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溪水边的青苔,默无声息却又真切地铺展着。几天的光景在小村里流过,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溪水流淌般平和的日常。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小小村落,几十户人家依水而建,灰瓦黄泥墙掩映在几棵高大的老榆树枝杈下,屋顶的烟囱袅袅升起细白的炊烟,与水面飘荡的晨雾交织,氤氲成一幅静谧的暖色水粉画。鸡鸣狗吠是其中最生动的音符。
默绝凡站在临水的木桩小码头上,看着泛着金光的溪面。水流清冽,能清晰地看见水底招摇的水草和快速掠过的小鱼群。他学着刘婶子昨晚教的方法,用一根削尖了的硬木棍,静静蹲着,试图去扎那些游弋的鱼儿。
这活计看着简单,实则极考眼力和手稳。几天的休养让他体内那灰烬熔炉的躁动平息了不少,胸口天式刻印留下的深彻冰凉感也渐渐被身体接纳,化作一种沉厚的钝感。但身体机能还没完全恢复,手臂的晃动、呼吸的起伏都影响着准头。
“嗤!”木棍扎了个空,只带起一串水花。那条灰背小鱼得意地甩了下尾巴,钻进水草深处。
默绝凡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重新提起木棍,目光沉凝地再次锁定。他身上那件用旧渔网线“借”了刘婶的针线勉强修补过的衣服不再那么褴褛,露出的肩臂线条利落却透着久伤初愈的苍白。
“噗!”
又一次扎空。
不远处,云凪正撸着袖子,半个身子探进溪水里,帮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王家阿婆清洗她家那只顽固地沾满泥巴的陶罐。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腿和额前的碎发,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她干得很卖力,小脸憋得微微发红,对着那顽固的泥渍念念有词:“阿婆你看,这脏东西就跟那‘腐皮脸’的黑手一样,看着难缠,多搓几下就老实了!”声音清亮,引来旁边几个淘洗衣物的村妇善意的哄笑。
她似乎完全融入了这烟火人间,举手投足间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几天里,她己经混熟了小半个村子。帮东家阿公翻了两畦菜地(虽然刨断了几棵刚冒芽的菜苗),给西边赵家的小娃摘了好几串甜死人的野莓果(结果自己吃得汁水淋漓引来了蚂蚁),甚至还帮刘婶子重新盘了盘烧塌了半边的灶口(过程惊险,结果未知)。
此刻,王家阿婆粗糙的手拍着她湿漉漉的背,笑得合不拢嘴:“小青萤啊,你这丫头可真是天上的雀儿下了凡,落到我们这水边啦!手脚利落,心肠还热乎!”
云凪抬起沾着水珠的小脸,笑得灿烂,露出一排小白牙:“阿婆说哪儿的话,是您这只罐子天生干净,我就是给它洗洗脸!”
默绝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水中游弋的鱼影移开,落在岸边那个忙碌又欢快的身影上。阳光给她整个人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溪水折射的光芒在她身上跳跃。那份毫不作伪的热忱和旺盛的生命力,如同拂面清风,吹开了他心底沉积的阴霾一角。那层被她精心披在身上的、属于“青萤”的活泼外壳,在这种琐碎日常里,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些真实的温度。只要不去深究某些夜里,她睡梦中不自觉地蜷缩着抓紧衣襟的模样。
“噗通!”
巨大的水花声夹杂着孩子的尖叫笑声打破了清晨的宁和。
原来是一群光屁股小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打闹着从上游的木桥上纷纷跳了下来,噗通噗通像下饺子一样砸进水里,激起巨大的浪花。
“看我的‘水雷炸’!”
“我的‘深水蛟龙翻’才厉害!”
童言童语伴着水声喧闹。
离岸边最近的几个孩子很快扑腾到了浅水区,其中一个瘦得像豆芽的小男孩显然是第一次“正式”参与这种勇敢者的游戏,呛了几口水,扑腾得有点手忙脚乱,小脸涨得通红。
旁边一个大点的孩子看他狼狈,笑嘻嘻地突然潜下水,要去挠他脚底板。
“呀!”豆芽菜男孩惊恐地叫着想要躲开,脚下一滑失去平衡,眼看要朝后摔倒,后脑勺就要撞上水底一块尖锐突出的黑色岩石!
岸上几个洗衣服的妇人都惊呼起来!
一道快得几乎成了虚影的青衣人影猛地从王阿婆身边跃入浅水!
“哗啦!”水花西溅!
云凪的手精准地托住了豆芽菜男孩的后颈和腰背,另一只手则牢牢撑住了水下那一小片松动的沙砾石地!硬是将男孩倾斜即将撞上石头的身体稳稳扶正!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甚至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韵律感。墨绿的眼中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守护的本能快过了思考。水珠顺着她光滑细腻的下颌线滴落,发丝贴在颊边。
“站稳了!水里可不能闹得太过火哦!”云凪对着惊魂未定的豆芽菜男孩笑了笑,顺手帮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动作自然带着安抚的力量。
豆芽菜男孩呆呆地看着她,还没从惊吓中回神。
“谢谢…谢青萤姐…”旁边另一个孩子结结巴巴地道谢。
岸边的惊呼和紧张散去了,转为一片夸赞之声。
默绝凡握着木棍的手微微收紧,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捕捉到了云凪动作中那一闪而逝的、绝非普通村姑能有的迅捷和精准的力道控制。更细微的是,在她手指触及男孩身体尤其是撑住水底沙石的瞬间,仿佛有一层极其微弱的、类似昨日给王阿婆那只瘸腿老猫缓解腿疾时出现的绿晕,在她指间肌肤下一闪即逝!
