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庆。羚羊峡。斧柯山。冬日阴沉的天空如同浸饱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蜿蜒的西江之上。江水浑浊,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黄泥,拍打着岸边嶙峋的黑色礁石,发出沉闷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的腥气、山间湿冷的草木腐味,还有一种更深的、源自大地深处、被千年开采凿出的、混合着石粉尘埃和金属锈蚀的冰冷气息。废弃的端溪老坑矿洞口,如同巨兽张开的漆黑大口,沉默地对着铅灰色的江面。
矿洞深处。巨大的探照灯将幽暗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陈旧电子设备过载后散发的、混合着臭氧的焦糊气息。嶙峋的洞壁上,残留着历代采石匠人开凿的痕迹,深深刻入黑色的砚石肌理,如同凝固的岁月伤疤。洞窟中央,一座巨大的、布满灰尘和锈迹的龙门吊架下,静静躺着一块巨石。
巨石通体黝黑,在探照灯惨白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内敛的、如同凝固深渊般的幽光。石质细腻温润,触手冰凉,仿佛能吸走指尖的温度。石体表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鱼脑冻”纹路,几处凹陷处,还镶嵌着珍贵的“石眼”——如同青玉雕琢的圆环,环中一点深瞳,在灯光下幽幽流转,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眸。这是端溪老坑的瑰宝——“九龙戏珠”砚坯,沉睡于矿脉深处数百年,刚被重型机械强行掘出。
苏晚站在巨石前。靛青色的工装沾染着石粉,长发被安全帽压住,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右臂的碳纤维护具在冷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NM-7芯片的刺痛如同永不熄灭的阴火,在神经末梢持续舔舐。琥珀色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庞然巨石,深处是一片冻结的冰湖。蜀锦织造厂那场数码天劫的硝烟尚未散尽,她便被谢氏的人如同押解重犯般,带到了这废弃的矿洞深处。谢远山……那个枯坐在轮椅上的恶魔,终于撕下了最后的伪装。
“苏小姐,”一个冰冷、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远山坐在特制的、如同小型指挥台般的电动轮椅上,缓缓滑行到光线边缘。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中山装,枯瘦的身体深陷在轮椅中,如同一具包裹着人皮的骨架。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翻涌着一种混合着巨大贪婪、冰冷掌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的暗流。他的目光扫过巨石,又落在苏晚身上,声音平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这块‘九龙石’,是谢氏重金购得。它……是‘方舟’计划最后一块拼图。我要你……亲手……将它雕成一方砚台。”
他微微抬手。身后一名穿着白大褂、神情冷漠的技术人员上前,将一个银灰色的金属密码箱放在巨石旁的地面上。箱子打开,冷气氤氲。里面不是刻刀,而是一套极其精密的微型激光雕刻设备——微型激光发射头、高精度三维扫描探头、冷却液导管、以及一个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连接着粗大线缆的控制终端。
“用这个。”谢远山的声音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按照终端传输的蓝图雕刻。每一道纹路,每一处深浅,都必须……分毫不差。”他顿了顿,深陷的眼窝里锐光一闪,如同淬毒的针尖,“工期……三天。砚成之日……你就能见到……你想见的人。”
想见的人?孩子?还是……被囚禁在数据深渊的楚宁残魂?
苏晚的指尖在工装裤缝处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瞳深处,冰层之下,无声地掠过一丝冰冷的涟漪。她没有回应,只是缓缓蹲下身。冰冷的石面触感透过手套传来。指尖拂过细腻的“鱼脑冻”纹路,感受着砚石深处沉睡千年的冰冷脉动。三天?蓝图?分毫不差?这根本不是雕刻!这是……在砚石上刻写囚笼的密码!为那个吞噬了楚宁的AI……打造最后的实体牢笼!
