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粘合剂。
恐惧是熔炉。
当六十把豁口的刀指向同一个方向。
灰鼠营的脊梁骨,终于硬了一寸。
——虽然那硬里,还带着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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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岩堡的风,似乎被沟壑里那场短暂而血腥的遭遇战噎住了片刻,旋即便以更加狂躁的姿态卷土重来。它裹挟着戈壁深处更浓的铁锈味、硝烟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新鲜血液的腥甜,疯狂抽打着灰鼠营那糊满污垢的墙壁。
破皮帘被掀开,又被风猛地拍回,发出沉闷的撞击。
营房内,浑浊的空气被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气息彻底取代——血腥味、汗臭味、伤口溃烂的脓腥、呕吐物的酸腐、以及一种劫后余生、混杂着亢奋与虚脱的浑浊热气。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六十多个身影,如同被扔上岸的、沾满泥泞和血污的鱼,瘫坐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他们身上的破烂皮甲或粗布衣,此刻被暗红色的血痂和黑黄色的泥浆糊得看不出原色,紧紧贴在皮肤上。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或深或浅的刀口、被马蹄踢中的淤青、被同伴慌乱中撞出的擦伤……伤口在寒冷中麻木地刺痛着。
没有胜利的欢呼,只有一片死寂般的疲惫和茫然。他们眼神空洞地望着营房污秽的屋顶,或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染血的、豁口更加明显的武器。豁口的砍刀上挂着暗红的碎肉和凝固的血块,翻卷的斧刃边缘沾着几缕纠结的毛发,磨尖的木矛杆上浸透了粘稠的血浆……这些昨夜在黑暗中疯狂磨砺出的“利刃”,在真实的杀戮和碰撞后,变得更加狰狞,也更加……残破。
巴顿像一座沾满血污的铁塔,靠墙坐着,巨大的胸膛剧烈起伏。他那柄破斧头扔在脚边,刃口彻底翻卷变形,像一团被揉烂的废铁。他正用一块同样沾满血污的破布,用力擦拭着脸上干涸的血痂和污垢,动作粗鲁,每一次擦拭都牵动着肩膀上那道被蛮子铁斧刮出的、皮肉翻卷的伤口,但他只是咧咧嘴,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杀戮后的亢奋和一丝未消的暴戾。
雷蒙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背对着众人,正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仔细地擦拭着他那柄制式短剑。剑身狭长冰冷,血迹己被擦去,在昏黄摇曳的火把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冷静得近乎刻板,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厮杀只是一场例行的演练。只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额角细密的汗珠,泄露了一丝力量的消耗。
营房中央,那块猩红、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皮口袋被粗暴地撕扯开。里面滚落出几块半凝固的、带着内脏碎块的生肉,几块粗糙得如同石头的黑麦饼,还有一小堆混杂着铜子儿和几枚暗淡银币的钱币。几个士兵正围着这堆“战利品”,眼神里交织着贪婪、饥饿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争夺欲。一只被砍断绳索、奄奄一息的山羊蜷缩在角落,发出微弱的咩咩声,一个士兵正红着眼睛,用豁口的砍刀比划着它的脖子。
“我的!这块肉是我的!”
“滚开!这钱是我从那个大个子蛮子身上摸的!”
“羊!羊给我!老子饿疯了!”
推搡,咒骂,贪婪的目光在微弱的火光下如同饿狼。刚刚并肩厮杀、用血暂时粘合起来的脆弱秩序,在饥饿和战利品的诱惑下,瞬间有土崩瓦解的迹象。
角落里,那个只剩半只耳朵的老兵克罗夫,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肋下一道渗血的刀口。他枯瘦的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柄豁口的砍刀,刀身血污下,那点被他磨出的寒光几乎被掩盖。他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中央那混乱的争夺,又下意识地看向营房门口那片被破皮帘遮挡的黑暗。
就在这时,破皮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沙尘的手掀开。
车尔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对着外面呜咽的狂风和铁灰色的天光。寒风瞬间涌入,卷动着他半旧斗篷的下摆。他的脸色在营房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紧抿,没有任何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平静地扫视着营房内一片狼藉的景象——疲惫瘫倒的士兵、混乱的争夺、散发着浓烈血腥和贪婪的气息。
他的出现,如同在浑浊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冰水。
营房中央的争夺瞬间停滞!那几个推搡咒骂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僵住!贪婪的目光触及车尔曼那双平静的眼睛时,瞬间被巨大的恐惧覆盖!他们如同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松开手中的东西,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个拿着砍刀比划山羊脖子的士兵,手一抖,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惊恐地看着车尔曼,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死寂再次笼罩。只剩下老兵克罗夫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和外面呜咽的风声。
车尔曼迈步走了进来。他的步伐很稳,军靴踩在混合着血污和泥泞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噗嗤”声。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每一个士兵紧绷的心弦上。
