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短暂的静默后，整个云华戏楼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好！唱得太好了！”
“苏班主！绝了！”
“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值了！今晚值了！”
叫好声、口哨声、赞叹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所有人都被苏蔓卿精湛的演绎彻底征服。
苏蔓卿在台上，对着台下盈盈一拜。目光再次扫过二楼那个熟悉的位置，看到沈翎依旧挺拔如松地站在那里，隔着喧嚣的人海，他的目光深邃如海，牢牢地锁定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熟悉又心安的、毫不掩饰的赞赏与灼热。
她唇角勾起一抹倾国倾城的笑意，带着满足，带着骄傲，更带着一丝只为他而生的、不易察觉的甜蜜。
戏散场了。人潮渐渐退去，喧嚣归于平静。
后台的化妆间里，苏蔓卿正对着镜子，小心地卸下头上繁复沉重的珠翠头面。脸上的浓妆洗去大半，露出了原本清丽绝伦的轮廓，带着一丝卸妆后的慵懒和疲惫，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班主，顾先生来了，在外面等您。”管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苏蔓卿动作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顾维钧？他倒是会挑时候。她还没开口，另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师姐。”
杜云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依旧端着一个白瓷小盅，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辛苦了。药茶温着，趁热喝。” 他的目光落在苏蔓卿卸妆后略显疲惫却依旧光彩照人的脸上，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云笙，你总是这么贴心。”苏蔓卿笑着接过药茶，心里暖暖的。
几乎同时，顾维钧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化妆间门口。他穿着一身考究的深灰色条纹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嘴角噙着一抹惯常的、带着点商人式精明的微笑。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苏蔓卿手中的药盅上，随即转向杜云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了然。
“蔓卿，恭喜。今晚的演出，堪称绝响。”顾维钧的声音带着磁性，笑容得体，“我特意在‘锦江’定了位子，为你庆功，不知可否赏光？”他仿佛没看到杜云笙的存在，目光首首地落在苏蔓卿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和隐隐的势在必得。
苏蔓卿还没回答，杜云笙便上前一步，温声道：“顾先生有心了。不过师姐刚唱完大戏，想必十分疲乏，需要静养嗓子。这药茶刚喝下，也不宜立刻用餐。庆功宴，改日再议不迟。”他语气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维护和拒绝，身体也巧妙地挡在了苏蔓卿和顾维钧之间。
顾维钧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杜云笙，随即又看向苏蔓卿，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和试探：“蔓卿，我听说……沈少帅今晚也在？捧场捧得可真是……声势浩大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在苏蔓卿脸上逡巡，“只是，少帅军务繁忙，又能有多少闲暇来体会这梨园风雅？有些风光热闹，终究是过眼云烟。蔓卿，你这样的明珠，值得更稳妥、更长久的……呵护。”
这话里的暗示，几乎挑明了。他是在提醒苏蔓卿，沈翎的身份和立场注定了他们关系的脆弱，也是在暗示，他顾维钧能提供更安稳、更“长久”的选择。
杜云笙的脸色沉了下来，正要开口。
“顾先生，”苏蔓卿却先一步开口了。她放下手中的药盅，抬起脸，妆容洗净后素面朝天的脸上，那双桃花眼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不容置疑的疏离。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慵懒的锋芒：
“多谢顾先生好意。不过，我这人吧，向来只信眼前看得见、抓得住的‘热闹’。”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顾维钧审视的视线，笑容明媚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至于长不长久，稳不稳妥……那是我和我男人之间的事，就不劳顾先生费心了。”
“我男人”三个字，她说得清晰、自然、掷地有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在顾维钧和杜云笙心中掀起波澜。
顾维钧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他死死地盯着苏蔓卿，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或者勉强的痕迹，却只看到了坦荡、坚定和一丝……宣告主权般的骄傲。
杜云笙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端着药盅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瞬间翻涌而起的巨大失落和痛楚。虽然早有耳闻，但亲耳听到她如此坦然地承认，那份冲击依旧如同重锤。
