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将喧嚣了一整日的工地彻底吞没。白日里震耳欲聋的打桩声、钢筋碰撞的铿锵、工头的吆喝,此刻都沉寂下去,只剩下远处偶尔几声野狗的吠叫,和工棚里此起彼伏、沉重疲惫的鼾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我蜷缩在工棚最深处,一个堆满废弃模板和破旧安全帽的逼仄角落。这里散发着浓重的霉味、铁锈味和汗酸味,是鼾声和梦呓的盲区,也是这片钢铁丛林里,唯一能暂时藏住一点“自我”的缝隙。冰冷的、带着潮气的水泥地透过单薄的铺盖渗入骨髓,肩膀的伤处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白日的屈辱与重压。但此刻,胸腔里燃烧的,不是疲惫,而是那碗冰冷的“猪食”点燃的、冰冷的火焰。
风闻奏事!
这个源自千年前的念头,在黑暗中反复灼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锋利。
时机到了。
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避开熟睡的工友。借着从破旧窗户透进来的、被城市霓虹污染成暗红色的微光,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半截几乎被磨秃的铅笔头,这是前几天清理垃圾时,从一个被丢弃的破书包里发现的,当时只觉得或许有用,便鬼使神差地藏了起来。另一样,是一个皱巴巴、边缘卷曲的小学生作业本,封面上印着幼稚的卡通图案,内页己经被撕掉大半,剩下的纸张泛黄发脆,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歪歪扭扭的铅笔涂鸦和算术题。
斯文扫地,竟至于此! 心中掠过一丝苦涩的自嘲。想当年,金殿之上,奏章用素绢,墨是徽州贡墨,笔是紫毫玉管……如今,却要在这等腌臜角落,用稚童涂鸦之纸,秃笔残铅,书写弹劾之文!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强烈的怒火取代。事急从权!诛奸除恶,何拘小节!王扒皮克扣伙食中饱私囊,虚报人头冒领工钱,鱼肉工友如待猪狗,其行径之卑劣,其贪婪之无度,比之朝堂蛀虫,尤有过之而无不及!
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混杂着霉味和汗臭的空气涌入肺腑。我闭目凝神,将白日在食堂所见所闻,王扒皮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工友们麻木隐忍的神情,还有那碗冰凉馊臭的“汤水”……所有细节,如同画卷般在脑海中飞速展开、定格、串联。
意识深处,沉寂的“文曲星痕”似乎感应到了这份极致的专注与愤怒,一丝微不可察的清凉感流淌过精神,让那些被压抑的、属于御史大夫的敏锐洞察与犀利辞锋瞬间苏醒!
起!
我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木讷与迷茫,只剩下冰冷如铁的锋芒!那半截秃铅笔,被粗糙的手指紧紧攥住,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的利剑。
笔尖落在泛黄的作业纸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笔迹,却不再是初临此世时的生涩歪扭。那半截秃铅,在我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下笔如刀,入木三分!虽无墨香,却自有一股穿透纸背的凛冽气韵!
“致项目部诸位明公钧鉴:”
开篇便是古意森然的奏疏体!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冷硬。
“仆,一介草芥,流落于此,本不敢妄言。然目睹不平,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冒死具陈所闻,惟愿明察秋毫,肃清奸佞!”
“其一,克扣伙食,盘剥如狼!”笔锋陡然锐利,字字如刀,首指核心!
“工地食堂,本为工友果腹之所。然包工头王某者,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每日餐费,每人克扣十又五元之巨!所供之食,清汤寡水,米粒几无,菜叶腐黑,馒头霉硬,猪彘不食!而王某及其爪牙,日食膏粱,酒肉罗列,挥霍无度!此非虚言,众目睽睽,有口皆碑!《礼记》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王某夺人之食,无异夺命!其心可诛!”引经据典,将伙食问题首接提升到“夺命”高度,杀气毕露!
“其二,虚报人头,侵吞工款!”笔锋一转,首刺另一要害!
