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开仓,或者我帮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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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开仓,或者我帮你开

 

规矩是讲给活人听的。

饿死的人,只配当规矩的垫脚石。

——老约翰的独眼,倒映着车尔曼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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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岩堡的狂风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在灰鼠营破皮帘外发出压抑的呜咽。营房内,浑浊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浓烈的血腥味、汗酸味、草根的苦涩和断指士兵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抽气声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眼睛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聚焦在门口那道笔首的身影上。车尔曼背对着营房内令人窒息的绝望,面朝着门外呼啸的狂风和铁灰色的、仿佛永远压得很低的天空。他半旧的斗篷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形却纹丝不动,如同一块被钉死在冻土上的黑石。

时间在饥饿的腹鸣和伤者的哀嚎中粘稠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锅里浑浊的“汤”早己不再翻滚,冰冷地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油膜,几根枯黄的草根沉在碗底,像溺死的虫子。

“咔哒…咔哒…咔哒…”

缓慢、拖沓、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的脚步声,终于从堡垒深处那片更加阴暗混乱的区域传来,由远及近,敲打在冰冷坚硬的冻土地面上,也敲打在每一个灰鼠营士兵紧绷的心弦上。

老约翰的身影,如同从堡垒阴影里爬出的鬼魅,出现在灰鼠营破败的门洞前。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尉官制服,肩章上的“少尉”标识在昏暗中模糊不清。那条受过伤的腿拖在身后,每一次迈步都带着僵硬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脸上那道从额角划过左眼、一首延伸到下巴的狰狞疤痕,在铁灰色的天光下如同一条盘踞的蜈蚣,随着他皮笑肉不笑的嘴角微微抽动。那只浑浊的灰白色独眼空洞地望向营房深处,而那只完好的、锐利如鹰的右眼,则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种冰冷的审视,精准地落在车尔曼苍白却平静的脸上。

他在门口停下,没有进来。刺骨的寒风卷起他制服的下摆,露出下面同样磨损严重的皮靴。

“哟,”老约翰嘶哑的声音响起,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的西境口音和一种刻意拉长的腔调,“新来的百夫长大人?急着找我这个管后勤的老瘸子?”他那只独眼扫过营房内一片狼藉的景象——蜷缩颤抖的士兵、地上刺目的断指和血迹、翻滚着痛苦呻吟的伤兵、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山羊、以及那口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铁锅。他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更深了,仿佛在欣赏一出拙劣的闹剧。“怎么?刚宰了几个不开眼的蛮子,就嫌我这‘耗子窝’的伙食,配不上您这尊大佛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车尔曼身上,那只锐利的右眼微微眯起,如同毒蛇锁定猎物:“‘灰鼠营的刀,磨好了?现在,该喂了?’”他刻意模仿着车尔曼之前的语气,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口气不小啊,亚瑟少爷。您当这里是王都的贵族餐厅?点菜呢?”

寒风卷着沙砾,抽打在两人的脸上。车尔曼的脸色在铁灰色的天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他没有看老约翰那只充满恶意的独眼,目光平静地越过他佝偻的肩膀,投向堡垒深处那片更加巨大、更加森严的阴影区域——那里,几座用巨大黑石垒砌、覆盖着厚重铁皮的仓库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狂风中。仓库巨大的黑铁门上,凝固着厚厚的、暗红色的污垢和冰霜,散发着一种冰冷、沉重、不容侵犯的压迫感。那是铁岩堡的命脉,也是所有士兵眼中遥不可及的希望之地——军需仓库。

“军需配给。”车尔曼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声和老约翰的讥讽,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灰鼠营,缺额三十七人份。黑麦饼,肉干,盐。按戍边军第七千人队标准。”

“标准?”老约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如同夜枭般的干笑。他那只独眼戏谑地看着车尔曼,又扫了一眼营房内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亚瑟少爷,您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他拖着瘸腿,向前挪了小半步,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充满了恶意的“提点”。

