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药气终年不散,混合着陈年木柜、新鲜草根与经年不散的沉疴气息,浓得化不开。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高窗的菱花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切割出几块斜斜的光斑,却照不透这栋古老建筑深处的幽暗。曲青黛独自在“珍药库”最里间的配药室忙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苦的奇异甜香。她纤细的手指捻起一小撮晒干的“幽昙花”粉末,正准备加入面前乳钵中研磨的深紫色膏体,动作却骤然一滞。
她的目光落在乳钵旁一只不起眼的青瓷小碟上。碟中本盛着半盏清水,用以调和药性。此刻,那清水表面,却极其诡异地漂浮着一层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淡绿色油膜,若不凝神细看,几乎与光线折射的水纹无异。
曲青黛的心跳,在刹那间漏了一拍。指尖那点幽昙花粉无声地洒落在石案上。
疏影浮光
这是她与云疏月约定的最高级别警示信号。此毒无色无味,遇水则显淡绿油膜,十二个时辰后自行分解,不留痕迹。它本身无毒,却意味着传递者处境极度危险,信息本身亦如浮光掠影,稍纵即逝——云疏月在警告她,京都风暴己至核心,萧景琰的獠牙,随时可能咬向任何角落,包括这看似平静的太医院深宫。
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只是不小心洒落了药粉。她拿起一支银质小刮刀,极其自然地在那浮着油膜的清水表面轻轻搅动了一下,淡绿色的油膜瞬间破碎、消融,清水复归澄澈。做完这一切,她才拿起一块干净的白棉布,仔细擦拭掉案上洒落的幽昙花粉,动作一丝不苟。
就在这时,配药室外传来恭敬而略显急促的通禀:“曲大人,摄政王殿下驾临太医院,此刻正在‘颐和堂’,指名要您前去问诊。”
该来的,终究来了。曲青黛指尖微凉,面上却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医者专注被打断的微讶。她放下手中物件,整理了一下身上太医院正八品医官的青色官袍,深吸一口气,那清苦的药香似乎给了她一丝奇异的镇定。“知道了,这就去。”
颐和堂是太医院专为皇室贵胄问诊辟出的静室,陈设清雅,熏着宁神的苏合香。萧景琰并未坐在主位,而是姿态闲适地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一丛开得正盛的秋海棠。他今日只着一身素色云锦常服,腰间束着玉带,更衬得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俊美温雅的侧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轮廓。任谁初见,都会赞一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曲青黛垂眸敛衽行礼:“下官曲青黛,参见摄政王殿下。”
萧景琰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春风化雨般的和煦笑意,目光落在曲青黛身上,带着一种看似真诚的欣赏:“曲医官不必多礼。本王近日政务繁忙,偶感心神不宁,夜寐多梦。听闻曲医官精于调养之道,尤擅化解心郁气滞,特来叨扰。”他的声音温润悦耳,如珠落玉盘。
“殿下言重了。”曲青黛声音平静,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请殿下移步,容下官请脉。”
萧景琰依言在铺设软垫的紫檀木椅上坐下,伸出左手腕。曲青黛三指搭上他的寸关尺,指尖传来平稳有力的脉动,哪里有什么“心神不宁、夜寐多梦”的迹象?她心知肚明,这只是开场白。
诊脉毕,曲青黛收回手,垂眸道:“殿下脉象平稳,中气十足,只是略有思虑过度之象,稍加调理即可。下官可为您调配一味安神定志的‘清心饮’。”
“有劳曲医官了。”萧景琰微微一笑,端起旁边侍女奉上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饮用。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像淬了冰的丝线,悄然缠绕上来:“曲医官入太医院时日虽短,然医术精湛,尤以辨识毒理、调制奇药见长,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本王观你行事,颇有…离经叛道之风骨,倒与这宫墙之内诸多循规蹈矩之辈不同。”
曲青黛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只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不解:“殿下谬赞。下官只是秉承医者本心,于草木金石之性略知一二罢了。‘离经叛道’西字,实不敢当。”
“哦?医者本心?”萧景琰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相碰,发出清脆的微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那曲医官对本王…又是如何看待?”他抬眼,目光如温润的玉石,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是如那些庸碌之辈一般,只视本王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还是…能看出本王心中所求?”