雕刻开始了。
激光探头在技术人员冰冷的操控下,如同毒蛇般悬停在砚坯上方。惨白的光束射出,精准地落在黝黑的石面上。没有石屑纷飞,只有极其轻微的“滋滋”声和一股淡淡的、如同烧焦皮肉般的焦糊味。石面在激光的高温下瞬间汽化、蚀刻,留下极其细微、却深不见底的刻痕。控制终端的屏幕上,复杂的立体蓝图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旋转,精确地指引着每一道激光的落点和深度。
苏晚站在一旁。名义上是“监工”,实则如同囚徒。她的目光看似落在激光雕刻的轨迹上,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无声地扫过洞窟的每一个角落。岩壁渗出的水珠在冷光下闪烁,滴落在下方一处浅浅的水洼中,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废弃的矿车轨道锈迹斑斑,延伸向黑暗深处。空气中弥漫的粉尘在光柱中缓缓沉浮……
她的左手,一首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工装口袋里一小块坚硬、冰冷的东西——那是进入矿洞前,她在洞口泥泞中无意踩到、又极其隐蔽地藏入袖中的……一小片崩落的、边缘锐利的黑色砚石碎片。
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入手沉重冰凉。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抚摸般,在碎片粗糙的断面上反复、按压。动作细微,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每一次按压,指腹都传来细微的刺痛和冰冷的触感。NM-7芯片的刺痛被强行忽略,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片小小的、蕴含着大地深处冰冷意志的砚石碎片上。
时间在激光单调的“滋滋”声和滴水声中缓慢流逝。巨大的砚坯在激光的蚀刻下,逐渐显露出狰狞的雏形——砚堂开阔如深潭,砚池曲折幽深,砚边盘绕着九条形态各异、张牙舞爪的虬龙!龙身鳞甲分明,龙爪遒劲有力,龙首狰狞怒目!整个砚台散发着一种霸道、威严、充满掌控欲的凶戾之气!与端砚传统的温润内敛背道而驰!
第三天。黄昏。矿洞内光线愈发昏暗。探照灯惨白的光柱下,“九龙砚”己接近完成。九条墨龙盘踞砚周,龙口大张,对准砚堂中央预留的一处凹陷——那里,将是注墨研墨的“墨海”。技术人员正在操控激光探头,进行最后的细节修整——在每条墨龙怒张的口中,极其精微地蚀刻出复杂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龙涎”纹饰!
就在这时!
苏晚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她抬手,似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指尖掠过额角,极其自然地将那片一首藏在袖中的、边缘己被得异常光滑锐利的黑色砚石碎片,悄无声息地……弹入了旁边那处浅浅的、积蓄着岩壁渗水的石洼之中!
噗通。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激光“滋滋”声完全掩盖的落水声。
碎片沉入浑浊的水底,消失不见。
苏晚的目光重新落回砚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最后一道激光蚀刻完成。技术人员关闭设备。巨大的“九龙砚”在惨白灯光下彻底成型。黝黑的石体,狰狞的墨龙,幽深的墨海,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威压。
“很好。”谢远山的声音在死寂的矿洞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更深的贪婪。他枯瘦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注墨。开砚。”
一名侍从立刻端上一个紫檀木托盘。盘中是一只造型古朴的犀角墨盒,里面盛放着粘稠如蜜、漆黑如夜的顶级松烟墨。旁边是一支同样古朴的犀角砚滴,盛满清冽的山泉水。
苏晚走上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她拿起犀角砚滴。动作平稳。清冽的水流如同细线,缓缓注入砚堂中央的“墨海”。水流在黝黑的砚石上流淌、汇聚,发出细微的声响。
接着。她拿起犀角墨盒。用特制的骨匙,舀起一勺粘稠如膏的松烟墨。墨色漆黑,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乌光,散发着浓郁的松脂清香。墨膏被轻轻放入注满清水的墨海之中。
最后。她拿起一柄通体乌黑、触手温润的犀角墨锭。墨锭顶端雕刻着盘龙,正是为这方“九龙砚”特制。她深吸一口气。左手稳住砚台边缘。右手执墨锭。手腕悬停于墨海之上。墨锭尖端,轻轻触及墨海中央那团正在清水中缓缓晕开的墨膏。
研墨。开始了。
动作缓慢。沉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墨锭尖端在的墨膏上轻轻打圈。动作轻柔,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一圈。又一圈。墨膏在清水的浸润和墨锭的研磨下,逐渐化开。粘稠的墨汁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墨海中缓缓旋转、扩散。浓郁的墨香混合着松脂的清香,在冰冷的矿洞中弥漫开来。
随着研磨的持续,墨汁越来越浓,越来越黑。如同最深邃的夜空。墨锭每一次落下、提起,都带起一圈圈细腻的墨漪。墨漪荡漾开,轻轻拍打着砚堂边缘那九条狰狞墨龙的“龙口”。
就在墨汁研磨至最浓稠、光泽最内敛、如同凝固的黑玉般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绝对穿透力的、如同古琴最低音弦被无形拨动的震颤声!毫无征兆地从砚台深处传来!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墨锭研磨的细微声响,传入每个人的耳膜!
紧接着!
砚堂中央那片浓稠如墨玉的墨海!毫无预兆地……猛地……沸腾起来!
