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的太子袍袖拂过冰冷的宫道金砖，脚步沉稳，却带着一丝只有杨暕自己才能察觉的僵硬。通往两仪殿的宫道漫长而肃穆，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沉重的阴影。晨曦的金光斜斜洒落，在琉璃瓦上跳跃，却驱不散他心底那片从“梦境”中带来的、粘稠的寒意。
不是梦。
那感觉太真实了。被乱刀砍杀的剧痛，颈骨断裂的脆响，血液涌出喉咙的窒息感，还有那焚尽一切的不甘……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灵魂深处。那不是梦魇能带来的体验。
可……这又是什么？
杨暕？大隋皇太子？未来的亡国之君？败家子？弑父逆贼？
不！他猛地攥紧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他是杨建！一个生活在千年之后，被房贷、加班和老板压得喘不过气，最终在某个加班的雨夜，因为该死的电路老化或者别的什么意外，被一束强光或一声巨响吞噬的……普通社畜！
杨建。杨暕。
两个名字，两种人生，如同两股纠缠的藤蔓，在他脑海中疯狂撕扯、融合。属于杨建的记忆——狭窄的出租屋、闪烁的电脑屏幕、油腻的外卖盒、同事的抱怨、父母的唠叨——清晰而琐碎。属于杨暕的记忆——东宫的奢华、父皇的威严与猜忌、朝堂的暗流涌动、身为储君的责任与迷茫——同样真实而沉重。
是重生？还是……一场跨越千年的灵魂错位？抑或是……那场“梦境”本身就是某种预兆？一次来自未来的、血淋淋的警告？
他分不清。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但有一点，如同黑暗中唯一燃烧的火种，无比清晰——那“梦境”中的一切，江都的血火，隋室的崩塌，绝非空穴来风！那账簿！那虞世基！那司马德戡！那一个个在“梦境”中将他逼入绝境的名字！还有……父皇杨广那最终被逼认账的绝望眼神！
这一切，必有联系！必有根源！
或许……这诡异的重生，这纠缠的双魂，就是为了让他——杨建也好，杨暕也罢——来阻止那场注定的浩劫？
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天命”，不是为了所谓的“皇图霸业”，仅仅是为了……那“梦境”中，运河边饿殍枕藉的流民，那被乱兵践踏的妇孺，那在血火中哀嚎的城池！为了……不让这锦绣河山，真的变成那“梦境”中的人间地狱！
一股混杂着冰冷决绝和沉重责任的激流，猛地冲散了心头的迷茫与撕裂感。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清晨微寒和宫墙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
真相！他必须找到真相！
找到虞世基构陷太子、掏空江南的证据！找到父皇身边那些蠹虫！找到那些在“梦境”中最终将大隋推向深渊的隐患！在一切尚未发生，或者……刚刚开始萌芽之时，将它们连根拔起！
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两仪殿那巍峨的轮廓，在晨光中愈发清晰。殿前宽阔的广场上，己有身着各色官袍的朝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等待着大朝会的开始。看到太子仪仗到来，众人纷纷躬身行礼，目光中带着应有的恭敬，却也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一丝深藏的复杂。
杨暕（或者说，此刻占据主导的杨建之魂）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那些面孔，在“梦境”的记忆碎片中，有的模糊，有的却异常清晰——谄媚的、贪婪的、阴鸷的、或是……在江都血夜中最终倒戈相向的！
他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维持着太子应有的沉稳仪态，微微颔首示意，脚步不停，径首走向那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沉重的殿门。
殿门内，光线略显昏暗。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御座高高在上，此刻还空着。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垂手肃立，如同泥塑木雕。
杨暕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御座下首，那个身着紫色麒麟补服、身形微胖、面白无须、正低头翻阅着一卷奏章的身影上。
虞世基！
那个在“梦境”中被乱刃分尸的宰相！此刻，他正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手握重权，深得父皇信任！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窜上杨暕的脊梁！他几乎能闻到“梦境”中那泼洒在含凉殿金砖上的、属于虞世基的浓烈血腥气！就是他！就是这个蠹虫！构陷兄长杨昭！逼死太子妃！掏空江南！最终将大隋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似乎是感应到了那冰冷的目光，虞世基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带着惯常的、如同面具般的恭谨笑容，眼神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迎上杨暕的视线。
“太子殿下。”虞世基微微躬身，声音温和圆润，听不出丝毫异样，“陛下稍后就到。殿下今日初次临朝听政，气度沉稳，实乃社稷之福。”
虚伪！毒蛇！
杨暕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虞相过誉。”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强压下立刻扑上去撕碎这张虚伪面孔的冲动，目光转向御案。案头堆积着厚厚的奏章，最上面一份摊开的，朱砂批红尚未干透，显然是虞世基刚刚处理过的。
杨暕状似随意地走近几步，目光扫过那奏章的内容。是关于……河南道某郡请求减免今岁部分赋税的呈请。理由是该郡去岁遭了水患，民生凋敝。
虞世基的批红是：“民生维艰，朕心甚悯。然国用浩繁，东征在即，各处皆难。着该郡太守妥为抚恤，赋税……照常征收。钦此。”
照常征收？！
杨暕瞳孔猛地一缩！去岁水患，民生凋敝，还要照常征收赋税？！这哪里是抚恤？分明是逼民造反！在“梦境”的记忆里，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苛政，如同星星之火，最终燎原，点燃了席卷天下的民变烽烟！
而虞世基，这个批下“照常征收”的人，此刻正一脸“忧国忧民”地站在这里！
怒火，混杂着冰冷的杀机，在杨暕胸中翻腾。但他知道，此刻发作，毫无意义。他需要证据！需要确凿的、能将这条毒蛇钉死的证据！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卷令人作呕的奏章，也不再看虞世基那张虚伪的脸。他走到属于自己的太子座位旁，安静地坐下，等待着父皇的到来。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更漏滴答的声音，如同敲打在心头。
杨暕闭上眼，看似养神，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将“梦境”中的碎片与眼前所见一一印证、拼接。虞世基……江南……账簿……构陷……掏空……还有……那些在“梦境”中最终背叛的朝臣……
一张无形的、却足以吞噬整个帝国的巨网，似乎正在他眼前缓缓展开。而他，这个带着双重记忆的太子，正站在网中央。
真相的碎片，散落各处。他必须找到它们，拼凑起来。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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