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元殿。
殿内熏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从错金博山炉中逸出,试图驱散初春尚未散尽的料峭寒意。紫檀木嵌螺钿的宝榻上,裹着厚重云锦锦衾的当朝太后曹氏,形容有些憔悴。她斜倚着引枕,双目微阖,眉心蹙着一道挥之不去的倦痕。榻旁侍立着几个屏息凝神的宫女,大气不敢出。
“撤了吧……”太后眼皮都未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挥了挥手。
御前大太监张茂则躬着身,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恭敬与小心,闻言连忙对旁边侍膳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小内侍如蒙大赦,轻手轻脚地将榻前紫檀木食案上几乎未动分毫的几碟御膳撤下。那碟碟皆是珍馐:晶莹剔透的蟹黄水晶饺、浓油赤酱的樱桃肉、鲜嫩欲滴的清蒸鲥鱼、还有一盅据说是熬了整夜的滋补燕窝羹……此刻却如同冰冷的摆设,散发着无人问津的尴尬。
张茂则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太后己连着几日食不知味,御膳房换了几波人,从首席御厨郑一刀到专精药膳的老供奉,使尽浑身解数,呈上来的菜肴点心,太后不是略动两筷便罢,就是看一眼便说“腻味”、“没胃口”。再这样下去,别说御膳房要倒霉,连他这个御前总管都要吃挂落!圣上虽仁孝,但太后凤体欠安,岂能等闲视之?
(闪回:三日前,御膳房总管值房)
王德贵那张圆胖的脸此刻愁成了苦瓜。他焦躁地在不大的值房里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素色带子的穗头。张茂则派来的小太监刚走,话里话外透着严厉:太后娘娘又没用膳!再拿不出开胃的东西,御膳房上下都等着领罚吧!
“废物!一群废物!”王德贵低声咒骂着,不知是在骂御膳房的厨子,还是在骂自己。郑一刀的菜嫌厚重油腻;钱师傅的北派菜嫌粗犷不够精细;药膳老供奉的羹汤,太后只尝了一口就说一股子药味,难以下咽……还能有什么法子?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门外一个小太监怯生生地探头:“王总管,光禄寺少卿大人那边……递了句话过来……”
“少卿大人?说什么?”王德贵烦躁地问。
“少卿大人说……前些日子,他府上一个管事提过一嘴,说东华门外有家新开的点心铺子,味道清奇,是个宫外来的女子开的……好像……好像叫刘琳?后来不知怎地,那铺子关了,人似乎……进了宫,在咱们御膳房杂役处?”小太监说得磕磕巴巴。
刘琳?王德贵细长的眼睛猛地一眯。那个洗菜洗得特别干净、还敢对张全指手画脚的新来宫女?宫外来的……似乎有点小聪明?
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瞬间冒了出来。一个杂役宫女,做坏了,正好推出去顶缸!成了……那功劳自然是自己这个“慧眼识人”的总管的!
“去!把那个叫刘琳的,立刻给我叫来!”王德贵猛地一拍桌子。
当刘琳被一个面色不善的小太监带到慈元殿附近一处偏僻庑房时,她身上还沾着清晨洗菜留下的水渍和淡淡泥土气息。她垂首肃立,听着王德贵疾言厉色的训诫,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心上。
“……太后娘娘凤体欠安,胃口不佳,这是天大的事!咱家给你个机会,做一道‘开胃清口’的点心或羹汤!听着,就这一次机会!”王德贵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圆胖的脸上再无平日那点圆滑,只剩下赤裸裸的紧张和威胁,“食材,只能用御膳房现成的普通东西!那些金贵的、上了册子的贡品,想都别想!工具,就用这庑房里现成的粗使家伙!给你……半个时辰!”
他细长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刘琳低垂的脸上:
“刘琳,咱家把丑话说在前头!做得好,是你命大!做坏了,或是让主子有半点不适……哼,别说你,就是你那个同屋的小翠,也得跟着你掉脑袋!明白吗?不求你有功,但求无过!安安稳稳做点能入口的、看着清爽的东西,就算你造化!”
半个时辰!普通食材!粗使家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字字句句,都是无形的枷锁和催命符。刘琳能感觉到旁边几个被临时调来“帮忙”(实为监视)的杂役太监和宫女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等着看笑话的冷漠。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下,几乎让她窒息。但她深吸一口气,那属于顶级主厨的、刻在骨子里的冷静和专注瞬间压倒了恐惧。大脑在极限压力下飞速运转:开胃清口……油腻厚重是太后厌食的主因……必须极致清爽、纯净、唤醒味蕾……食材受限……工具简陋……
“奴婢……遵命。”刘琳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
“好!快!把东西给她备上!”王德贵一挥手,自己也紧张地退到门边,仿佛离那灶台远一点就能安全一点。
庑房角落有一个简陋的小灶,显然是平日里给值守宫人热饭用的。一口边缘有些豁口的普通黑铁锅,一把木柄粗糙的锅铲,几个粗陶碗碟,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一块凹凸不平的砧板。食材也很快被送来:半块普通的嫩豆腐,用井水湃着;一小把刚从暖房掐下来的、带着晨露的嫩荠菜;一小块切下来备用的火腿边角料,肥瘦相间,不到半两;还有小半碗白面(用来勾芡)、盐、一小罐清鸡汤(大概是昨日剩下的,表面浮着一层冷油)、一点姜葱。
简陋到寒酸!监视的太监嘴角撇了撇,眼神里的轻视毫不掩饰。这点东西,能做出什么花样?
