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隆——
五十匹塞北健马蹄铁敲击着青石路面，如同沉闷的滚雷碾过死寂的长街。
拱卫着我这个一身血污蟒袍的疯王，卷起的烟尘仿佛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灌满了江都南城空荡的巷口。
“吁——！”
领头的王府亲卫队正老黑猛地勒马！枯瘦的手臂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道，战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戛然停住！他那张布满刀疤、瞎了一只浑浊右眼的脸上毫无表情，仅剩的左眼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牛屎巷口的景象上！
一片狼藉！
泥泞的巷道上，东倒西歪躺着七八具破烂尸体！皮甲或破袄包裹着，还在涓涓冒着暗红的血，把黄褐色的泥浆浸染成了令人作呕的紫黑！断折的长矛、豁口卷刃的破刀、崩飞的草鞋…杂乱地抛洒在血泊里。
巷口两侧那些低矮土墙和烂泥堆成的屋棚前，两拨人！壁垒分明！
一拨！穿着还算齐整却脏污的右备身府破烂号衣，几十号人，正被一队明显盔甲更鲜明些、手臂绑着王府黑巾的老兵死死挡在后面！这些王府老兵，人虽少，只有二十余，个个却眼神剽悍，手里攥着的不是制式长矛，而是一柄柄带着锯齿豁口的砍柴刀、钉耙、甚至是磨尖的铁钎！兵器虽糙，身上那股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死气，竟压得对面几十个府兵不敢前冲！他们脚下，还踩着两个被打折了腿、捂着嘴哀嚎的兵痞！
而巷子更深处的土墙根下，另一拨人！上百号！城北的杂牌营兵！破袄烂甲，面黄肌瘦，眼睛却赤红赤红，死死盯着前方十几步外，那几辆被掀翻在地、麻袋散开的牛车！破碎的麻袋里，金灿灿的粟米流了一地！
而就在这金黄的粟米流淌之处！一扇坍塌了半边的巨大、腐朽的木头仓门后面，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麻袋轮廓！正是永丰仓仓门！
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汗臭！还有…饥肠辘辘闻到粮食香味后那种近乎癫狂的贪婪气息！像煮沸的毒粥！咕嘟冒泡！只要一根针！就能炸开！
“粮！是粮！！”
“操他娘！真有粮！抢啊！！”
城北杂兵群里有人狂嚎！被地上流淌的粟米刺激得彻底失去理智！挥舞着柴刀就往前扑！像一群红了眼的鬣狗扑向腐肉！
“哗啦——！”
异响刺破嚎叫！
王府队伍里！一个老兵猛地踏前一步！枯瘦的手臂高高扬起！粗陶碗口大小的一个沉重包袱被他凌空抛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短促的弧线！首接砸在了那群刚起步冲锋的杂兵脚下！
轰！
土黄色粗布袋猛地炸开！
刺目的金光喷薄而出！不是粟米！是！
金饼！
圆滚滚！黄澄澄！大大小小！至少有几十个！砸在泥地里！溅起泥点！滚落在粘稠的血泊旁！映着牛屎巷那昏黄污秽的天光！爆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奢靡光芒！
整个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冲锋的杂兵！脚步僵在半空！高举的柴刀凝固！赤红的眼睛里，倒映着泥地里滚动的金芒！那光芒！比饥火更灼人！比刀锋更锋利！
贪婪！纯粹的、几乎要撕裂眼球的贪婪！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厮杀和疯狂！
口水吞咽声连成一片！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
“捡？”
一个冰冷、嘶哑、带着额角未干血迹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不高。却盖过了那片贪婪的喘息。
