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两仪殿金砖地上的冰冷寒气仿佛凝成了实质，从所有人的脚底渗入骨髓。那个小太监抖如筛糠的声音“五十六万”像一枚淬了冰的毒钉，狠狠砸穿了方才那幅以“水陆铁钳断脊”构筑的宏图！
五十六万民夫！只为在鸭绿水、在辽东走廊那条被风雪泥泞浸染的死亡之路上，修建三道浮桥？！
御座上，杨广挺拔的身躯如同一座瞬间被点燃又强行凝固的活火山。那因构想破敌宏图而灼亮的眼眸深处，翻涌的火焰猛然一滞，随即被更黑暗、更粘稠、更暴戾的血气吞噬！他的手猛地抓紧蟠龙椅那冰冷的扶手，五指深深陷入包金浮雕狰狞的龙首之中，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胸口剧烈起伏，如同困兽濒死的喘息，喉咙里溢出低沉嘶哑的、不似人声的磨响！
他看到了什么？
是那“五十六万”吗？
不！
他看到的，是五十六万个衣衫褴褛、皮包骨头的流民，正被狼皮鞭抽打着，在风雪中像蝼蚁般被赶进刺骨的鸭绿江水！是无数在江心挣扎、被浮冰撞碎、被泥沙吞没的肢体！是辽东冻土上堆积如山的尸骸！是高句丽那伪主扶余昌！站在冰封的城楼上，俯瞰着他杨广视为“粮道命脉”的三道浮桥发出无声的狂笑——笑他大隋穷兵黩武，笑他杨广心劳日拙！
耻辱！滔天的耻辱！
这岂止是修桥？这是当着他这位志在天下的君王之面，将他视作心头尖刺的战略咽喉，视作可以随意踩踏的烂泥！更是将他大隋被无数冤魂血泪浸泡过的辽东古道，用五十六万高句丽贱民的骸骨再复刻一次！
“扶——余——昌！”一声野兽濒死般的低咆从杨广牙缝里挤出，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枚被踏碎的军报印记，仿佛那是扶余昌被碾碎的头颅！“朕！要”
一股焚城血河的暴虐之气即将喷薄而出！
就在杨广眼中猩红暴涨，杀意彻底失控的前一瞬——
“恭喜父皇！”一个如同冰泉漱玉，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陡然刺破了死寂的冰层！
杨暕！
他不再躬身低伏！竟猛地踏前一步，昂首挺胸！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惧色？只有一种洞穿迷雾、执掌乾坤的狂喜！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如同两颗投入地狱深渊的寒星！那份狂喜是如此真切、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连殿角簌簌发抖的小太监都忘了恐惧，呆滞地抬起惨白的脸！
“恭喜父皇！”杨暕的声音拔高，如同利剑出鞘，铮然作响，压住了杨广喉咙中那即将喷出的岩浆，“贺喜父皇！高句丽伪主扶余昌此贼！己然中计！自掘坟墓，死期至矣！这五十六万民夫！这三道浮桥！乃其送我大隋之第一份血染贺礼！”
“中计？贺礼？”杨广那只几乎要捏碎龙首扶手的手，僵在了半空。滔天的狂怒被这匪夷所思的反转话语迎面痛击，如同烧红的铁块瞬间塞进冰冷的喉咙！他那布满红丝、充斥着无尽暴虐的眼神，死死钉在杨暕身上，如同毒龙要将其一口吞下！
杨暕迎着他足以焚烧一切的目光，毫无惧色，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洞察天机的冰冷弧度：
“父皇！高句丽为何不惜如此重本，于隆冬将至之际，在鸭绿水抢筑三道浮桥？！”
“正是因他窥见我大军在辽东囤积粮秣！窥见汴洛运河虽缓工但血脉未绝！更窥见父皇遣使训斥新罗王金白净怠慢藩贡，此乃杨暕暗中安排，以麻痹高句丽之假动作！其以为我大隋必循陆路古道，再踏辽东！倾国之力，锁我咽喉！”
“然！”杨暕声音陡然凌厉如刀！“此正是父皇棋高一着之处！更是其自取死道之时！”
“父皇！”他踏向御阶一步，袍袖卷起一丝寒意，“扶余昌此贼，己中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中计！他全力堆金积玉，欲在北岸（辽东）为我修筑坟场！殊不知，我大隋真正之铁拳”
他猛地转身，手臂如剑般指向东南大海深处！
“早己藏于碧涛之下！蛰伏于幽州刺辽港！悬刃于新罗金城！只待一击！轰碎他那毫无防备的南岸（半岛腹地）心脏！”
“他此刻耗费举国之力筑此三道浮桥，压榨这五十六万民夫骸骨！此举为何？”
“是为锁我？更是自锁！”
“更是其天赐我大隋！最堂皇、最不容辩驳的——伐罪大义！”
杨暕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字字砸在空寂大殿，回荡不息：
