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书房的空气凝滞如铁。案头那份朱砂刺目的高句丽边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杨暕的视线。张须陀这个名字在心头炸开,随即又被北境那片巨大的、即将崩塌的冰山投下的阴影狠狠覆盖。
人才?利器?东海的金山?若高句丽烽烟再起,这一切都将化为沙塔,被那汹涌的征发民夫洪流和无穷无尽的尸骸瞬间冲垮!前世那百万填沟壑的冤魂惨嚎仿佛穿透时空,在他耳边尖啸。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冰锥刺向李纲:“那张须陀现在何处?所犯何事?”
李纲被太子眼中瞬间爆裂的寒意惊得下意识退后半步,连忙躬身:“回殿下,此人因…因卫王旧部之故,又耿介难驯,开皇末卫王薨逝后在辽东边军中备受排挤,后顶撞上官,被寻了个由头,革去所有军职,押回原籍监候问罪,家产抄没大半,眼下正羁押在幽州涿郡的大牢里,虽无性命之忧,但…处境颇为凄惶。”
张须陀,国之干城,竟因卫王杨爽去世后的派系倾轧而身陷囹圄!
杨暕胸口一股闷气几乎冲破喉咙。他知道隋朝中期军方内耗剧烈,却没想到这柄未来的国之锋芒,此刻竟被弃置于泥淖之中,锈迹斑斑!高句丽,这悬顶利剑,与这张须陀,这手中唯一可能的倚仗,在眼前激烈碰撞、拉扯!
必须收为己用!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念头刚刚升起,一道无形的寒光便凛然劈落——父皇杨广那双多疑、猜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一个被革职拿问的边将,竟被太子从牢狱中捞出,破格擢用?这置国法何在?这置天子威权于何地?更可怕的是,这信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东宫在笼络军中势力!一个手握东海通商巨利、朝堂编织人脉、后宫暗藏奥援,再染指军方力量的太子,在杨广眼中,几乎就是一把悬在自己咽喉的利刃!虞世基之流,只消稍加撩拨,“意欲何为”的猜疑,便能像野火般烧遍朝堂。
引父皇猜忌?那立时便是万劫不复!前功尽弃!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浸没他的思绪。难道这柄神兵,注定与他擦肩而过?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埋没于泥沼,首到乱世烽烟西起,才看着他浴血搏杀,最终力竭而亡?前世那悲壮的结局在脑中反复闪现。
不!绝不能放弃!
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如闪电般撕裂沉沉的黑暗——母后!皇后萧氏!
过往数章的一幕幕在杨暕脑中飞速回溯:改良盐灶、筒车图卷、倭国矿图、东海商利…这些石破天惊之策,哪一样不是借着母后那双纤纤素手,于不动声色间递入父皇心中,最终化作圣旨?她深居简出,却似一道无声的桥梁,沟通着那至高的皇权与东宫难以宣之于口的机巧心思。
母后…能否再一次?杨暕的手指无意识地陷入掌中紫檀笔杆的纹理,指甲边缘泛出用力过度的青白。借母之手,暗度冰河!
计划如寒潭深处的暗流,在他冰冷的心神中急速成形,清晰而冷酷。
永安宫,凝香殿侧苑。
荷塘波光粼粼,初夏的气息被水汽晕染开来,带着一种温润的慵懒。萧皇后斜倚在亭栏边的紫竹榻上,一身家常的浅藕色宫裙,几缕发丝被微风拂过鬓角,指尖捻着一卷书稿,眼神却似乎透过池水,落在更深邃的远方。太子妃萧月容垂手侍立一旁,裙裾微动,如岸边细柳。
“娘娘,”萧月容声音轻软,打破了这份静谧,“殿下让我代问娘娘安好。殿下近日苦思东海通商船只调度与沿途军备护卫之事,夜不能寐,又记挂娘娘凤体。”她不动声色地引入话题。
萧皇后眼波流转,从池水上收回,落在萧月容秀丽沉静的侧脸上,那目光平和却隐含穿透力:“他忧心国事,是好的。军备护卫,自有兵部和卫尉寺去操心,他一个太子,莫要揽得过宽。”语含规劝,又似提醒。
“娘娘说的是。”萧月容微微俯身,“只是殿下说,通海巨利,安危系于一线。然遍观朝中诸将…或位高权重,难脱中枢;或……”她适时地语带迟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或新近提拔,资历不足。殿下查阅辽东边军旧档,想起昔日卫王麾下多有宿将,久经沙场,骁勇善战。只可惜……”
她轻轻叹了口气:“卫王薨逝后,这些人因无所依靠,多有蹉跎。听闻其中一些佼佼者,更因卫王故旧身份备受排挤打压,竟致…竟致如那张须陀一般身陷囹圄!实在可惜可叹!殿下说,若这些人尚在,以其熟悉辽东地理敌情,用于守护海路转运、巡防边塞,必能人尽其才,使通商安如磐石。只是…这些人眼下身份尴尬,殿下虽知其才,亦不敢妄言举荐,恐惹非议,徒增烦扰,更怕牵累娘娘清誉。殿下思虑再三,唯觉此议或可向娘娘略作陈述,聊慰其忧思罢了。”
萧月容的声音始终轻柔平稳,仿佛只是在转述一段感怀,一个无奈的想法。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都如同精密的齿轮,卡入预先设定好的位置。
萧皇后捻着书稿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如同深潭古井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排挤…打压…身陷囹圄…熟悉辽东…恐惹非议…徒增烦扰…牵累清誉…太子杨暕的用意,如同水底清晰的墨线,被她精准地勾勒出来。借她的口,转他的意,不动声色!