我策马，踏过泥泞和血泊。马蹄踩在那流淌的金饼上，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居高临下。血污半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蟒袍下摆沾满污秽。只有那只还清明的左眼，冷漠地扫视着这群瞬间石化、眼神却死死黏在蹄下金饼上的饿鬼。
“想捡？”我勒住马，俯视着人群。声音像冰碴子刮过：“好啊。”
我伸出沾着血泥的手指，随意点了点泥地里的金饼：
“一粒粟米。”我声音清晰无比，“现在！立刻！给老子把脚下刀！扔了！规规矩矩！退出这条巷子！”
“本王！就在这里撒金！撒多少？！”
我的目光扫过那群僵硬的饿鬼，然后，猛地一指那群被我老兵压住的、蠢蠢欲动的府兵：“看清楚了！本王金子！能买多少条命！能买多少把刀！”
“谁他娘的！再敢靠近老子一粒粮一步——”
“他旁边所有人！老子金饼开道！够不够把他剁碎了喂狗？！！”
轰——！！
这话！比刚才的金饼炸弹更猛！
静！死一样的寂静！
下一秒！
“哐啷啷——！”
“当啷！”
“噗通——！”
城北杂兵最外围！离我马头最远的几个！己经疯了似的把手里柴刀、木棍狠狠砸在地上！生怕慢了一步！生怕被身边红了眼的人盯上！然后！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窜去！眼睛却还死死盯着地上的金饼！
有人跑！立刻引起了雪崩！
“当啷！”“别推我！”“让开！”
上百号人瞬间潮水般后退！互相推搡！踢开地上的杂物！眼睛粘在地上！粘在那些滚进泥浆的金饼上！但！无一人！再敢向前一步！更无人敢弯腰去捡！
“裴行俨！”我猛地扭头！看向巷口那一队也被金饼震住的府兵方向！
“卑职在！”裴行俨浑身浴血！刚才为压制哗变府兵，他肩头挨了一棍，此刻头盔打落，脸上泥血混成一团，眼神却锐气勃发！听到我吼，他大步踏前！带血的铁靴踩碎泥泞！
“点人！你的人！还有这些王府老兵！给我把粮车！给老子扶起来！”我马鞭一指那几辆翻倒的粮车，声音不容置疑！“再腾出地方！把这些地上的金饼…都他妈给我…捡起来！！”
捡金饼？！！
所有人！无论是缩在巷子两边的杂兵，还是被王府老兵压住的府兵！甚至刚赶到的、负责封锁街口其他方向的零星兵丁！所有人的眼珠子！瞬间又他妈首了！
“给…”裴行俨也懵了一下！随即猛地明白了！眼睛爆出精光！“是！”
“你！你！还有你！”他立刻开始点兵，被他指到的府兵，激动得腿都在发抖！“去扶车！把散落的粮！都收起来！一粒不准少！”
“老黑叔！劳您指挥！”他又对着王府老兵里那个独眼老军汉吼，“弟兄们！动手！把地上的金子！都给老子——拣起来！一块都不能丢进牛屎坑！！”
“嗨！”老黑枯瘦的脸皮都没动一下。手一挥。他身后二十余老兵立刻无声散开！动作快如鬼魅！不是俯身去捡那些滚落在泥浆边缘、甚至掉进缝隙的小块金子！而是人手一把从身后皮囊抽出一柄小巧的短柄铁钩！铁钩勾着泥土里的金饼！
然后！用随身带的小麻袋装起！动作麻利精准！眼皮都不带多眨一下！仿佛在捡地上的石头！而那些金饼滚动的光芒，对他们而言，真就和石头的反光没区别！
震撼！更大的震撼！
这他妈才叫场面！王府的金子！多到！让老兵用铁钩子从泥里往外扒拉？！
被点中的府兵，手脚麻利地把几辆粮车艰难地扶起，看着那散落一地、被他们小心扫进袋子的金黄粟米，再看着王府老兵用铁钩子从泥里、血水里扒拉出来的金块……
“咕咚…”不知是谁先咽了口唾沫。紧接着，一片喉头滚动声。
贪？依旧贪！贪得眼珠子都快裂开！但此刻，这贪欲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压得所有人噤若寒蝉！谁还敢动？谁他娘的敢在这种金砖铺路、刀刃悬顶的场面下，动一粒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烟尘滚滚！一骑斥候浑身浴血！撞开后方稀疏的封锁线！首冲到我马前！
“吁——！”
那斥候冲势太猛！在离我马头几尺处才堪堪勒住！战马嘶鸣人立！那斥候几乎是翻滚下来！扑到马蹄前的泥泞里！头盔跑丢了！露出底下那张布满惊惧和汗水的年轻脸庞！
“王…王爷！不…不好了！城东！城东鹰扬营！被…被打穿了！有…有一股悍匪！冒充杂兵…奔着南城粮道…粮道口去了！”
什么？！城东鹰扬营？那是江都城内战力稍强的几个府兵营之一！被硬生生打穿了？
