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灵县的天空,似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喧嚣所占据。不再是绝望的哀鸣或愤怒的咆哮,而是泥土翻飞、石木碰撞、水流奔涌的生机勃勃的轰鸣。这声音,如同大地的心跳,强劲而充满希望。
城西新垦区。
浑浊却饱含生机的渠水,沿着新挖的土沟,如同一条苏醒的土龙,蜿蜒流淌,浸润着曾经干涸龟裂的土地。无数身影在翻整过的田垄间忙碌着。妇孺老弱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宝贵的种子点入的泥土;青壮汉子们吆喝着号子,挥舞着简陋的工具,奋力开垦着更远处的荒地。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迅速被吸收,仿佛这片沉睡己久的土地,正贪婪地吮吸着生命的活力。
“有水了!真的能种地了!” 一个白发老农捧起一抔的黑土,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县令大人没骗我们!活路!这是活路啊!” 旁边一个汉子抹了把汗,黝黑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虽然种子品相不佳,虽然田地开垦得还显粗糙,但那片在阳光下泛着水光的绿色秧苗(主要是耐旱的黍子和豆类),却如同最耀眼的旗帜,宣告着临灵县正在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以工代赈的策略发挥了奇效,每日十文钱和管饭的承诺,让大批青壮劳力心甘情愿地投入到建设之中,饥饿的阴影被热火朝天的劳动暂时驱散。
与此同时,在靠近水源和引水渠的关键节点,另一场更令人瞩目的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赵铁柱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上沾满了红色的泥浆。他正指挥着几十号壮汉,奋力夯筑着一道特殊的堤坝。堤坝的主体并非惯用的青石,而是大量挖掘自附近丘陵的赤胶泥!这种粘稠如膏、颜色暗红的泥土被混合着大量的草木灰和水,搅拌成一种粘稠度极高的泥浆。
“用力!再用力!给我砸实了!” 赵铁柱吼声如雷,亲自抡起沉重的木夯,狠狠砸向堆砌起来的泥层。
“嘿哟!嘿哟!” 汉子们应和着号子,木槌、石夯轮番落下,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几个被孙秀才寻来的老石匠和窑工,正围在一堆己经初步阴干的赤胶泥混合草木灰的泥块旁,脸上充满了惊疑和难以置信。
“奇了!真是奇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石匠用力掰着一块阴干的泥块,那泥块竟异常坚硬,只留下浅浅的指痕,“这…这赤胶泥加了草木灰,干了之后竟硬得像石头!比咱们以前用糯米汁混三合土还硬实!”
“县令大人这法子…神了!” 一个窑工也啧啧称奇,“这要是真能用来筑墙,可比采石、烧砖省时省力太多了!而且…这粘性,干了之后缝隙都少!”
他们看向不远处正在指挥泥浆搅拌的林默,眼神充满了敬畏。这位年轻的县令大人,拖着病体,在工地上亲自指导,虽然脸色依旧苍白,时不时需要李忠搀扶休息,但那眼神中的专注和智慧,却让人不敢小觑。
林默正蹲在一个临时挖出的浅坑旁,看着工匠们将搅拌好的赤胶泥草木灰浆倒入木制的简易模具中。他抓起一把半干的泥浆,感受着其粘度和硬度,心中稍定。这就是他记忆深处关于“原始水泥”的模糊概念。赤胶泥提供粘性,草木灰中的氧化钙和二氧化硅在水的催化下发生反应,形成类似水硬性石灰的胶凝物质。虽然强度、耐水性远不如真正的水泥,但在这个时代,用来修筑简易护堤、分水闸,甚至…城墙的基础,己经绰绰有余!而且成本低廉,就地取材!
“大人,这‘红泥灰浆’干了之后,真的能行吗?” 李忠还是有些担忧,看着那些湿漉漉的泥块。
“李主簿放心,” 林默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坚定,“你看老石匠试的那块,硬度如何?这堤坝,我们不求它千年不朽,只求它能挺过今年,挺过旱季,保护好水源和引水渠!等日后有了余力,再用砖石加固不迟!现在,快、省、能用,就是最好的!”
李忠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那初具雏形、泛着暗红色的堤坝,再想想这法子省下的巨大开支和人力,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深谋远虑,老朽…服了!”
“轰轰”的夯土声,混合着水流声、号子声,响彻城西。这声音,是临灵县新生的脉搏。
然而,在钱府那高墙深院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钱万贯肥胖的身躯在铺着锦缎的罗汉床上烦躁地翻动着,听着管家钱福带回的“风声”和外面的喧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南巡?观政候选?树碑立传?” 钱万贯咬牙切齿,三角眼里闪烁着怨毒和惊疑,“林默小儿!好毒辣的计策!好大的狗胆!竟敢假借圣意来压我!”
“老爷,这风声…传得有鼻子有眼,连依附咱们的几家富户都派人来打听了…” 钱福小心翼翼地说,“周郡丞那边也毫无动静,怕是真的被这‘风声’唬住了…若是郡守大人真的有意把临灵县当南巡的点,咱们再封着粮仓不出…这‘阻碍皇差’的帽子扣下来…”
“闭嘴!” 钱万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他何尝不知其中的厉害?周康的沉默,本身就传递着一种危险的信号。林默这招狐假虎威,时机拿捏得太准了!正好打在他和周康的七寸上!他现在卖粮,等于向林默低头,助长其气焰;不卖,万一真惹上“阻碍皇差”的嫌疑,周康为了自保,第一个就会拿他开刀!
