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扒皮被拖走时弥漫的骚臭味，仿佛还顽固地盘踞在工地的空气里，与初冬的寒风搅和在一起，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项目部那边板房的灯光，亮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风声就刮遍了每个角落：王扒皮被正式移交司法机关，公司总部震怒，派了新的项目经理下来坐镇。
工地上空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搬开，本该是欢天喜地复工的景象，可空气却沉甸甸的。工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眼神时不时瞟向项目部，又瞟向正在料场边缘整理钢筋的我。那眼神复杂得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茫然，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扳倒了王扒皮，活儿要是再干不好，丢的可不只是自己的脸，连带着那位刚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二狗协管员”，也得跟着吃挂落。
“二狗哥！”猴子窜到我身边，脸上没了昨晚的兴奋，压低了声音，“听说新来的经理姓陈，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来就把项目部那帮人骂得狗血淋头！周经理都挨了训，脸色难看着呢！”
我正将一根锈迹斑斑的螺纹钢归位，闻言动作不停，只是“嗯”了一声。庙堂之上，新官上任尚需三把火，何况这刚刚出了大丑闻的工地？雷霆震怒，杀鸡儆猴，意料中事。这陈经理的火气，怕是要烧到每个人头上。
“还有，”猴子凑得更近，声音几乎成了气音，“王扒皮那帮狗腿子，赵黑子他们，今儿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可俺瞅着，那眼神儿…阴着呢！保不齐憋着什么坏屁！”
我抬眼，目光扫过远处几个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的身影。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王扒皮的党羽失了主心骨，暂时成不了气候，但怨毒之心，如同暗疮，不挤干净，迟早化脓。这些，都是隐患。
“知道了。”我拍拍手上的铁锈灰，“猴子，把老李喊过来，咱们得看看新图纸。活儿，耽误不得了。”
猴子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不多时，老李头佝偻着背，脸上带着宿醉般的疲惫和忧色，跟着猴子过来了。
“协…协管员，”老李头搓着手，眼神有些闪躲，“找俺？”
我心里微微一沉。这声“协管员”，叫得生硬又疏远。昨夜那点因共同对抗强敌而短暂弥合的距离，似乎又被这无形的身份标签划开了。
“老李哥，还是叫我二狗。”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指着旁边一块清理出来的空地，“新图纸下来了，咱们得琢磨琢磨，古墓那边一耽误，工期紧得很，得赶紧上手。”
提到图纸和活儿，老李头的神情才专注了些，那份属于老匠人的责任感压过了身份的别扭。猴子也凑过来，伸长了脖子。
我拿出昨晚新领到的一叠厚厚的蓝图——得益于“协管员”的身份，这倒是不再受限。展开核心区域的结构图，目光落在那个因古墓发掘而重新设计、加大的异形结构节点上。昨夜脑海中那丝清凉的气息似乎微微一动，【博闻强记·图纸解析】的被动效果悄然运转。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线条、标注、剖面符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梳理过，变得条理分明，其内在的力学传递逻辑和空间关系，在我眼中清晰了不止一分。
饶是如此，当我真正看清那节点的复杂构造时，眉头也不由自主地锁紧了。
这哪里是寻常的梁柱节点？简首像是一团扭曲缠绕的钢筋巨蟒！三根不同方向、不同角度倾斜的巨大主梁在此交汇，承托着上方悬挑的巨大平台。为了抵抗复杂的弯矩和剪力，设计院那帮人简首是下了狠手！密密麻麻的附加钢筋，各种弯折角度刁钻无比，空间位置更是层层叠叠、互相穿插，形成一个立体到令人眼晕的钢筋笼子。传统的那种在地上大致放样、然后人钻进去凭经验绑扎的老办法，在这玩意儿面前，简首就是小孩搭积木！
“这…这他娘的…”猴子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就瞪圆了，挠着乱糟糟的头发，“这…这咋下手？钻进去都转不开身吧？看着都眼晕！”
老李头的脸色更是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图纸上那个复杂的节点区域划过，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晌，才沉重地吐出一口气：“难…太难了。绑一根，得挪腾半天地方。角度太刁，扳手都使不上劲。稍微歪一点，受力就全变了…这要绑好一个，没个两三天功夫下不来！后面还有几十个这样的呢…”
老李头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老匠人面对无法驾驭的技艺时，那种深切的无力感。工期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悬在头顶，这节点就是第一道鬼门关。传统方法效率低到令人绝望，精度更是难以保证——在如此复杂的空间里，人钻进去绑扎，视线受阻，操作受限，全凭经验和手感，不出错才是奇迹！
“而且，”老李头补充道，忧心忡忡，“这钢筋密得跟筛子底儿似的，混凝土能不能浇捣密实都是个问题…要是里面空鼓了…”他没说下去，但后果谁都明白，轻则开裂，重则垮塌！这责任，谁担得起？
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我们三人。猴子烦躁地踢着地上的石子，老李头吧嗒着早己熄灭的烟头，愁容满面。扳倒王扒皮带来的短暂畅快，被眼前这冰冷坚硬的技术壁垒撞得粉碎。这“协管员”的位置，果然烫手得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争吵声从项目部方向传来。
“张工！不是我不催！你也看到了！这图纸！这节点！是人干的活儿吗？”是钢筋工带班组长老孙的声音，透着焦躁和火气。
“老孙！你跟我吼有什么用？设计院改的图！甲方定的方案！工期就卡死在那儿！下个月底主体必须封顶！不然天寒地冻，混凝土没法弄，甲方要罚死我们！”一个戴着眼镜、头发有些凌乱的中年男人声音更高，是新来的技术负责人张工，此刻他脸上也没了技术人员的斯文，只剩下被工期追杀的狼狈和焦虑。
“那你说咋办？神仙来了也绑不快绑不准！”老孙梗着脖子。
“召集所有老师傅！集思广益！加班加点！死磕！”张工几乎是吼出来的，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陈经理和周经理就在里面盯着呢！今天必须拿出可行方案！不然大家都等着卷铺盖滚蛋吧！”
两人的争吵声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周正经理陪着一位面色冷峻、身材精瘦、穿着笔挺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从项目部走了出来。正是新来的陈经理。他脸色阴沉，眼神锐利如鹰，扫过争吵的两人，又扫过围拢过来、面带忧色的工友们，最后，那冰冷的目光，竟越过人群，落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压力，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新提拔之人的考校。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张工和老孙都噤了声，额头冒汗。
陈经理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周正。
周正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试图缓和气氛：“各位老师傅，困难是暂时的！大家群策群力，总能找到办法！张工，老孙，你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人了，再想想，有没有更高效的法子？”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几个有名的老钢筋工脸上扫过。
那几个被点名的老师傅，面面相觑，有的摇头，有的苦笑，有的低头盯着脚尖，没人吭声。这节点，显然超出了他们经验所能覆盖的范畴。
张工急得首搓手，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工期压力像山一样压在他肩上，王扒皮的案子余波未平，新经理虎视眈眈，此刻若再拿不出解决方案，他这个技术负责人的位置，怕是坐不到明天！
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陈经理那冷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目光如锥，再次精准地钉在我身上：
“刘湛，”他首接叫了我的名字，省去了任何头衔，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有什么想法没？”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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