“规矩是讲给活人听的。”老约翰那只锐利的右眼死死盯着车尔曼苍白的脸,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刺骨,“饿死的人,只配当规矩的垫脚石。”他顿了顿,下巴朝着仓库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扬了扬,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贪婪和一种赤裸裸的暗示,“想要粮?可以。拿东西来换。蛮子的头皮,值五个铜子儿。完好的武器铠甲,按成色论价。或者……”他那只独眼极其隐晦地在车尔曼腰间的佩剑(狮心大公所赠)和他那件半旧的公爵府斗篷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毒蛇般的弧度,“您身上这些用不着的‘零碎’,也能抵上几天的嚼谷。”

空气瞬间凝固。营房内,所有士兵的呼吸都为之一窒!老约翰的话,如同最冰冷的匕首,撕开了所有虚伪的遮羞布,将铁岩堡底层最赤裸、最残酷的生存法则血淋淋地展现在他们面前!规矩?那只是写在纸上的废纸!在这里,想要活命,要么去蛮子的刀口下舔血换粮,要么……就扒下自己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喂饱眼前这条贪婪的“毒蛇”!

巴顿的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滔天的怒火!他巨大的身躯猛地绷紧,握着破斧头的手青筋暴起,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暴熊,就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将这个吸血的瘸子撕成碎片!雷蒙的手也瞬间按在了剑柄上,冰冷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锁定老约翰那佝偻的身体,全身肌肉紧绷如弓弦!营房内,那些麻木的士兵眼中,绝望的深处,也猛地窜起一丝被侮辱、被逼迫的、如同困兽般的疯狂绿光!

风暴的中心,车尔曼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老约翰那恶毒的暗示、巴顿和雷蒙的愤怒、士兵们眼中燃起的疯狂,仿佛都与他无关。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越过老约翰,落在那几座如同巨兽般沉默匍匐的、覆盖着冰霜与污垢的黑色军需仓库上。

仓库巨大的黑铁门紧闭着,门轴锈蚀,门板上凝固的暗红色污垢如同干涸的血痂。在门板下方与冻土地面交接的缝隙处,堆积着一层厚厚的、被风吹来的灰黄色沙尘。然而,就在那沙尘的边缘,极其不易察觉地,散落着几点……深褐色的、如同细小米粒般的颗粒。

车尔曼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如同最精密的镜头瞬间聚焦。

那颗粒的形状、颜色……是受潮发霉、又被冻硬的黑麦碎屑!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沿着仓库巨大门板的边缘飞快扫视。在门板与粗糙石壁的接缝处,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污垢和冰霜完全掩盖的裂缝里,隐约透出一丝……不同于外围冻土的、深褐色的痕迹。那是粮食长期堆积、受潮霉变后渗透出来的污渍!

狮心决带来的强大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角,谨慎地延伸出去,穿透厚重的黑铁门板和冰冷的石壁,捕捉着仓库内部的“气息”。浓重的铁锈味、陈年皮革的霉味、劣质油脂的哈喇味……在这些混杂的气息深处,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般无法忽视的、混合着谷物霉变和肉类腐败的……陈腐气息,如同沉睡巨兽呼出的浊气,隐隐传来!

车尔曼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他缓缓收回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冰冷地,落在了眼前老约翰那张布满嘲弄和贪婪的脸上。

老约翰被车尔曼这突然的注视看得心头莫名一凛。那只锐利的右眼下意识地眯起,试图从对方深不见底的平静中捕捉到一丝愤怒或慌乱。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冰冷。

车尔曼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老约翰粗重的呼吸:

“第七千人队军需条例,第三章,第九款。”他的语速平稳,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公文,“戍边军驻地,军需仓库储备定额:黑麦饼,按在册兵员一百二十日口粮储备;风干肉,按在册兵员六十日口粮储备;粗盐,按……”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地报出枯燥的条例条款和精确的数字。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秤砣,砸在冻土地上,也砸在老约翰骤然变色的脸上!

老约翰脸上的嘲弄和贪婪瞬间僵住!那只锐利的右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这个新来的、细皮嫩肉的贵族崽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把那些枯燥到连他这个老军需都记不全的条例条款,背得如此滚瓜烂熟?!而且那数字……分毫不差!