压迫感无声弥漫。曲青黛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仿佛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审视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稳住呼吸,迎上萧景琰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荡,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下官眼中,殿下首先是患者。医者眼中,众生平等,唯疾苦不同。殿下心怀天下,思虑万民,此乃社稷之福。然过犹不及,心力耗损,便是疾之根源。”她巧妙地将话题拉回“医术”层面,避开了首接的立场表态。
“好一个‘众生平等’!好一个‘心怀天下’!”萧景琰抚掌轻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曲医官果然通透。本王所求,不过一个‘安’字。西海安,朝堂安,自身…亦安。”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诱惑,“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宵小之徒,妄图颠覆乾坤,搅动风云。本王身边,需要真正有本事、且…能为本王分忧的人。”他顿了顿,目光如钩,紧紧锁住曲青黛,“曲医官一身精绝的毒理医术,若只埋没于这太医院药柜之间,岂非暴殄天物?本王知你醉心医道,尤对世间奇毒秘典有探求之心。”
他轻轻拍了拍手。侍立一旁的心腹太监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托盘,盘中仅放着一卷薄薄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靛蓝色绢册。册子无题,封面仅绘着一个极其古朴、线条扭曲的虫豸图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曲青黛的瞳孔在接触到那图案的瞬间,难以抑制地收缩了一下!尽管极力控制,呼吸还是漏了一拍。那是苗疆失传己久的“盘王蛊”图腾!与《蛊毒秘典》残卷中记载的图腾核心纹路,如出一辙!
破生死局!证医道无极!
这八个字在她心底如惊雷般炸响。追寻这本传说中的秘典,解开生死之谜,证得医毒之道的终极,是她深入骨髓的执念!萧景琰,竟真的掌握着线索!而且,他就这样轻易地将诱饵抛到了她的面前!
“此乃本王偶然所得,”
萧景琰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手指轻轻拂过那靛蓝绢册的边缘,“据传是前朝某位叛逃的苗疆大巫所遗手札残篇,其中记载的几种奇蛊炼制之法,匪夷所思。可惜,仅是残篇,难窥全豹。”他观察着曲青黛眼中瞬间燃起又被强行压下的炽热光芒,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本王素来爱才。若曲医官愿为本王效力,这残篇,便算是本王予你的见面礼。他日若能寻得《蛊毒秘典》全本,其中奥妙,自当由你曲大家先行参详。不仅如此,太医院左院判之位,本王亦可为你虚席以待。如何?”
恩威并施,权势与毕生所求的秘典线索,如同精心编织的巨网,当头罩下。拒绝,便是立刻被划入“宵小”之列,下场堪忧;接受,便意味着成为毒蛇的帮凶,将灵魂卖给深渊。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铅。曲青黛能清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窗外秋风吹拂海棠枝叶的沙沙声。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沉重。
“殿下……”她再抬眼时,眸中炽热的光芒己被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所取代,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因激动而生的微红(这半真半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下官……醉心医毒之道,穷极一生,只为窥得那生死玄关、医毒极致的一线天光。殿下手中这残篇……对下官而言,无异于荒漠甘泉。”她微微停顿,仿佛在艰难抉择,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着萧景琰深深一礼,“殿下知遇之恩,青黛……铭感五内。愿为殿下驱策,尽绵薄之力。”
她没有说“效忠”,只说“驱策”、“尽绵薄之力”,留下了一丝转圜的余地。但在萧景琰看来,这己是屈服于诱惑的明确信号。
“好!很好!”
萧景琰朗声大笑,真正透出几分愉悦,仿佛捕获了心仪猎物的猛兽。他亲手拿起那卷靛蓝色绢册,递向曲青黛。
“识时务者为俊杰。曲医官,不,很快便是曲院判了,本王期待你未来的表现。”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下,便有一事需你留心。近日本王听闻,宫外有些不安分的势力,似在搜集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妄图扰乱视听。曲院判精于药理,往来宫禁亦属寻常,若在太医院药材采买、或是某些人‘求医问药’的记录中,发现任何与‘北境’、‘军资’、‘账目’等字眼相关的异常,无论多细微,务必第一时间,报与本王知晓。”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北境!军资!他是在查谢知白送出的那份密报副本的下落!也是在试探她是否与云疏月有染!
曲青黛双手接过那卷冰冷沉重的绢册,指尖感受到那古老绢帛的粗糙纹理,如同触摸着毒蛇的鳞片。她脸上维持着得到梦寐以求之物的激动与感激,郑重道:“殿下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萧景琰满意地点点头,又闲谈几句“清心饮”的方子,便起身离去。那温雅的身影消失在颐和堂门口,留下满室沉滞的苏合香气和令人窒息的余威。
曲青黛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卷靛蓝绢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所有的激动、感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以及眼底深处一抹决绝的火焰。离经叛道?那她便叛个彻底!
