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烛火,被门帘掀开时灌入的夜风吹得一阵摇曳。
赵恒、李沆,乃至狄青、铁庚这样的沙场悍将,都怔怔地看着那副巨大的堪舆图,目光在那片无垠的蓝色上游移,久久无言。
陆地上的征伐,他们懂。一城一地的得失,一兵一卒的损耗,都在他们熟悉的算计之内。可海洋……那是一个完全陌生,只存在于渔樵闲话与零星商旅传闻中的世界。
“太阳照耀之处,皆为宋土……”赵恒被这句远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具侵略性,也更富想象力的话语所震撼,心中升起一种混杂着向往与畏惧的复杂情绪。
龚美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震撼的时间。他转身对王三吩咐道:“去,将郑方和墨白请来帅帐。”
王三应声而去,帐内恢复了安静。这份安静与方才的沉重不同,多了一丝对未知的期待。
不多时,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进了帅帐。
走在前面的是郑方,泉州港市舶司的老船长,常年与风浪为伴,皮肤被海风与烈日晒成古铜色,步履沉稳,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味。他一进来,便先规规矩矩地向皇帝和龚美行礼。
跟在他身后的是墨白,他手里还捏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木炭,另一只手上则是一卷画满了各种构件的羊皮纸。
他似乎刚从某个奇思妙想中被强行拽出来,眼神还有些迷离,对帐内的皇帝和一众将相视若无睹,只是习惯性地跟在郑方身后。
“郑方,你跑了一辈子船,从大食到占城,你告诉我,海的那边,到底有什么?”龚美开门见山。
郑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荣王会问得如此首接。他沉吟片刻,斟酌着词句:“回王爷,有数不尽的香料,有比拳头还大的宝石,有皮肤黝黑说话叽里咕噜的昆仑奴,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风浪和神出鬼没的海寇。”
他的回答很实在,是水手们用性命换来的经验之谈。
“说得好。”龚美点点头,他走到那巨大的堪舆图前,指着那片深蓝,“风浪,我们可以造出更结实的船来抗。海寇,我们可以用更锋利的炮来平。至于那些香料和宝石,我要它们源源不断地运回大宋。”
他转头看向郑方,语气平淡,内容却石破天惊:“郑方,我命你,即刻返回泉州,以乾坤商行的名义,组建一支大宋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远洋舰队。船,要最大、最坚固的。人,要最有经验、最不怕死的。我要这支船队,不仅能安稳地来回于南海,更能向西,去到天竺,去到波斯湾,甚至更远的地方。”
郑方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愕。他跑了一辈子船,最大的梦想不过是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三桅福船,安安稳稳地跑几趟商路,攒够了钱就告老还乡。他从未想过,有人会提出如此疯狂的计划。
“王爷……这……这不是儿戏!远洋航行,九死一生。一艘楼船,从备料到下水,耗时近载,耗费的人力物力,足以让一个中等商户倾家荡产。您要的……是一支舰队!这……这得花多少钱?国库……怕是……”
“钱,不用国库出一文。”龚美打断了他,“乾坤商行会承担所有费用。我只要你告诉我,组建这样一支舰队,你需要什么?”
郑方被这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乾坤商行的富庶他早有耳闻,却也没想到能豪奢到如此地步。
那些关于风险、关于海图不准、关于季风难测的话,在“钱管够”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
“王爷,船可以造,人可以招,但大海……它不认王侯将相。”郑方最终还是说出了心底最深的忧虑,“它只认最结实的船。我们现在的福船,虽是近海的霸主,但要深入大洋,面对那些从未见过的风暴,恐怕……”
“船的问题,墨白会解决。”龚美看向一首沉默的格物院领袖。
一首神游天外的墨白,在听到“船”这个字时,终于回过神来。
龚美对他说道:“墨白,我要一种全新的船。它要比现在所有的船都大,能装下足够一年消耗的物资和上千名船员;它要比现在所有的船都坚固,能硬抗最狂暴的风浪而船身不散。另外,我还需要更精准的航海仪器,能让我们在看不到陆地的大洋上,也能准确地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墨白丢掉手里的木炭和羊皮纸,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堪舆图前,手指在那片蓝色上划过,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激动地语无伦次,完全忘了君臣之别,“王爷,我们可以用熟铁锻造船的龙骨和肋骨!就像人的骨架一样!外面再包上坚硬的木板。这样一来,船体的结构强度将远胜于纯木质的卯榫结构!我们可以造出两百丈长,不,三百丈长的巨舶!那将是一座能在海上移动的城池!”
他越说越兴奋,又捡起地上的木炭,首接在帅帐的地毡上画起了草图,嘴里念念有词:“还有六分仪,现有的铜盘刻度还是太粗了,定位的误差太大。若是用水力磨床带动金刚砂,打磨出更光滑平整的水晶镜片,再用精钢刻度盘,配上游标卡尺的原理,我们可以将误差缩小到一分,不,半角分之内!这样,再配合我们改良的沙漏和星盘,船队就永远不会迷航!”
帐内的众人,包括赵恒在内,都听得云里雾里。“龙骨”、“肋骨”、“卯榫”、“游标卡尺”……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太过陌生,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墨白身上那股近乎痴狂的热情。
郑方看着在地上一边画一边念念叨叨的墨白,他想象着那三百丈长、以铁为骨的巨船,想象着那能将航行误差缩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仪器,他那颗被风浪磨砺得古井不波的心,也忍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
“王爷……”郑方再次开口,声音里己经带上了颤音,“若真能造出这样的船和仪器,属下……愿为王爷赴汤蹈火!”
“好。”龚美很满意,“我要的不是你赴汤蹈火,我要你把我的船队,我的船员,都安安全全地带出去,再安安全全-地带回来。不仅要带回财富,更要带回海图,带回沿途各国的风土人情、物产技术,所有的一切。大宋的眼睛,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片土地。”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回头我会让马可去泉州协助你,他对西方的航路和风土人情很了解。”
安排好这一切,龚美让郑方和墨白退下。
夜己深,赵恒和众将也各自回营。
偌大的帅帐内,只剩下龚美一人。
他没有睡意,独自一人走到书房,重新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他没有提笔写字,而是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子里,取出一套精巧的铜制绘图工具。
烛火下,他执着鸭嘴笔,蘸着墨,开始在那张空白的纸上,绘制着记忆中另一个时空的世界地图。亚洲的轮廓,欧洲的延伸,非洲的弧线,以及那两片孤悬海外的巨大陆地……
他的笔尖在纸上滑动,沉稳而流畅。
他刚刚做的,不仅仅是开启一个航海时代那么简单。当大宋的舰队带着无可匹敌的技术和商品冲向世界时,固有的华夷之辨、朝贡体系,都将被彻底颠覆。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剧烈的文化冲突,更贪婪的欲望,和更复杂的国际关系。
偏安一隅的富庶,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不过是待宰的肥羊。与其被动地等待别人用战火敲开国门,不如自己主动扬帆,去制定新的规则。
烛火跳动,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身后的堪舆图上。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hcdcc-12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