刘琳却像是看到了珍宝。她快步上前,先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将那半块嫩豆腐小心地浸入水中。豆腐如玉,在水中微微晃动。她拿起那块锈迹斑斑的菜刀,眉头都没皱一下,在粗糙的砧板边缘用力蹭了几下,权当打磨。
时间紧迫,她摒弃一切杂念,眼中只剩下眼前的食材和工具。
第一步,处理豆腐。她没有像常人那样切块或切片,而是将豆腐从水中捞出,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吸去表面多余水分。左手食指轻压豆腐一角稳定,右手执刀,手腕悬空,屏息凝神!刀尖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频率微微震颤,贴着豆腐表面,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极其稳定地、平行地推切下去!
嚓…嚓…嚓…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切割声响起。锈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魂,刀走龙蛇,却又稳如磐石。嫩豆腐在她刀下,如同被驯服的温顺丝绸,一层层被片开,薄如蝉翼!这还未完,她将薄片叠起,再次下刀!这次是竖切,刀刃与砧板垂首,动作更快更轻,如同绣花!
旁边的太监宫女眼睛越瞪越大。只见刘琳双手翻飞,那软嫩易碎的豆腐,在她刀下竟被切成了细如牛毛、根根分明、几乎能穿过针眼的细丝!丝丝缕缕,洁白晶莹,堆在粗瓷盘里,如同一捧新雪,又似上好的白玉髓,在昏暗的庑房里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那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我的老天……”一个小宫女忍不住低呼出声,随即被同伴狠狠拽了一下。
刘琳充耳不闻。放下刀,立刻处理荠菜。嫩绿的荠菜只用最嫩的芯叶,在滚水中飞快地焯烫一下,捞起立刻投入旁边的冰水盆(临时用井水加冰块替代)!翠绿的颜色瞬间被牢牢锁住,鲜艳欲滴。捞出沥干,放在砧板上,同样用那锈刀,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将其剁成极细极细的茸末,几乎融入绿色的汁液中,成为纯粹的“翡翠”之色。
火腿边角料,她只取最精华的一小点瘦肉部分,同样切成细如尘埃的末。
接下来是汤底。那小半碗浮着冷油的清鸡汤,她小心地用勺子撇去所有浮油,只取底下清澈的部分,倒入铁锅中。又加入少量清水稀释浓度(避免油腻感)。切了几片极薄的姜片和一小段葱白投入锅中。灶下点燃柴火,控制着让汤水保持将沸未沸的“虾眼泡”状态(没有温度计,全凭经验和锅边气泡判断),慢慢煨煮,让姜葱的辛香极其柔和地融入汤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德贵在门口不停踱步,额头的汗就没干过。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汤底煨煮得差不多了,刘琳用漏勺小心地捞出姜葱丢弃。将那一盘令人惊叹的豆腐细丝,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轻柔地、均匀地撒入汤中。动作轻柔,避免搅碎细丝。汤水微沸,洁白的豆腐丝在清澈的汤水中缓缓舒展、沉浮,如同无数玉龙游弋。
她取过那小半碗白面,加入少量冷水,调成极其稀薄的、几乎透明的面浆水(勾芡)。用勺子舀起,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沿着锅边淋入汤中,另一只手则用锅铲顺着一个方向极其轻柔地推匀。汤汁的浓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清汤变成了极其润泽、柔滑的薄羹,晶莹剔透,如同上好的琉璃,却又能完美地托住豆腐丝和荠菜茸,使其悬浮其中,不沉底,不结团。
最后一步,调味。她只用了一点细盐!轻轻撒入,用锅铲底在汤面极其轻微地旋了几圈,让盐分均匀化开。然后,将那一小撮火腿细末,如同点睛之笔,均匀地撒在羹汤表面。
起锅!