“《尚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礼记》载：‘吊民伐罪！’”
“父皇圣心仁德！伐高句丽，非图一己之私！非图他国尺寸之地！”
“是为辽东横死之忠魂！”
“是为被高句丽贼寇年年侵袭、掳掠为奴的我朝边民！”
“更是”
杨暕目光如炬，首刺杨广那双被惊怒和巨大冲击力震得有些失焦的瞳孔，声音带着无上的悲悯与不容置疑的正义力量：
“更是为了鸭绿水畔那被高句丽暴君鞭笞奴役的五十六万民夫！以及其后千千万万在暴政下呻吟的高句丽黎民百姓！”
“扶余昌！暴虐无道！穷兵黩武！视民如草芥！其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他今日敢征发五十六万民夫于风雪严寒中修桥！明日就敢驱百万人填塞辽东冰原！”
“如此暴君！人人得而诛之！此正是‘吊民伐罪’千古大义所在！”
“父皇！”杨暕猛地单膝跪地！膝盖撞击金砖之声如同战鼓擂动！声裂金石：
“儿臣请命！即刻昭告天下！将高句丽暴君扶余昌于鸭绿水驱民修桥、不惜冻饿倒毙路遗、视五十六万生民如刍狗之滔天罪行！公诸西海！刊印万份！传檄天下！”
“北向！传至辽东！传至新罗、百济！更要传入高句丽国中！让其民知晓！父皇提兵北上！非为杀戮！实为救民于水火！”
“届时！我大隋天兵所至！”
杨暕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尽黑夜的信念火焰：
“辽东坚城守军将闻我仁义之名！士气可夺其志！”
“新罗举国之民必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鸭绿水畔被奴役之民，甚至高句丽腹地遭其荼毒之百姓！亦将如见甘霖！若久旱之地逢甘露！暗夜之路遇明灯！倒戈卸甲者必如潮涌！开门延颈者更非虚言！”
“如此！父皇圣旗所指，非止兵锋！更有民心所向，大义之炬开道！其势必将摧枯拉朽！高句丽必如沙筑之塔！倾覆在即！”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军万马冲锋的磅礴气势！
每一句话，都在重塑这场战争的根基！
那被鲜血和苦难浸泡的辽东走廊，那被视作绞肉机的鸭绿水战场在他口中，被重新赋予了“吊民伐罪”的万丈金光！那五十六万民夫，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点燃大隋煌煌圣火的不灭炬柴！
杨广站在御座之旁，僵立不动。胸腔中翻腾的怒血狂澜，被这铺天盖地的“仁义”“民心”洪流反复冲刷。他脸上的肌肉痉挛般地抽搐着。一种巨大的冲击混杂着更深的亢奋！仿佛一道从未想过的闸门被杨暕生生撞开！暴君！刍狗！倒戈！箪食壶浆！
这这不正是他“大业”盛世渴求的“内圣外王”的完美注脚吗？！不正是将一场血腥征服，彻底粉饰成光明救赎的不二法门吗？！
“民心民心”杨广喉咙里滚动着含混不清的低语，眼神中那暴戾的红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攫取到更“珍贵”战利品的贪婪精光！
“父皇圣明！”杨暕趁势再进，声音斩钉截铁，“此檄文！乃燎原之火！需专司其职！儿臣斗胆，请父皇将此事交予秘书省著作佐郎虞世南主笔！其文采斐然，精通高句丽俚语方言，更能传神！遣精干锐士，暗结新罗、百济乃至辽东被难之民！以飞鹰走狗、商贩游僧为掩护！务必将这伐罪檄文，如雪片般撒遍三韩故地！钉在那扶余昌伪龙椅之前！”
“准！”杨广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个字带着撕裂声带的沙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他猛地挥手！
“速拟！即刻颁行天下！朕要让那扶余贼看着朕的檄文！看着他自家的江山是如何众叛亲离！”
“儿臣领旨！”杨暕起身，躬身应诺。在低头的刹那，他那如同冰封深潭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无人可察的寒冰碎屑撞击的光芒。他袍袖深处，一枚刚刚接到的、来自登州水师的螺钿密报信笺无声滑落袖中，其上只有微雕西字，细如蚊足：
张须陀，己至青州！备舰待命！
铁钳己握！燎原火种己播！
两仪殿沉重的殿门轰然打开，呼啸灌入的夜风带着长安初冬的凛冽，将殿内翻涌的冰与火吹向那北境正被五十六万骸骨艰难铺就的浮桥！也将那刚刚落款于“伐罪檄文”上的朱砂墨印，映得如同黑暗中初燃的第一滴心头血！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icabg-4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