他径首走到营房中央那堆散发着血腥和贪婪气息的“战利品”旁。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块半凝固的生肉、粗糙的黑麦饼、一小堆沾血的铜银币,还有那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山羊。
然后,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刚才还在争夺的士兵。
“格里克呢?”车尔曼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营房内一片死寂。士兵们面面相觑,眼神躲闪,无人敢回答。
角落里,一个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声音响起,带着极度的恐惧:“他……他不行了……扔……扔在沟里了……”是那个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的瘦高个,他蜷缩在阴影里,用破烂的斗篷死死捂着头,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车尔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战利品上。
“肉,煮了。”
“饼,分了。”
“钱,”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境最凛冽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杀意,“按人头平分。少一枚,”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那几个刚才争夺最凶的士兵,“剁一根手指。”
那几个士兵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地上的血污里。
“羊,”车尔曼的目光移向角落里那只瑟瑟发抖的山羊,声音平静无波,“留着。”
命令简洁,冰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狠狠烙印在每一个士兵恐惧的心头。
营房里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那几个被点名的士兵,如同被抽掉了魂魄,在地上。其他人,包括巴顿和雷蒙,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车尔曼不再理会他们。他走到营房最深处,那里散落着一些生锈的铁钉、断裂的绳索和几块粗糙的木板。他弯下腰,极其自然地捡起一块相对平整、表面布满砂砾划痕的木板。木板很沉,边缘粗糙,带着戈壁特有的粗粝感。
他拿着木板,走到营房那面还算完整的、糊着厚厚黑泥的墙壁前。墙壁冰冷坚硬,污垢之下是粗糙的岩石表面。
车尔曼抬起右手,那只被金雀花碎片划伤过、曾点碎格里克手腕、昨夜又弹出精神穿刺的手指,缓缓伸出。
没有斗气的光芒,没有力量的爆发。
他只用指尖,凝聚着纯粹的、冰冷的意志力,如同最坚硬的刻刀,狠狠划过冰冷的石壁!
“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在死寂的营房里骤然响起!如同指甲刮过生铁!粗糙的石粉混合着墙壁上凝固的污垢簌簌落下!
车尔曼的手指稳定而有力,在粗糙的石壁上刻划着。每一笔都深深刻入岩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条:令行禁止。违者,鞭三十。
字迹如同刀劈斧凿,带着冰冷的锋芒。
第二条:私斗内讧。违者,断一指。
第二条刻下,那几个在地的士兵身体又是一抖。
第三条:畏敌怯战。违者,斩。
第三条刻完,营房内所有士兵的呼吸都为之一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第西条:缴获归公。私藏者,剁手。
第五条:临阵脱逃。杀无赦。
第六条:……
一条条冰冷的铁律,在车尔曼那根蕴含着恐怖意志力的手指下,如同最残酷的刑具,被深深刻印在灰鼠营肮脏的墙壁上!石粉和污垢不断剥落,露出下面惨白的岩石底色,那一道道深刻的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流淌着血光的伤口,触目惊心!
车尔曼的脸色随着刻划而变得更加苍白,额角细密的汗珠汇聚成线,顺着冷硬的脸颊滑落。肺腑间那杯“绯红之泪”的阴毒,在精神意志高度凝聚的刺激下,如同被浇了油的毒火,疯狂灼烧噬咬!每一次刻划都像在撕裂他的经脉,细微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沿着脊椎向上蔓延,试图冻结他的思维!
但他刻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变形。稳定,有力,精准。仿佛那蚀骨的剧痛和麻痹,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终于,最后一条刻完。
车尔曼缓缓收回手指。指尖的皮肤被粗糙的岩石磨破,渗出了细密的血珠,混着石粉和污垢,一片狼藉。他看都没看一眼。
他转过身,背对着墙壁上那七条如同血淋淋伤口般的铁律,面对着营房内六十多个因恐惧而几乎凝固的身影。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写满惊骇的脸,扫过巴顿和雷蒙,最终落在角落那个剧烈咳嗽的老兵克罗夫身上。
克罗夫浑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墙壁上那几条刚刚刻下的、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铁律。他的咳嗽似乎被那刻痕中透出的寒意冻住了片刻,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一种被强行烙印的……服从。
“规矩,立下了。”
车尔曼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冰冷,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从今天起,”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刺穿灵魂的锋芒,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灰鼠营,我说了算。”
营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壁上那七条深刻的、如同流淌着血光的刻痕,在昏黄摇曳的火把光线下,散发着冰冷、残酷、却又无比清晰的……秩序之光。
六十多双眼睛,在恐惧的深渊中,第一次,被强行拉拽着,聚焦在了同一个方向。那方向,是墙壁上的铁律,更是站在铁律之前,那道苍白、笔首、如同西境最坚硬的黑石般的身影。
他们的脊梁骨,在血与恐惧的熔炉里,被强行淬打,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硬化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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