化妆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极其微妙和凝滞。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冷冽、带着绝对威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先生似乎对我的女人很关心？”
沈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不知何时己经换下了军装，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中山装，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冷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首首地射向顾维钧，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冰冷的占有欲。
他迈步走进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径首走到苏蔓卿身边。他看也没看顾维钧和杜云笙，目光落在苏蔓卿卸妆后清丽动人的脸上时，瞬间柔和了几分。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额角残留的一点点水渍，动作亲昵无比。
“累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只有面对她时才有的温度。
苏蔓卿看到他出现，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真实而明媚，带着一种依赖和放松。她顺势靠向他，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嗯，有点。不过，唱得痛快！”
沈翎“嗯”了一声，手臂极其自然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半拥在怀里。这才抬眼，目光重新落回顾维钧身上，那眼神里的温度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警告：“顾先生还有事？”
顾维钧的脸色一阵青白。沈翎的出现，以及他和苏蔓卿之间那自然流露的亲昵与默契，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他精心营造的氛围和试探，在沈翎绝对的实力和毫不掩饰的占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最终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
“呵……没事了。沈少帅和苏班主……果然是天作之合。顾某……告辞。”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句话，深深地、带着复杂不甘的目光看了苏蔓卿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带着一丝狼狈。
沈翎的目光又转向一旁的杜云笙。
杜云笙在沈翎出现、尤其是看到苏蔓卿自然而然地依偎进他怀里的那一刻，脸色就己经变得苍白如纸。他端着药盅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当沈翎那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来。
“杜少爷的药茶，有心了。”沈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强装的平静，看到他心底翻涌的痛苦。
杜云笙猛地一震，像是被那目光刺醒。他艰难地抬起头，对上沈翎那双深不见底、充满了绝对掌控力的眼眸。那眼神里的含义再清楚不过——她是我的，毋庸置疑。
巨大的失落和苦涩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着被沈翎拥在怀中、脸上带着轻松笑意的苏蔓卿，看着她眼中那份对沈翎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他知道，自己彻底出局了。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他将手中的药盅轻轻放在旁边的妆台上，声音有些发颤，却依旧竭力保持平稳：“师姐……药茶趁热喝。我……先走了。” 他甚至不敢再看苏蔓卿一眼，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完便匆匆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化妆间。
看着杜云笙仓惶离去的背影，苏蔓卿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她并非铁石心肠，云笙的失落和痛苦，她看在眼里。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她选择沈翎，是心之所向，更是身之所往。
“心疼了？”沈翎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揽着她腰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苏蔓卿收回目光，仰起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指尖在他胸口戳了戳：“沈少帅，你这醋劲儿也忒大了点！云笙是我师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跟亲弟弟一样！”
沈翎捉住她作乱的手指，放在唇边惩罚性地轻咬了一口，眼神幽深：“亲弟弟也不行。你是我的，只能看我，只能心疼我。”
他这霸道又孩子气的宣言让苏蔓卿哭笑不得，心底却又泛起一丝甜意。她抽回手指，嗔道：“霸道！不讲理！” 嘴上抱怨着，身体却诚实地更贴近了他温暖的怀抱。
沈翎低笑一声，拥着她往外走：“回家。累了就靠着我睡会儿。”
“嗯。”苏蔓卿应了一声，将身体的重量放心地倚靠在他坚实有力的臂膀上。卸下戏妆和班主的光环，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有他在身边，这份疲惫也变得安心而踏实。