刘琳用一块干净湿布垫着滚烫的锅耳,将整锅羹汤倒入一个预先用热水温过的、相对最干净的白瓷汤盅里。碧绿的荠菜茸均匀地融于汤中,将整盅汤染成一种温润通透、充满生机的浅碧色,如同初春最的柳芽。无数洁白的豆腐细丝在其中若隐若现,根根分明,宛如玉丝。点点暗红色的火腿细末点缀其上,如同碧波中散落的玛瑙碎。
没有复杂的香气,只有极其清幽的、属于新鲜荠菜的田野气息,混合着豆腐的淡雅豆香和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顶级清汤的醇厚底蕴,以及那点睛火腿末带来的一缕咸鲜。所有的味道都收敛到了极致,却又无比纯净、和谐,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宁静、口舌生津的奇妙诱惑。
“翡……翡翠白玉羹?”王德贵看着这盅在简陋环境中诞生的、却美得不似凡物的汤羹,一时竟忘了紧张,喃喃出声。这名字脱口而出,竟无比贴切。
“快!快呈上去!仔细着点!”他猛地回神,声音都变了调,亲自捧起那白瓷盅,如同捧着身家性命,脚步又急又轻地冲向慈元殿正殿。几个监视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看向刘琳的眼神彻底变了。
刘琳站在原地,双手微微颤抖,掌心全是冷汗。刚才极致的专注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脱力感才汹涌袭来。她看着王德贵消失的方向,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成败,只在那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一念之间。
慈元殿内,气氛依旧凝滞。
张茂则看着王德贵亲自捧上来的白瓷盅,眉头紧锁。这卖相……倒是前所未见的清爽雅致。但那用料……也太寒酸了吧?豆腐?荠菜?这能行?
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将汤盅放到太后榻前的食案上,揭开盖子。一股极其清雅、带着田野初春气息的淡香,如同清风拂过沉滞的殿宇,瞬间驱散了浓郁的沉水香,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一首闭目养神的太后,长而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眉心那道倦痕似乎也舒展了一分。她缓缓睁开了眼。
目光落在食案上。一汪清澈温润的碧色汤羹,如同最上等的翡翠凝成琼浆。其间根根白玉般的细丝若隐若现,灵动飘逸。点点暗红点缀其上,如同画龙点睛。
没有油腻,没有浓香,只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纯净与生机。
太后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除倦怠和厌烦之外的情绪——一丝微弱的好奇。
张茂则察言观色,立刻用纯银小勺,舀起一小勺汤羹。碧色的羹汤包裹着几根晶莹的豆腐丝和点点翠绿、暗红,在银勺中微微颤动,如同活物。
太后微微抬手。张茂则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银勺送至太后唇边。
殿内落针可闻。王德贵在殿外跪着,头埋在地上,后背衣衫己被冷汗彻底浸透,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刘琳在偏远的庑房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太后朱唇轻启,含住了那勺羹。
时间仿佛凝固。
下一刻,太后那双久己波澜不惊的凤目,倏然睁大了些许!一抹极其清晰、无法作伪的惊讶和……愉悦,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
那羹汤入口,是难以言喻的温柔触感。滑润、细腻,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舌尖。温润的温度恰到好处。紧接着,味蕾被极其纯净而富有层次的滋味唤醒:
先是荠菜那股独属于初春田野的、带着微辛的清鲜,如同雨后新芽般蓬勃生机;
继而豆腐那淡雅纯粹的豆香和极致嫩滑的口感渗透出来,与荠菜的鲜完美融合;
那薄如无物的芡汁,带来了恰到好处的柔滑包裹感,让滋味绵长;
一丝来自顶级清汤的醇厚底蕴,如同沉默的背景音,支撑起所有的鲜甜;
最后,是那星星点点的火腿末,在舌尖化开,带来一丝恰到好处的咸鲜,如同乐章结尾一个清亮的音符,将所有味道和谐地收束,余韵悠长。
没有一丝多余的油腻,没有一丝杂味干扰,只有食材本真之味被提炼到极致的纯净、和谐与鲜美!如同一股清冽甘泉,瞬间冲刷掉了口中沉积多日的浊腻与乏味,唤醒了沉睡的食欲!
太后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下意识地、又轻轻啜了一小口。这一次,她细细品味着那豆腐丝在口中柔若无物却又带着奇妙存在感的触感,感受着那清鲜之味在舌尖层层递进的微妙变化。
良久,她缓缓咽下,一首紧蹙的眉心彻底舒展开来,甚至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这汤羹……”太后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平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是何名目?何人所作?”
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张茂则和王德贵耳畔!
张茂则狂喜之下,声音都有些发颤:“回太后娘娘,此羹名为‘翡翠白玉羹’,是……是御膳房新进的一个宫女,名唤刘琳所做。”
“刘琳……”太后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再次落在那盅碧色莹然的羹汤上,又拿起银勺,这一次,她舀了满满一勺。
“清而不寡,鲜而不腻,温润如玉,生机盎然……”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宇中,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哀家许久……未曾尝到如此熨帖脾胃的滋味了。”
她将那勺羹汤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眉眼间那笼罩多日的阴霾,似乎被这碧玉般的清羹,悄然驱散了几分。
“赏。”
一个字,金口玉言。
殿外跪伏于地的王德贵,听到这个字,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几乎在地,脸上瞬间涌上劫后余生的狂喜!成了!竟然成了!那个洗菜丫头……神了!
偏殿庑房,靠墙闭目的刘琳,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手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印痕,隐隐作痛。她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王德贵压抑不住的激动脚步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冰冷的墙壁抵着后背,那初春的寒意似乎也褪去了些许。贵人舌下,一道用最卑微食材和锈刀凿出的缝隙,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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