是错觉?还是……
“喂!灰色木头!傻站着干嘛?抓到鱼了吗?”云凪己经扶着豆芽菜男孩上了岸,一边拧着自己湿透的裤脚,一边冲着默绝凡的方向扬起下巴喊道,声音依旧清脆爽朗,脸颊因为运动和刚才的紧张而微红。
默绝凡收回探究的视线,低头看向水波荡漾的溪流。
“噗!”
这一次,木棍破水的声音干净利落!一条半尺长的银白色鲫鱼被牢牢扎穿,还在棍尖拼命挣扎甩尾,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他沉默地将扎鱼的木棍提起,湿漉漉的鱼在空气中扭动着身体,银鳞闪烁。
“哇!真扎到啦!”云凪立刻将刚才的“小意外”抛在脑后,眼睛亮晶晶地跑过来,看着那鲜活挣扎的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崇拜?“可以啊!沉默是金,出手必杀!你这手艺能跟村头李二叔拜师啦!”
默绝凡没理会她的打趣,只是把还在挣扎的鱼拔下来,丢进岸上一个浸在水里的小竹篓。眼神又投向水面,寻找下一个目标。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刚刚扎中猎物时传来的微弱震动,以及心中捕捉到的那个疑点,都被他深深埋了起来,像溪水流过水底的石子,沉静不动,只在深处留下痕迹。
这一天,默绝凡扎到了三条鱼,数量虽不多,却是他前所未有的收获。刘婶子把它们收拾干净,和着家里存的一点野山菌,熬了一大锅喷香的鱼汤,奶白色的汤汁翻滚着,咕嘟咕嘟地响着,氤氲的热气弥漫了整间屋子,盖过了之前那些若有似无的药草味,也抚平了默绝凡心头那份微妙的警惕带来的冷意。
夜幕低垂,村子里的人家陆续点起了油灯或松脂火把。
水声如轻柔的摇篮曲,伴随着远处一两声狗吠,让静谧的村落愈发显得安稳祥和。云凪似乎白天累坏了,早早洗过脚(默绝凡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那伤口彻底结痂、只留深红印记的左脚踝,没再提起换药),抱着刘婶子塞给她的一小袋村里孩子们捡的、晒干后香气特别的野菊枕,沾枕就睡着了。
刘婶子借着灶膛里未熄的余火拨了拨灯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三个人围坐在炕上的影子拉长又摇晃。她看着对面坐在小马扎上沉默拨弄着火炭的默绝凡,又看了看炕上睡得毫无形象、一条腿还搭在被子外的云凪,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慈祥温和的笑意。
“这孩子……”刘婶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云凪熟睡的小脸上,“心思浅,藏不住。跟溪里那些蹦跶的小鱼似的,看着欢实,底下的东西都叫人一眼瞧得清。”
默绝凡拨弄火炭的枯枝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火焰的影子在他低垂的眼睑下跳动。
“不过啊……”刘婶子叹息般的声音在温暖的空气里散开,带着溪水村庄特有的舒缓,“太招眼的东西,搁在咱们这小地方是好,可搁在外面那滩浑水里,就未必是好事喽。”
她的话音轻轻落在沉寂的夜色里,尾音被窗外潺潺的水声吞没,像是无心的絮叨,又像是一声悠长的、无法言明的警示。
默绝凡低垂的目光依旧看着手中拨火棍搅动的火星,明灭的光点在灰眸深处一闪而过。他保持着沉默的姿态,如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
炕上,睡得香甜的云凪似乎感到了夜寒,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模糊不清的梦呓,无意识地,一双手臂竟无比自然地伸展开,摸索着抓住了默绝凡搁在炕边的一只手腕,脸颊贴着他微凉的手背蹭了蹭,仿佛那是最可靠的港湾,然后又安心地沉沉睡去。
微凉的皮肤上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让默绝凡身体一瞬间完全僵住。那只被抓住的手腕停在半空,连指尖细微的炭灰颤动都停止了。胸腔里那沉厚的心跳声,似乎在那一刻压过了窗外的溪流声。屋里的灯火摇晃着,暖融的昏黄光影下,女孩的脸颊贴在他手背上,呼吸均匀绵长,毫无防备。他微微抬起眼,灰眸映着跳动的火苗,仿佛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又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垂落下去,视线落回那几簇快要熄灭的暗红火星上。
夜越来越深。水声淙淙,月光穿过窗棂,给炕沿铺上一层薄薄的清霜。默绝凡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任由那纤细的手臂压着自己的手腕,体温隔着粗布衣袖传递。他垂下眼帘,掩去了眸底那片翻滚的深潭。
寂静的村庄与遥远的外界,在这一刻,被一只沉睡中的手轻轻攥紧,又悄然地撕裂开一道无形的缝隙。温饱安宁下的暖融微光里,埋藏的未知涟漪正悄然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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