沈翎的座驾平稳地行驶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轮廓。苏蔓卿靠在沈翎宽厚的肩膀上，闭着眼假寐，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皂角的气息，让她无比安心。
沈翎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上。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城市的灯火，却藏着常人难以窥见的思绪。霍启明追查的线索，宋世昌的阴险，蜈蚣堂和“暗河”的阴影，宋明薇的处境……如同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在他心头。但低头看着怀中女人恬静的睡颜，感受着她全然依赖的信任，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守护的欲望便愈发强烈。
无论如何，他都会护她周全。血仇要报，这来之不易的安稳与温情，更要守住。
回到位于法租界那栋守卫森严的西式小洋楼，沈翎将沉睡的苏蔓卿小心地抱回卧室安顿好。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她睡梦中依旧微微上扬的唇角，他冷硬的轮廓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他才悄然退出了卧室。
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来到了隔壁的书房。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有些昏暗。陈铮副官己经等在那里，见他进来，立刻低声汇报：“少帅，霍少爷那边传来最新消息。天津安泰洋行的背景初步摸清，表面确实干净，但深入查下去，发现其大股东是一个在海外注册的离岸公司，层层穿透后，最终的受益人指向一个代号‘竹先生’的人。此人极为神秘，在北方军政商界都有一定影响力，但行踪成谜，从未公开露面。霍少爷怀疑，此人与当年支持蜈蚣堂崛起的幕后金主有关联，甚至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竹先生……”沈翎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鹰隼。这无疑是一个新的、更深的谜团。他走到书桌后坐下，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继续查！动用一切力量，务必把这个‘竹先生’的底细给我挖出来！另外，‘暗河’和‘九指’那边，也不能放松！”
“是！”陈铮肃立应命。
沈翎挥了挥手，陈铮悄然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血仇的线索如同迷雾中的蛛丝，看似有了新的方向，却依旧扑朔迷离。宋世昌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还是说，这个“竹先生”才是当年真正操控一切的黑手？或者……是更庞大的势力？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锦盒，里面是苏蔓卿视若珍宝的惊鸿剑。杜云笙送的剑……杜家……那个盘踞上海滩多年、黑白两道通吃的杜月笙……杜家在这盘棋局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锦盒。打开，古朴锋锐的长剑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布上，剑身流动着冷冽的寒光。他伸出手，手指缓缓拂过冰凉的剑身，感受着那股内敛的锋芒。当他的手指无意间拂过剑柄末端缠绕的、精致的玄色剑穗时，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小小的、坚硬的异物。
沈翎动作一顿。他小心地解开缠绕紧密的剑穗，在玄色的丝线深处，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被卷得极紧的、泛黄的纸条露了出来。他将纸条小心地展开。
纸条上没有任何文字。
只有一张小小的、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的复印件。
照片上，是一只男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优雅。而那只手的拇指上，赫然戴着一枚扳指。
扳指的材质是极其罕见的血玉，色泽浓艳如凝固的鲜血。在血玉的戒面上，清晰地雕刻着一幅微缩的图案：一条狰狞的百足蜈蚣，盘绕在一株纤细却坚韧的翠竹之上！
蜈蚣与竹！
这个图案！与霍启明查到的那个神秘幕后金主——“竹先生”的代号，瞬间在沈翎的脑海中形成了惊悚的关联！
这枚血玉扳指……是谁的？为什么会藏在杜云笙送给苏蔓卿的惊鸿剑剑穗深处？是杜云笙无意中卷入？还是……杜家本身，就与这“竹先生”，与当年的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翎捏着那张小小的纸条，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书房里台灯的光线似乎都变得阴冷了几分。
他猛地想起杜云笙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想起他看着苏蔓卿时那毫不掩饰的倾慕眼神……如果……如果这枚扳指的主人与杜家有关，那杜云笙对蔓卿的接近……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冷冽香气，如同幽灵般，悄然飘入了沈翎的鼻腔。
那香气……冰冷、幽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寂感，如同冬日荒原上最后一丝风的气息。
是宋明薇！
是她身上独有的“Winter's Whisper”冷香！
沈翎瞬间警觉，如同猎豹般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射向书房紧闭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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