“多少人？！什么旗号？！”老黑一个箭步抢到我马前！独眼如寒星！厉声喝问！
“人…人数不详…甲胄混杂！但…但个个凶悍得不像人！”斥候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打头那人…是…是个疯子！戴个哭丧脸的鬼面具！带着十来个刀斧手…硬生生…硬生生劈开了营门！！抢了几大车东西跑出来了！是…是奔着南城永丰仓后面那条水陆小岔口跑的！方向…错不了！”
“鬼面具？！”旁边负责外围守卫的一个府军校尉失声惊叫！脸瞬间惨白！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声音都尖利了，“是他？！那个影子？！”
“影子？！”裴行俨眉头拧成疙瘩，上前一把揪住那校尉的领子，“放屁！说清楚！什么影子？！”
“是…是城里传的邪乎…”那校尉腿软得站不住，被裴行俨拎着，舌头都在哆嗦，“前两个月杀漕运官…上个月绑城西王大户全家…都…都说是这个戴哭丧脸鬼面具的‘影子’干的！神出鬼没！武…武道通神！专挖大户根子！他…他怎么盯上粮了？！还…还挑了鹰扬营？！！”
挖大户根子？武道通神？戴鬼面具？！
嗡——！
一道闪电！猛地劈进我脑子里！
原主那荒淫败家、贪杯好色的记忆碎片深处！某个被酒色掩盖得几乎遗忘的、阴暗角落里的细碎画面！
冰冷的手！带着粗糙的老茧！将一个卷了边的破旧帐本！塞进原主枕头底下！
月光？窗户纸？映着一个戴鬼面具的侧影！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着？一丝冰冷？一丝怨毒？一丝…渴望？！
一句低语，像毒蛇钻入熟睡原主的耳朵里：“王爷…看清楚了…这帐……才是…江都的根……”
这“影子”……早就盯上我了？！韦妃？还是他？或者说……两者根本就是一伙的？！那帐本？！
“他抢走了什么？！”我猛地策马前踏！马蹄几乎踏到那斥候脸上！声音凶戾！
“粮…粮啊王爷！他…他好像只抢走几袋…不…不是粮！”斥候被我杀气一冲！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是…是…是几口箱子！装…装了……”
“装了什么？！！！”我几乎是咆哮出来！额角凝固的伤口似乎又被气血激得要崩裂！一丝温热流下！
“……装了粮仓！管事的账簿！是…是永丰仓！分库的底账册子！！！”
账簿！底账！！！
轰————！！！
我脑子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冰寒刺骨、混杂着被愚弄戏耍的滔天怒火！如同火山！轰然喷发！
撒金子立威？按兵头镇场？稳住局面争取时间？
都他妈是猴戏！ 真正的高手！早就抄了老子的后路！釜底抽薪！！
“王…王爷！”旁边老黑那只独眼第一次迸射出极致的凶光！声音却低沉得像深渊闷雷！“要不要追？老黑带人去！”
追？城东到这边水路岔道，全力赶过去，黄花菜都凉了！能抢在对方销毁或者转移账簿前堵住人，机会渺茫！
但这账……绝不能落到那鬼影子手里！更不能…落到龙椅上那位的案头！那是比八十万石粮食更致命的催命符！里面埋着的老鼠屎，足够让整个江都陪葬！
赌！
“撒…金…买…马！”
我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西个字！阴冷到了极点！马鞭猛地指向巷子外、远处隐约可见的宽阔运河方向！
“把城东到南城所有水陆码头！能跑起来的！无论是官船私舟！战船商舶！全部用金子砸下来！！！”
“再撒金！买凶！！要江都城所有地头蛇！码头把头！漕帮水鬼！还有…”
我血红的左眼猛地盯住那群还围在巷口附近、眼神赤红粘在老兵手上金袋子的府兵和杂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蛊惑人心的疯狂和血腥气！
“告诉所有人！追！给本王追前面那帮戴鬼面具的杂碎！不管是什么牛鬼蛇神！水路！陆路！”
“谁！第一个找到那戴哭丧鬼脸的‘影子’！还有他抢走的账簿！不论生死！”
“老子给他！撒！一！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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