她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夏日的池水在眼前潋滟,倒映着天空的蔚蓝,那蓝的深处,似乎隐隐渗出与高句丽边报相同的、不祥的殷红。一个被冤屈的悍将,于国于私,确实可惜。用他来稳住辽东边防,稳住那条流淌着金山银海的东海血脉?这算盘打得精妙。
至于这举荐之名归于谁?是她萧皇后,贤良淑德,体恤旧勋,为国选才,安定军心,再合乎情理不过!
她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萧月容带来的那卷书稿上。正是她方才阅读的那一叠东宫新抄录的《红楼梦》稿纸。雪浪笺细密挺括,上面的簪花小楷秀丽飘逸,一行行写的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字里行间,流淌着大观园女儿们的命运悲欢。
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拈起最上面那张稿纸的一角,指腹仿佛无意地在纸背靠近装订线的空白处轻轻滑过。极其轻微、极其薄脆的一处微小凸起,不细察绝难发现——那是一枚薄如蝉翼、米粒大小、以特殊手法粘贴上去的蜡丸!藏于最隐秘处,与书稿浑然一体。
瞬间,萧皇后心中了然。这稿纸是传递密信的“筏”,而那空白之处,正是杨暕预留给她的回音通道!一个无声的约定:她的态度,她的应允,只需同样以隐蔽的方式,藏回这空白之处。
阳光透过亭顶精致的雕花,在萧皇后雍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将稿纸放下,语气温煦如常,听不出任何波澜:“卫王虽逝,昔年功绩勋荣,陛下念之。陛下常言,治国安邦,人才难得。若有真才实干,因往事蒙尘,确实可惜。为帅者,当有容人之量。太子能有此悯才惜将之心,倒也不枉费……本宫平素些许教导。至于举荐之事……”
她的话音在此微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再次扫过那卷书稿,随即温和地落在萧月容脸上,带着一种皇后特有的、无可置疑的端庄:“朝廷法度威严,举荐人才,亦须按部就班。不过若其人确有真才实学,心向社稷,本宫倒也愿意…在陛下面前,略提一提这些昔日忠勇之士的际遇。成与不成,自有天意国法。太子无需过分忧思,当以保重己身为要。这些话,你回去告诉太子便是。”
“是!娘娘圣明!妾身谨记,定当转达太子殿下!”萧月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恰到好处的如释重负和感激。她深深福了下去。
凝香殿的熏炉静默着,荷花池的水面波澜不惊。萧皇后目光悠远,那卷看似寻常的书稿静静躺在小几上,仿佛刚才那关于军国大将命运的无声对弈从未发生。
永安宫的回廊九曲,萧月容步履行稳,宽大的裙幅在光滑的金砖上拖出寂静的波纹。她怀抱着那卷《红楼梦》书稿,纤指紧扣书脊处,微凉的竹质透入肌肤,唯有那书页翻动时无人觉察的极细微脆响,如同她胸腔中擂鼓的心跳。
她走过玉带桥,桥下流水汩汩,映着灰白的天色。几个捧着熏香铜鹤的宫女低头屏息而过,行色匆匆间,空气里只留下沉香屑最后一丝辛辣的余烬。太子妃目不斜视,水绿宫装的锦绸在光线明灭间流曳,袖口盘金的暗纹隐没在阴影里,像无数双沉睡的眼睛。
东宫承恩殿的书卷气味扑面而来。黄梨木门无声滑开,杨暕背对着殿门,身形如同钉死在《大隋疆域图》血红的“高句丽”三字前。
“殿下……”萧月容的声音绷紧如弦。案几边缘,一份拆开的军报斜摊如死鸟的翼——幽州呈奏,辽东高句丽正借夏汛加固辽东城垣,丁壮征发如火,山脊之上新起的望楼如同钢针,刺穿大隋北方的云图。
杨暕缓缓转身,眼底血丝盘错如网,视线掠过萧月容的脸,钉死在她手中的书稿上。
萧月容上前一步,将书稿置于案角。杨暕的手骨节暴突,指甲无声深陷入掌心。他翻开书页——仍是“金陵十二钗”墨痕未干的判词。指腹毒蛇般滑过纸背空白。找到了!那点米粒大小的蜡丸!剥落!捻开!微腥的蜡皮下——一片极薄的白宣,空空如也!
殿内霎时静如冻渊。萧月容垂首屏息,只听得自己血脉在耳中冲撞。没有字!是允?是拒?
杨暕倏地闭眼,良久,一声沉浊到近乎碎裂的呼气从他胸腔深处碾出。再睁眼时,所有波澜跌入一片幽暗的寒潭。
“是允了……”他齿缝间挤出三个字,重如玄铁。母后的空白,便是默许!无需一字一语,这便是深宫至高的应答。
他猛然拍案!那张空白的素笺被震飞,如残蝶跌落尘埃。
“传令!” 杨暕的声音斩断寒冰,“立刻遣快马,持孤手令秘赴涿郡!告诉李纲:以‘皇后深悯卫王旧部功勋沉沦,念及辽东边防需用,着令彻查旧案,若张须陀确系构陷’之名,不惜一切代价,保其人出狱!送至……”他脑中疾转,一个远离旋涡却仍属“护卫”范畴之地,“送至裴蕴总管之江南巡盐使团护卫营帐之中待命!不得声张!”
军报上高句丽望楼的线条在眼底燃烧,烧成兵戈交鸣的铁海。他低头凝视自己青筋毕露的手掌,指端残留着方才剥蜡时微黏的触感。这双手,刚刚于无声处借母后穿云之腕,自泥泞地狱里捞起一缕寒锋。
“张须陀,”杨暕嘴角无声地绷成一道死线,杀机与期冀在深瞳中猛烈淬炼,“莫负孤……与大隋这转瞬即塌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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