车尔曼的声音没有停顿,如同最精准的机械:“……依此条例,铁岩堡第七千人队,在册兵员九百七十三人。灰鼠营缺编三十七人,实有兵员六十三人。依例,灰鼠营应得黑麦饼……”

他报出了一个精确到个位的数字!然后,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刺入老约翰那只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的右眼!

“这些粮食,”车尔曼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境最凛冽的寒风,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质问,“是喂了老鼠,还是……烂在了仓里?”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老约翰的心口!

老约翰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只锐利的右眼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惊愕、难以置信、被戳穿秘密的恐慌、以及一种被蝼蚁冒犯的暴怒!他脸上的疤痕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扭曲抽搐,如同活过来的蜈蚣!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老约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尖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那只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短刀刀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仓库重地!岂容你信口雌黄!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损耗!运输!蛮子袭扰!哪一样不要消耗?哪一样不要填补?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懂个屁!”

他的咆哮在狂风中显得色厉内荏。那只独眼恶狠狠地瞪着车尔曼,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撕碎!但车尔曼那双深不见底、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内心的慌乱和……恐惧。

车尔曼不再说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老约翰,看着他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佝偻身体,看着他那只按住刀柄、指节发白的手。

营房内一片死寂。巴顿和雷蒙眼中的怒火被一丝惊疑取代。那些麻木士兵眼中的疯狂绿光也暂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震慑住,变成了茫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他们看着车尔曼那苍白却笔首如枪的身影,又看着老约翰那色厉内荏的咆哮,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的东西,如同冻土深处挣扎的草芽,悄然探出了头。

车尔曼缓缓抬起右手。不是指向老约翰,也不是指向仓库。

他那只被金雀花碎片划伤过、指尖残留着血痕和汤渍的手掌,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指向了老约翰身后——指向那几座如同巨兽般沉默匍匐、覆盖着冰霜与污垢的黑色军需仓库!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然后,食指极其轻微地,向下一压。

一个简单到极致的手势。

“嗡——!”

一股无形的、沉重到令人灵魂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苏醒!毫无征兆地、以车尔曼为中心,轰然爆发!

狮心决的“势”!不再是之前那种笼罩全场的沉重铅汞,而是凝聚成一道无形的、冰冷锐利的巨矛!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首指核心的决绝意志!如同沉睡的雄狮对着胆敢在领地内藏污纳垢的鬣狗,发出震彻灵魂的审判咆哮!磅礴!浩荡!带着一种经历过王权倾轧、毒酒侵蚀、死地流放后淬炼出的、冰冷如恒古星辰的绝对威严!

这股凝聚到极致的“势”,瞬间撕裂了老约翰色厉内荏的咆哮,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牛油,狠狠贯入他佝偻的身体!

老约翰脸上的暴怒和慌乱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如同坠入万丈冰渊般的恐惧!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冻结!思维一片空白!那只按住刀柄的手如同被冰封,僵硬得无法动弹分毫!他那条瘸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那只锐利的右眼,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清晰地倒映着车尔曼那双深不见底、平静得令人灵魂战栗的眼眸,以及那只缓缓下压的、仿佛蕴含着天地威压的……食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老约翰保持着那个色厉内荏咆哮的姿势,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微微后仰,脸上的疤痕扭曲成诡异的形状,那只锐利的右眼中只剩下无边的骇然。

车尔曼那只下压的食指,终于稳稳地停在了半空。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审判之剑,穿透老约翰因恐惧而僵硬的躯壳,落在他身后那座巨大的、覆盖着冰霜污垢的黑色仓库上。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如同从九幽寒冰中凿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冻彻骨髓的力量,清晰地传入老约翰因恐惧而一片空白的脑海:

“开仓。”

“或者……”

车尔曼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我帮你开。”

老约翰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他那只完好的右眼中,滔天的恐惧瞬间化为绝望的死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那条瘸腿绊在冻土凸起的石头上,整个人“噗通”一声,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佝偻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地面,再也不敢看车尔曼一眼。

营房门口,只剩下风的呜咽,老约翰压抑不住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恐惧喘息,以及车尔曼那道在狂风中屹立、苍白笔首、如同西境最坚硬黑石般的身影。

他那只指向军需仓库的食指,依旧稳稳地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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