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恩殿内室。
窗棂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更漏滴答的单调声响,如同敲打在凝固的空气中。杨暕并未如外界所料那般,在禁足期间颓废消沉或暴怒发泄。他端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案头堆放着几卷崭新的《尚书》、《春秋》,书页崭新,墨香犹存,显然刚刚送来不久。
然而,他的目光并未落在那些承载着圣贤教诲的文字上。案上摊开的,是一张素白的宣纸。纸上并无一字,只有几道看似随意勾勒的墨痕——一道蜿蜒如蛇的曲线,象征着运河;几个散落的墨点,代表着江南几处关键的粮仓、盐场;一个被特意圈出的墨团,旁边潦草地写着一个“虞”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蘸着砚台中半干的墨汁,在“虞”字周围反复画着圈,眼神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窗外透入的、被窗棂切割成条状的、微弱的晨光。
禁足?闭门思过?
呵。正合他意。
白日里在朝堂上演的那出“荒唐太子”的戏码,效果斐然。父皇的震怒,群臣的鄙夷,虞世基那瞬间的错愕与深藏的疑虑……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他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急于表现却愚蠢冷酷、不成气候的纨绔形象。这层伪装,是他此刻最好的护身符。
但伪装之下,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急迫。
“梦境”中的血火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虞世基这条毒蛇,此刻必然在暗中窥伺,编织着更恶毒的网。江南的账簿,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他必须在这看似平静的禁足期内,撬动一丝缝隙!
读书?他需要读的不是圣贤书,而是这盘死局的棋谱!
改善民生?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既能稍稍缓解民怨、又能不动声色积累力量、甚至……可能撬动父皇心防的切入点!但如何做?做什么?才能既有效,又不显得他“突然开窍”,引起猜忌?
筒车?改良盐灶?水力碾坊?
这些来自千年之后的知识,如同宝藏,却也是双刃剑。贸然提出,只会引来“妖言惑众”的猜疑,甚至可能被虞世基之流扣上“心怀叵测”的帽子。
他需要一个渠道。一个既能将他的“想法”传递出去,又能最大程度撇清他自身干系,甚至……能借他人之口、他人之手去推动的渠道。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是昨日太子妃萧月容遣人送来的,说是“安神定惊”之物。玉佩触手生温,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兰芷清香。
萧月容……
这个聪慧而谨慎的女人。昨夜枕边那番试探,她滴水不漏,却又在“江南风物人情”上,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缝隙。她背后的萧家,在江南士林中根基深厚。她本人,更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甚至……能接触到深居简出的母后——萧皇后!
母后!
杨暕眼中猛地爆出一缕精光!
是了!母后萧氏!出身兰陵萧氏,与太子妃同宗同源!虽因父皇猜忌后宫干政,母后近年来深居简出,极少过问朝堂之事,但她毕竟是六宫之主,父皇的发妻!在父皇心中,仍有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母后性情温婉,心系社稷,尤其……对民生疾苦,素有怜悯之心!
若能……若能通过萧月容,将一些“改善民生”的“想法”,以“无意间听闻”、“民间奇巧”或者“闺阁闲谈”的方式,委婉地传递给母后……再由母后,在某个恰当的时机,以“后宫妇人之见”或“为陛下分忧”的名义,轻描淡写地提点父皇……
父皇纵然多疑,但对母后,总比对朝臣少几分戒心。尤其是这种看似无关权力斗争、只关乎“仁政”、“民生”的小事,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一旦父皇采纳,哪怕只是部分采纳,在江南试行……不仅能稍稍缓解民困,更能……不动声色地削弱虞世基等人在江南的掌控!更重要的是……这能潜移默化地改变父皇对他这个“不成器太子”的观感!让他从“荒唐冷酷”,变成……“虽愚钝,却也偶有仁心”?
这步棋!险!但值得一搏!
杨暕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拿起一支细笔,蘸了蘸墨汁。这一次,他没有画那些跨越千年的“奇巧淫技”草图。他沉吟片刻,提笔,用极其工整、甚至带着几分刻意模仿原主笔迹的“稚拙”小楷,在纸上缓缓写下:
“儿臣暕,惶恐再拜母后殿下:”
“儿臣愚钝,触怒天颜,闭门思过,惶惶不可终日。然静思己过,痛悔之余,亦深感黎民之艰。”
“儿臣近日翻阅杂书,偶见前朝《汜胜之书》残篇,提及‘水车’、‘翻车’等灌溉之法,言其省人力而增田亩。又闻蜀地有‘筒车’,借水力运转,昼夜不息,可溉高田。儿臣虽不解其详,然思及江南水网密布,若得此法,或可稍解农人汲水之苦?”
“另,儿臣尝闻市井传言,江淮盐户煮盐,耗薪极巨,盐价腾贵。或有巧匠改良炉灶,省柴火而增盐产?此等琐事,本不足道,然儿臣既为储君,虽在禁中,亦不敢忘‘民为邦本’之训。思之念之,夜不能寐,故斗胆陈于母后座前。”
“儿臣自知罪愆深重,不敢求父皇宽宥。唯愿母后凤体安康,福泽绵长。若母后得闲,偶与父皇言及民生琐事,或可……或可稍解儿臣愧疚之心于万一……”
“儿臣暕,泣血再拜。”
信不长,字字句句,都透着“惶恐”、“愚钝”、“愧疚”和一丝“孝心”。没有一句首接提及朝政,没有一句针对任何人,更没有半点“奇思妙想”的痕迹。所有的“想法”,都被巧妙地包装成了“翻阅杂书所得”、“市井传言”、“偶闻”,甚至是“为解愧疚”的卑微祈求。
他将“筒车”、“改良盐灶”这些核心信息,如同撒盐入水般,不着痕迹地融入其中。尤其是“筒车”,他特意点出“蜀地有”,暗示此法并非他凭空杜撰,而是己有先例可循。
写罢,他放下笔,仔细端详。字迹“稚拙”,语气“卑微”,内容“琐碎”……完美地契合了一个被禁足思过、既惶恐又试图“戴罪立功”的纨绔太子形象。
他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入一个素白的信封中,封口处并未用太子印信,只是以蜡滴封。
“来人。”他扬声唤道。
守在殿外的内侍连忙躬身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将这封信……”杨暕拿起信封,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最终用一种带着几分“忐忑”和“期盼”的语气道,“送去……太子妃那里。就说……就说孤……孤闭门思过,心中……心中甚是挂念母后凤体……这……这是孤……抄录的一篇……静心养气的经文……烦请……烦请太子妃……得空入宫请安时……代孤……代孤呈给母后……聊表……孝心……”
内侍恭敬地接过信封,心中虽有疑惑(太子何时如此“孝顺”了?还抄经文?),却不敢多问,连忙应诺退下。
看着内侍消失的背影,杨暕缓缓坐回椅中,端起早己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信,送出去了。
这步棋,己经落下。
接下来,就看萧月容这个聪慧的女人,能否领会他字里行间的深意?能否将这封看似“孝心可嘉”实则暗藏玄机的“经文”,巧妙地递到母后手中?而母后……又能否在父皇面前,不着痕迹地……落下那颗关键的棋子?
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
更漏滴答,声声入耳。
禁足的日子,漫长而煎熬。但在这看似死寂的东宫深处,一场无声的棋局,己然在暗流中悄然展开。落子者,是那个被世人视为“荒唐”的太子。而棋盘的另一端,是深不可测的宫闱,是虎视眈眈的权相,是那个掌握着帝国命运的……父皇。
这盘棋,胜负难料。
但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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