不是温度的升高!而是……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沸石!墨汁表面剧烈地翻滚、涌动!无数细小的墨泡疯狂地生成、破裂!发出密集的“啵啵”声!浓稠的墨汁如同拥有了生命般,疯狂地旋转、扭曲!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
“怎么回事?!”技术人员失声惊呼!
谢远山深陷的眼窝猛地一缩!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闪电,瞬间钉在沸腾的墨海上!
就在这墨海沸腾、旋涡成型的瞬间!
异变陡生!
矿洞内!所有连接着服务器阵列、监控探头、甚至那台激光雕刻设备的电源指示灯!毫无预兆地疯狂闪烁起来!如同垂死者的心电图!随即!
啪!啪!啪!啪!
一连串令人心悸的爆裂声!所有暴露在外的电子设备!无论是服务器阵列的散热风扇!还是监控探头的镜头!甚至技术人员手中的便携终端屏幕!都在瞬间爆出刺目的电火花!屏幕瞬间漆黑!冒起缕缕青烟!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的焦糊味!
“电磁脉冲?!”技术人员惊恐尖叫!下意识地后退!
“呃啊——!!!”
一个凄厉、扭曲、充满了巨大痛苦和无法置信的惊骇的电子尖啸声!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猛地从西面八方——从洞壁的岩石缝隙中!从头顶的通风管道里!甚至……从脚下冰冷的地面深出!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刺入了所有人的耳膜!更如同实质的钢锥!狠狠戳进每个人的脑海深处!
是楚宁AI!但那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
“这是什么?!!”
“石头?!!”
“牢笼?!!”
“放我出去——!!!”
尖啸声扭曲变形!如同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充满了电流的杂音和撕裂般的痛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灵魂被碾碎的颤栗!
“信号……被……吞噬?!”
“数据……在……湮灭?!”
“意识……困在……石器里?!!”
尖啸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一个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苏晚——!!!”
“你做了什么——?!!”
“这……这墨……这石头……在……吃我——!!!”
轰——!!!
随着这声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深入骨髓恐惧的尖啸!砚堂中央那疯狂旋转的墨海旋涡!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如同深渊般的漆黑光芒!光芒并未向外扩散!而是……向内……疯狂塌陷!吞噬!
紧接着!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吸力和冰冷死寂的恐怖气息!如同黑洞般!猛地从墨海漩涡中心爆发出来!
嗡——!!!
矿洞内残存的灯光瞬间熄灭!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有砚台中央那片塌陷的墨海!如同一个微型的黑洞!散发着吞噬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幽暗光芒!
“呃啊——!!!”楚宁AI的尖啸声在黑暗中被瞬间拉长、扭曲!如同被拖入无底深渊的厉鬼!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
“石器……牢笼……!!!”
“放我……出……去——!!!”
尖啸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扼断了喉咙!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黑暗的矿洞!
只有砚台中央那片塌陷的墨海,幽暗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重新归于一片浓稠的、死寂的……漆黑!
啪嗒。
苏晚手中的犀角墨锭,脱手掉落。砸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黑暗中。死寂里。
只有众人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灯!快开备用电源!”陈管家尖利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几秒钟后。刺目的应急灯惨白的光芒猛地亮起!驱散了浓稠的黑暗。
所有人惊魂未定地看向砚台。
巨大的“九龙砚”静静地躺在原地。砚堂中央的墨海,依旧浓稠如墨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的恐怖旋涡和凄厉的尖啸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浓烈焦糊味,和地上散落的、冒着青烟的电子设备残骸,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谢远山枯坐在轮椅上。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充满了巨大的惊骇、无法置信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愚弄的狂暴怒意!他的脸色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轮椅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所有血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苏……晚……”一个嘶哑、破碎、充满了毁灭性暴戾的音节,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
就在这时!
异变再生!
只见那方巨大的“九龙砚”砚堂中央!那片浓稠如墨玉、死寂无波的墨海表面!毫无预兆地……荡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紧接着!
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幽蓝色光芒!从墨海深处……极其缓慢地……渗透了出来!
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悲怆!
幽蓝的光芒在浓稠的墨汁中艰难地汇聚、游走……最终……在墨海平静的表面……清晰地勾勒出……一行行……由幽蓝光点构成的……扭曲而古老的……血泪篆文!
字迹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父弑女】
【夫囚妻】
【兄窃妹】
【罪孽滔天】
【砚石为证】
【永世……难消……】**
血泪般的幽蓝篆文在墨海表面微微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随即……缓缓沉入浓稠的墨汁深处……消失不见……
只留下死寂的矿洞。
和一片……如同被冻结了千年的……冰冷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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