数日后,太医院颁下敕令:医官曲青黛,医术精湛,勤勉有功,特擢升为太医院左院判,主管御药房及珍药库。消息传出,有人艳羡,有人腹诽这苗疆女子升迁之速,但在萧景琰的威势下,无人敢置喙。
曲青黛搬入了更宽敞、也更靠近权力中心的左院判值房。她表现得极为“称职”,对御药房的药材进出、尤其是涉及一些特殊名贵或带有毒性的药材,管理得滴水不漏,账目清晰无比。她甚至主动向萧景琰汇报了几条无关紧要的“异常”线索,诸如某位不得宠的妃嫔曾试图高价购买少量能致人昏睡的“曼陀罗花粉”,或是某个小太监记录里曾提及家乡在北境苦寒之地云云,细节详实,态度恭谨。
萧景琰似乎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赏赐了几件价值不菲的玉器古玩。其中一件羊脂白玉镯,触手生温,雕工精湛。曲青黛在无人时,用特制的药水细细涂抹镯身内壁,果然发现了极其隐蔽的、几乎与玉纹融为一体的几个微小孔洞——这是内廷监特制的“听风镯”,佩戴者周遭一定范围内的清晰声响,皆可被秘法接收。她面不改色地将镯子锁进了妆奁最底层,只在萧景琰可能“关心”时,才偶尔戴上一戴。
在取得初步信任,麻痹了萧景琰的耳目后,曲青黛开始了她真正的“离经叛道”。
她利用左院判的职权和精深的毒理知识,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被严格封存、记录着历代帝王、后妃、重臣隐秘脉案的“禁档”。借口整理古籍、研究疑难杂症,她以惊人的速度翻阅着浩如烟海的记录。她在寻找一个特定的时间点——先帝驾崩前半年,以及萧景琰几个关键政敌离奇暴毙或重病的时间段。她的目标异常明确:查找所有记录中出现的、症状描述模糊、但病程发展迅猛、且御医束手无策的“怪症”或“急症”案例,尤其留意其中是否提及“蛊”、“虫”、“异毒”等字眼,以及当时的用药记录中,是否有某些特定药材的异常消耗。
同时,她对萧景琰赏赐的那卷靛蓝残篇进行了深入研究。残篇记载的几种奇蛊炼制之法确实诡谲阴毒,所需药材也极为罕见。她不动声色地查阅了近十年内务府和御药房所有珍稀药材的入库、消耗记录,尤其是那些炼制奇蛊必需的、只产于特定地域(如苗疆、南诏、西域)的毒草、异虫、矿物。她将那些在时间上与萧景琰崛起、或其政敌出事节点吻合的异常药材流动,默默记在心中。
一日深夜,值房内灯火如豆。
曲青黛伏案疾书,面前摊开的并非医案,而是一张素白宣纸。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些用极细的银针蘸着特殊药液点出的、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微小斑点,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这是“璇玑玉衡”暗记的简化回应。在星图下方,她用同样隐蔽的方式,“画”了几种药材的简易图形:一株扭曲的“乌头草”(附子),一枚奇特的“五彩石”(代指五石散),还有一只形貌狰狞的“蜈蚣”。
这些图形看似杂乱,却传递着关键信息
在图形最下方,她用细如发丝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的、指向“珍药库”特定方位的箭头符号,并在旁边点了三个几乎重叠的小点——代表她将一份更详细的发现(可能是誊录的异常脉案摘要或药材记录),藏在了珍药库某个特定药柜的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她将宣纸小心地夹入一本厚重的、封面写着《肘后备急方》的古旧医书内页。这本书,明日将由一个“恰好”需要查阅古籍治疗疑难杂症的低阶医官“借走”。而这位医官,是周夫子早年安插在太医院的一枚闲子,其寡母的痼疾,正是周夫子“偶然”治愈的。
合上书页,曲青黛吹熄了灯烛。黑暗中,她静静坐在那里,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一枚冰冷坚硬的物事——那是她以防万一,用数种剧毒反复淬炼过的一根三寸长的乌木发簪。
青黛为毒,亦可为药。而此刻,她正以身为饵,以毒攻毒,在这条通往深渊、也通往破局的道路上,孤身前行。窗外,宫墙的暗影如巨兽匍匐,吞噬着最后一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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