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李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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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李的善意

 

烈日像个巨大的熔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西边,堆积如山的建筑垃圾散发着刺鼻的混凝土粉尘和腐烂木料混合的浊气。沉重的独轮手推车,轱辘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震得我肩膀的伤口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绷带下的暗红洇得更深了些。汗水早己浸透破旧的工服,紧贴在背上,又冷又黏。劣质药酒味、汗酸味、垃圾的腐臭味,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王扒皮罚的不是苦役,是羞辱。一车,又一车。两公里外的指定堆放点,遥远得如同天边。车轮每一次陷进松软的泥里,都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才能拔出,肩膀的撕裂感便随之加重一分。虎落平阳,困于泥沼。我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目光沉沉地只盯着眼前坑洼的路面,将那翻腾的怒火与对梁柱节点的深切忧虑,死死压在心底。此刻,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对体力的浪费。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沾满泥浆、鞋头几乎开胶的破旧黄胶鞋,挡住了推车的去路。

我停下脚步,抬起头。

是老李。

他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汗水在深深的皱纹里淌成小溪,同样被汗水浸透的工服贴在佝偻的背上。他手里端着一个掉了不少搪瓷、边缘发黑的老式铝制饭盒,饭盒里是几个粗粝的馒头。他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围观者的麻木或幸灾乐祸,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歉意?

“二狗……”老李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他局促地搓了搓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先垫吧一口。”他把饭盒往前递了递,里面是三个同样粗粝、表皮微微发硬的馒头。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刺得生疼。肩膀的痛楚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我淹没。

老李见我沉默,更显局促,他笨拙地侧了侧身,似乎想替我挡住一点毒辣的日头,又或者想挡住远处可能投来的窥探目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忽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坦诚:

“那个……李工……就是嫣然……她……”老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被风听见,“她是我闺女。”

嗯?我猛地抬眼,看向老李。那张饱经风霜、刻满底层艰辛的脸,与李嫣然那张清冷、带着技术人员特有傲气的白皙面庞,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一个是尘泥里挣扎的老树根,一个是尚未经历真正风雨的、带着尖刺的温室花茎。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反差着实令人愕然。

老李似乎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惊讶,他脸上的皱纹更深地挤在一起,露出一个苦涩又带着点赧然的笑容:“脾气是倔,随她娘了……心眼儿不坏……真的……就是……就是读书读多了,看人……”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词,“……看人有点……有点那个……不太一样。”他最终选择了这个模糊的说法,眼神里却充满了为女儿开脱的急切,“她不懂咱们这行的苦,说话冲了点,二狗……你……你别往心里去。她不是那意思……”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似乎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声音越来越小。

不是那意思?那刺骨的鄙夷和冰冷的“滚远点”,犹在耳边。但我看着老李那双浑浊却异常真诚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份混杂着卑微、担忧和舐犊之情的复杂神色,胸中那口被李嫣然激起的郁气,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父女天性,其情可悯。这老父亲,是在替女儿赔不是,也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女儿在他心中那点读书人的“体面”。

我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从他那粗糙的、沾着泥灰的手里接过了饭盒。馒头入手粗糙冰凉,却带着一点人体的余温。这微不足道的食物,在此刻,重逾千斤。

“谢了,老李。”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冷。

见我接了馒头,老李脸上的紧张和局促似乎松动了些,皱纹里挤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憨厚笑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急忙从他那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裤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得厉害的塑料小袋子。袋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黑乎乎、油亮亮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口上系着的细麻绳——那是他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绳子也磨得起了毛。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盐粒、花椒和某种野菜特有清香的咸菜味儿瞬间冲散了周围的浊气。

“自家腌的……马齿苋,放了不少油辣子……下饭。”老李有些不好意思,把袋子往我这边推了推,眼神里带着一种朴素的分享的喜悦,“就着馒头吃,香!”

我没有推辞。在这个充斥着冷漠、压榨和鄙夷的工地上,这份带着泥土气息的咸菜,是来自另一个同样在底层挣扎的灵魂,所能给予的最珍贵的善意。我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小心地夹了几根油亮的咸菜进去。咸、辣、香,带着野菜特有的微酸和韧劲,瞬间刺激着麻木的味蕾,也似乎给疲惫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老李看着我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仿佛他自己也吃到了美味。

他挨着我,也靠着那辆沉重的手推车坐了下来,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子上一个破洞的边缘。阳光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

“闺女她……不容易。”老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她娘走得早……就剩我们爷俩。她争气,硬是考上了大学……”他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工地上那几栋在建的、象征着城市繁华的高楼,眼神却空洞迷茫,“……学的那啥……造价?管钱的……学费贵啊……一年顶我干大半年的……”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仿佛压着千钧重担,“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这点力气了……多干一天,就多给她攒一分……”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默默地啃着自己带来的馒头,干硬的馒头屑掉在他沾满泥灰的裤子上。一个父亲,用血汗和佝偻的脊梁,默默扛起女儿通往“体面”人生的阶梯。这份沉重而无声的爱,让我这个千年孤魂,也为之动容。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远处工地的噪音隐隐传来。半晌,老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这工地啊……王扒皮心黑,克扣工钱像刮地皮……可有些地方干活也……”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远处主体结构的方向,那正是梁柱节点的位置,又迅速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胶鞋尖,“……唉,算了……”他重重地、带着认命般的疲惫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安和未尽之语都嚼碎了咽下去,“……说了也没用。”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老实民工模样。“你……慢点干,别太拼命。”他低声嘱咐了一句,拿起空饭盒,佝偻着背,慢慢地朝着钢筋绑扎区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淹没在飞扬的尘土和忙碌的工人之中。

那句“说了也没用”,却如同一声闷雷,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头。

我靠在冰冷的手推车辕上,嘴里咀嚼着老李给的咸菜馒头,目光却再次投向远处那栋正在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阳光刺眼,钢筋丛林反射着冰冷的光。

此梁……危矣!老李那欲言又止的恐惧,他那浑浊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惶,绝非空穴来风!他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钢筋工,对结构安全的本能首觉,恐怕比我这个依靠古代匠书和“文曲星痕”推演的人,更加首接和沉重!连他都觉得“说了也没用”的隐患……

那根巨大的梁柱,在我眼中,阴影似乎又浓重了几分,隐隐透出不祥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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