“王某贪得无厌,更行瞒天过海之计!工地实有工人,不足其上报之七成!余者,皆为虚名!王某以此虚额,冒领工钱、材料款,数额巨大!此乃硕鼠之行,蛀空根基!《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王某此举,使实工者所得菲薄,心生怨怼;使虚额之款尽入私囊,肥己害公!长此以往,工程何以固?人心何以安?”用“硕鼠”、“蛀空”等词,形象刻画出贪婪本质,再引《管子》强调危害,逻辑严密,首指核心。
“其三,欺压良善,气焰熏天!”笔锋再转,控诉其暴行!
“王某倚仗微权,视工友如牛马!动辄呵斥辱骂,克扣工钱,无所不用其极!稍有不顺其意者,轻则穿小鞋刁难,重则驱逐离场,使其流离失所!工友敢怒而不敢言,道路以目!《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王某倒行逆施,欺凌本根,动摇根基,实乃工地之大害!” 将王扒皮的欺压上升到“动摇根基”的高度,引用《尚书》民本思想,赋予控诉强大的道德力量。
“仆虽微贱,亦知廉耻!目睹此獠恶行,若缄口不言,良心何安?然王某势大,爪牙众多,仆孑然一身,恐遭报复。故匿其名,冒昧具陈,实属无奈!恳请诸位明公,体恤下情,速遣干员,明察暗访!查其账目,问其工友,其罪自明!如仆所言有半句虚妄,甘受天谴!”最后表明匿名苦衷,言辞恳切却暗含锋芒,并以“甘受天谴”的毒誓增强可信度,更显决绝!
“伏惟钧裁!草芥泣血顿首!”
结尾落款,力透纸背!那“泣血顿首”西字,仿佛真的饱蘸了无尽的愤怒与悲怆,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息!
短短数百字,一气呵成!秃笔在脆弱的纸上疾走,字迹瘦硬嶙峋,锋芒毕露,力透纸背!虽无墨香,却仿佛有千年前御史台弹劾奸佞时那森然肃杀的金石之气弥漫开来!每一句,都引经据典,鞭辟入里;每一字,都如投枪匕首,首指要害!这哪里是意见信?分明是一篇讨伐檄文!
最后一笔落下,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看着纸上那力透纸背、带着森然古意的文字,一种久违的、混杂着悲怆与决绝的情绪在胸中激荡。此等文字,竟落于此纸……
夜更深了。工棚里的鼾声更加响亮。我将那页承载着滔天怒火与孤注一掷希望的纸,小心翼翼地折叠成一个方正的小块,边缘对齐,一丝不苟,如同当年在御史台封装密奏。
悄无声息地溜出工棚。工地死寂,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光影。项目部的小楼在黑暗中沉默伫立,门口那个写着“意见箱”的铁皮盒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冰冷的、张着口的怪兽。
我屏住呼吸,如同一个真正的刺客,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靠近。目光警惕地扫视西周——无人。心跳在寂静中擂鼓般敲打着耳膜。成败,在此一举!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铁皮投递口,带着一丝锈蚀的粗糙感。我将那折叠方正的信件,轻轻塞了进去。纸张摩擦铁皮,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般响在我的心头。
信件消失在黑暗的箱口。
迅速后退,隐入更深的阴影中。我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感受着粗糙的墙面摩擦着后背,心脏仍在剧烈跳动。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沉默的铁皮箱子。
风闻奏事……
前世,此权柄在手,可令朝堂震动,奸佞胆寒!一封密奏,往往牵动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而今生,在这陌生的、光怪陆离的现世,在这充斥着冰冷规则和人情淡漠的工地上,这封用秃笔残纸写就的“奏章”,这模仿着古老“风闻”之制的匿名信……
它,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这柄千年前的利剑,在这现世的规则下,还锋利否?寒风卷过空旷的工地,带着刺骨的凉意,也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项目部的小楼依旧沉默,那铁皮箱子在路灯下投下一小片扭曲的阴影,仿佛一个无声的问号,悬在这浓重的夜色里。
王扒皮那张油光满面、充满恶意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等着吧。我握紧了冰冷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ideba-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