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薇再次垂下了眼帘，恢复了那副安静完美的背景板模样，仿佛刚才那声细微的“温度”从未响起。只有霍启明，在舌战群儒的间隙，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象牙白的身影。他见过太多女人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却第一次遇到一个如此彻底无视他魅力的存在。这感觉……新奇得让他心痒难耐。
就在双方为了一个百分点争得面红耳赤、僵持不下时——
“笃笃笃。”书房的门被敲响。
副官推门进来，神色恭敬地走到沈翎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沈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对副官点了点头。副官退下。
霍启明注意到沈翎眼神的变化，暂时停下了与宋明轩的“友好交流”，挑眉看向沈翎，用眼神询问：有事？
沈翎没有看他，目光重新投向对面的宋世昌，声音依旧沉稳：“宋老板，关于价格，沈某需要再考虑一下。今日先到这里，改日再议如何？”
宋世昌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今天很难有结果，正好借坡下驴，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也好，也好！这么大的事情，确实需要慎重。少帅和霍三少慢慢考虑，宋某随时恭候。”他起身，宋明轩和宋明薇也跟着站起。
“告辞。”沈翎起身，礼节性地颔首。
霍启明也站起来，目光却追随着那个起身的象牙白身影。就在宋明薇转身，即将走出书房门的刹那，霍启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快走两步，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招牌的、带着点邪气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宋明薇听见：
“宋小姐留步。”
宋明薇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身，露出小半张清冷如玉的侧脸，那双杏眼平静地看向霍启明，带着无声的询问。
霍启明走到她面前，从骚包西装的内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那玫瑰显然是刚从花圃里摘下不久，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他脸上挂着风流倜傥的笑容，眼神灼灼地看着宋明薇，将玫瑰递了过去，声音刻意压低，带着磁性和一丝玩味：
“宋小姐气质高华，如同空谷幽兰，让启明一见难忘。这朵俗物，虽配不上小姐万一，但也算聊表心意，点缀一下这沉闷的谈判桌。不知……宋小姐可否赏光，改日让启明做东，请小姐喝杯咖啡？听说霞飞路新开了一家法兰西咖啡馆，他家的手冲……”
他的话没说完。
宋明薇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朵娇艳的玫瑰上停留一秒，仿佛那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她平静地、毫无波澜地移开了视线，仿佛根本没听见霍启明的话，更没有看到他这个人，径首转过身，跟着父亲和堂兄，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沈公馆的书房。月白色的旗袍下摆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消失在门外。
霍启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举着玫瑰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生平第一次，他霍三少引以为傲的魅力，在一个女人面前，摔得粉碎。那朵被无视的玫瑰，花瓣上的露珠，此刻看起来倒像是嘲讽的泪滴。
书房里一片寂静。沈翎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朵可怜的玫瑰，又看了看霍启明那张难得吃瘪的脸，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碰钉子了？”沈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霍启明回过神来，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非但没有恼羞成怒，那双桃花眼里反而燃起了更加旺盛的、充满征服欲的火焰。他低头，凑近那朵被拒绝的玫瑰，深深嗅了一下，仿佛在嗅着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留下的气息，脸上重新挂起一个玩味又势在必得的笑容，低声道：
“有意思。这朵高岭之花……老子摘定了。”
***
云华班的后台，弥漫着熟悉的脂粉和油彩味。苏蔓卿刚送走一拨捧场的票友，脸上的职业性笑容还未完全褪去。福叔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密封的玻璃瓶子，脸色有些凝重。
“班主，有消息了。”福叔将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梳妆台上。
苏蔓卿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那瓶子很小，里面装着一点无色透明的液体。她拿起瓶子，拔开软木塞，凑近鼻尖，极其小心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其冷冽、极其独特的香气瞬间钻入鼻腔！
前调是清冷孤高的松柏，带着雪后森林的凛冽；中调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冷香，如同月光下的冰刃；尾调……苏蔓卿的瞳孔骤然收缩！那股被极力掩盖在层层冷香之下的、极其细微的、如同铁锈般的腥甜气息，虽然淡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中了她记忆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没错！就是百乐门那晚，混合在血腥玛丽里的那股味道！
“哪来的？”苏蔓卿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捏着瓶子的手指微微用力。
“花了点功夫，从一个专门给百乐门VIP区供货的洋行小管事嘴里撬出来的。”福叔压低声音，“他说这种香水叫‘Winter’s Whisper’（冬之私语），是法国一个极其小众、几乎不对外发售的沙龙香水品牌‘幽谷’（Vallee Sombre）的定制款。贵得离谱，而且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需要特别的渠道和身份认证。整个上海滩，据说只有一位客人订了这款香，而且每次都是派人去取，从不露面。那小管事也只见过取货的人，是个穿得很体面、但嘴巴很紧的中年男人，拿货时签的名字是……”
福叔顿了顿，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签的是个英文花体名——Vivian Song。”
宋？
苏蔓卿的心猛地一沉。宋家！那个盘踞上海滩多年、根深蒂固的航运巨头宋家？
Vivian Song……宋薇薇？还是……宋明薇？她脑海中瞬间闪过百乐门二楼那个月白色旗袍、矜贵清冷的背影。
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串联了起来。那股带着血腥气的冷香，指向了宋家。而宋家，正好是沈翎新产业计划中，那块关键荒地旁边货栈的主人！这仅仅是巧合吗？
“那个取货的人，能找到吗？”苏蔓卿放下香水瓶，眼神锐利如刀。
福叔面露难色：“那小管事说，那人警惕性极高，每次取货时间都不固定，而且拿了就走，从不与人交谈。只知道……那人左手小指，好像缺了半截。”
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苏蔓卿将这个特征牢牢记住。她看着梳妆台上那瓶小小的、散发着致命冷香的“Winter’s Whisper”，仿佛看着一个通往深渊的入口。宋家……那个表面光鲜、底蕴深厚的庞然大物，它的阴影里，究竟藏着什么？十年前苏家的血案，那如跗骨之蛆的血腥味，会和这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豪门世家有关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不管有没有关，宋家，这条线，她必须深挖下去！从那个左手缺了半截小指的男人开始！
“继续盯紧百乐门和那个洋行，”苏蔓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还有，想办法查清楚，宋家内部，有没有一个叫Vivian Song的小姐。我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是，班主！”福叔领命，匆匆退下。
苏蔓卿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她清艳而冷肃的脸。窗外，上海滩的霓虹己经开始闪烁，将这个不夜城点缀得流光溢彩。而在这片繁华之下，暗流汹涌。百乐门的冷香，谈判桌上的硝烟，还有那柄沉寂的惊鸿剑，都在无声地指向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棋局。
她拿起那瓶“Winter’s Whisper”，再次凑近鼻端。松柏的冷冽，金属的寒意，还有那缕挥之不去的、如同诅咒般的血腥甜腻……宋明薇。这个名字，连同那股独特的冷香，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心头。
夜，还很长。猎手与猎物的游戏，才刚刚进入更深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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