“该死的林默!该死的泥腿子!” 钱万贯气得浑身肥肉乱颤。他看着窗外,仿佛能听到那“轰轰”的夯土声,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他心头的巨石,宣告着他对临灵县掌控力的流失。
“老爷…那咱们…这粮…” 钱福试探着问。
钱万贯眼神剧烈闪烁,如同困兽。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阴狠的光芒,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卖!为什么不卖?不但要卖,还要‘踊跃’地卖!”
“啊?” 钱福愣住了。
“不过…” 钱万贯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不是卖给县衙!更不是‘平价’!你立刻去联系…北狄那边的人!”
“北狄?!” 钱福吓得一哆嗦,“老爷!私通北狄,贩卖粮食…这可是…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怕什么!” 钱万贯眼中闪烁着疯狂和贪婪,“现在风声紧,往南边几个县运粮,风险大,利润薄!北狄那边,今年草场也不好,缺粮缺得厉害!只要运过去,价格能翻三倍!甚至五倍!而且…走北边黑风峪那条秘道,神不知鬼不觉!”
他凑近钱福,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等林默那小儿发现他的‘以工代赈’断了粮,粥棚开不了锅…嘿嘿,那才是真正的大乱!到时候,民怨沸腾,我看他这‘青天’还怎么当!周康为了迎接圣驾,也容不下一个再次激起民变的县令!林默必死无疑!而我们…赚得盆满钵满,还能把粮荒的屎盆子扣到林默头上!一箭三雕!”
钱福听得心惊肉跳,但巨大的利益和钱万贯描绘的“美好前景”又让他怦然心动。他咽了口唾沫,眼中也闪过一丝狠色:“老爷英明!小的…小的这就去安排!保证做得干净!”
钱万贯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残忍的期待:“去吧。记住,要快!要隐秘!另外,继续给我盯紧水源和那个病秧子!他蹦跶不了多久了!”
**都城,皇城,承天门外。**
旭日初升,金辉洒在巍峨的宫墙和厚重的朱漆大门上,折射出庄严而肃穆的光芒。巨大的广场上,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羽林卫精锐骑兵肃立如林,玄色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庞大的仪仗队伍排列整齐,金瓜、钺斧、旌节、幡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彰显着帝国无上的威严。
金漆龙纹的御辇停放在承天门正中的御道上,由十六匹神骏异常的雪白御马牵引,车驾西周垂着明黄色的纱幔,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尊贵非凡。
女帝萧璟身着明黄色绣金龙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绣金凤纹的大氅,立于高高的承天门城楼之上。她身姿挺拔,玉容清冷,晨风拂动她鬓角的几缕青丝,却拂不动她眉宇间那沉凝如山、俯瞰众生的帝王威仪。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宛如神祇临凡。
城楼下,黑压压跪满了送行的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海啸,层层叠叠,响彻云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璟目光平静地扫过脚下匍匐的臣子,那目光深邃而淡漠,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喧嚣,投向了遥远的南方。她微微抬手,动作不大,却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侍立在她身侧半步的苏清婉,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她目光低垂,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但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扫视着城楼上下每一个角落,确保万无一失。她的佩剑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启程。” 萧璟的声音清冷而平静,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传入侍立在御辇旁的礼官耳中。
“陛下有旨——启——驾——南——巡——!” 礼官拉长了调子,洪亮的声音如同号角,传遍整个广场。
浑厚的号角声与低沉的鼓声同时响起,交织成庄严的乐章。十六匹雪白御马在御者的驱策下,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拉动沉重的御辇,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光洁平整的御道,发出沉稳而威严的声响。
羽林卫骑兵当先开道,玄甲如潮水般涌动。随后是浩荡的仪仗队伍,旌旗蔽日。御辇居中,其后是随行重臣的车驾以及庞大的护卫、侍从队伍。整个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金色巨龙,缓缓驶出承天门,在都城市民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向着南方,迤逦而去。
萧璟端坐于微微晃动的御辇之中,明黄色的纱幔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她闭目养神,玉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铺着明黄锦缎的扶手。舆图在她脑海中展开,南巡的路线清晰地延伸。那个名为“临灵”的、南部边郡的穷困小点,在舆图上并不起眼,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力。
“林默…” 她心中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那个奏折上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却又透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县令;那个民间评书里呕心沥血、力挽狂澜的“青天”;那个密探报告中褒贬不一、迷雾重重的人物…
是沽名钓誉的弄臣?还是…真有几分经世之才的能吏?
是枯木逢春的奇迹?还是…一场精心粉饰的闹剧?
答案,将在不远的临灵县揭晓。她需要亲眼去看,亲自去听,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丈量那片土地,去辨别那个叫林默的七品县令,究竟是顽石,还是…璞玉。
御辇平稳前行,车轮滚滚。南巡的车驾,承载着帝王的审视与帝国的意志,正一步步,逼近那个在绝望中奋力挣扎、在喧嚣中努力夯筑未来的边陲小县。临灵县的夯声,与南巡队伍的车轮声,在命运的轨道上,即将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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