁到消毒,再到置管,每一步的棉球擦拭顺序、范围、力道,甚至每个棉球的走向都不能错,必须刻进肌肉记忆里。那才叫真正的精细活儿。”
他忽然话锋一转,抬眼仔细看了看她的鼻梁,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对了,上次军训之后,没再流鼻血了吧?那几天太阳太毒了。” 他指的是几周前的军训。
“没有了,早就好了。”夏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当时慌乱的感觉,“谢谢你那个喷雾,很管用。”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又放轻了几分,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落在他握着笔的手上。那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关节清晰,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此刻,这双手正握着一支蓝色中性笔,极其自然地在摊开的《护理学基础》扉页空白处,流畅地勾勒出一条清晰的主静脉及其主要分支的走向图。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某种隐秘的私语。
“这里,”他的笔尖在一条分叉处点了点,“尺静脉和桡静脉汇合成肱静脉,位置比较表浅,临床上常选这里做静脉穿刺或者留置针。”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专业叙述的平静,却在她心底激起一圈圈涟漪。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当他们收拾书本准备离开时,暮色己如打翻的墨汁,悄然无声地漫过整个校园,将白昼的喧嚣温柔地包裹起来。橘黄色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深的蓝色天幕下,像一串温暖的珠链。
两人并肩走在熟悉的梧桐道上。高大的梧桐树影幢幢,枝桠在头顶交错,将路灯的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铺满落叶的路面上。他们的影子被身后的灯光拉得很长,很长,在脚下清晰地延伸出去。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恰好能放下一个书包,不远不近,是同学间常见的社交尺度,却又微妙地隔绝了更亲密的可能。
夏浅低着头,目光落在脚下被树根拱起的地砖缝隙上,细数着那些蜿蜒的裂痕,心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吹乱了鬓角的碎发。就在她数到第十七块地砖时,身旁的脚步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她诧异地抬头。李琰站在光影交织的梧桐树下,路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她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带着一丝不易捕捉的探寻。
“周末…”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略低,在安静的林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有空吗?”
夏浅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像被擂响的战鼓,咚咚咚地猛烈撞击着胸腔。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瞬间涌上了脸颊。
她用力点了点头,动作快得几乎有些慌乱,生怕晚一秒他就会收回刚才的话。“有空。”声音出口,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嗯,”李琰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食堂二楼的糖醋排骨,做得不错。我请你。”
“好啊!”夏浅几乎是立刻应道,声音里的雀跃几乎要溢出来。看着他转过身,颀长的身影朝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一阵晚风调皮地掠过,掀起他外套的下摆,露出里面干净的T恤一角。首到他的背影融入远处宿舍楼的灯火之中,夏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紧紧攥着书包肩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甲边缘己经泛起了失血的白色,指节僵硬。
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她有些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屏幕上赫然跳动着林薇薇激动得快要爆炸的消息:“周末?????糖醋排骨?????约!会!了!啊!姐妹!!!快!给!我!细!节!啊啊啊啊啊!!!”后面跟了一长串尖叫和心心眼的表情包。
夏浅的脸颊瞬间滚烫得如同火烧。她背靠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干上,冰凉的树皮触感稍稍缓解了脸上的热度。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心跳依然剧烈。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笨拙地打字:“不是约会啦,就是……同学间普通的……吃个饭……”
光标在句尾闪烁,像她此刻纷乱的心跳。她盯着那几个字——“不是约会,只是吃饭”——怎么看都觉得苍白、别扭,甚至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刻意。删掉。又打上:“他刚好说食堂排骨不错……”还是不对。再删掉。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笑她的窘迫。
夜风拂过发烫的耳廓,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和书本油墨混合的气息,以及那句“我请你”在脑海中不断回响的余音。她最终只发出去一句:“回头跟你说。”然后迅速把手机塞回口袋,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
她抬起头,望向李琰消失的方向,路灯的光芒在眼底晕开一片朦胧而温暖的期待。临床楼的方向,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像沉在夜色里的星子。那堵无形的玻璃墙,似乎被这顿“普通的饭”,轻轻敲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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