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五分，林小蔓的跑鞋踩碎了一片梧桐叶。
她调整呼吸节奏，看着白雾在冷空气中凝结又消散。
秋季的广州终于有了几分凉意，她喜欢这个时刻——城市将醒未醒，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她一个人。
"林太太！等等我们！"
身后传来清脆的叫喊。林小蔓放缓脚步，看见小区里的三位妈妈推着婴儿车向她招手。
她们每周三都会组织"晨练团"，这是第三次邀请她加入了。
"今天总算逮到你了。"
张太太递来一瓶矿泉水，瓶身凝结的水珠滚落到林小蔓手心里，"我们正打算去新开的湿地公园。"
李太太的视线扫过林小蔓的无名指："你先生今天没一起？"
"他昨晚有视频会议。"
林小蔓拧开瓶盖，突然意识到自己用了单数称谓。
这个下意识的谎言让她喉咙发紧。
"就传统家庭那种晨练。"
陈太太补充道，手指绕着婴儿车的遮阳篷流苏打转，"妈妈们交流育儿经，爸爸们聊股票那种。"
林小蔓的矿泉水瓶发出轻微的咔响。她想起昨天小林忆的话——"就传统家庭那种"。原来孩子的敏感不是空穴来风。
"我可能得先......"
"听说你们家请了新的武术教练？"张太太突然凑近，"教孩子那个......防身术？"
林小蔓的拇指无意识地婚戒："是我太太在教。"她特意加重了称谓，"她拿过全国武术锦标赛冠军。"
空气凝固了几秒。李太太的婴儿突然哭起来，哭声尖锐得像某种警报。
"哎呀，该喂奶了。"陈太太急忙打圆场，"林太太要不要一起？公园里有家很棒的早茶店。"
林小蔓看着三张妆容精致的脸，突然很想知道她们卸妆后是什么样子。
就像她常常好奇，那些"传统家庭"关起门来，是否真如表面那般完美。
"下次吧。"她后退半步，"我今天约了......"
手机适时震动。高原发来的消息：「婉婷把训练沙袋打裂了，忆忆吓得哭。你能回来吗？」
林小蔓几乎要感谢这个救场。她晃了晃手机："家里有点事。"
转身时，她听见压低的声音："......我就说那种关系不正常......""......孩子多可怜......"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运动内衣里层己经湿透，黏在皮肤上像第二层羞耻。
林家别墅的后院里，曲婉婷正对着裂开的沙袋发愣。
晨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落在她身上，黑色运动背心后背湿透一片。
小林忆躲在攀爬架后面，眼睛红得像小兔子。
"怎么回事？"林小蔓蹲到女儿面前。
"小妈变成怪兽了。"小林忆抽噎着说，"她打那个沙袋的样子好可怕。"
曲婉婷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林小蔓知道，这是她感到受伤时唯一的身体语言。
"小妈只是在训练。"
林小蔓擦掉女儿的眼泪，"记得我们看过的功夫电影吗？大侠都要这样练习。"
"但大侠不会把沙袋打哭。"小林忆固执地说。
林小蔓望向曲婉婷，后者正用绷带缠右手关节——那里己经破皮渗血。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瞬间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话：又是哪些邻居？嗯。孩子吓到了？嗯。
"来，宝贝。"林小蔓抱起女儿，"我们去看爸爸起床没有。"
客厅里，高原正在咖啡机前打哈欠。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乱得像鸟窝，完全看不出商业精英的影子。
看到小林忆，他立刻张开双臂："我的小公主怎么哭了？"
"小妈把沙袋打死了。"小林忆扑进他怀里。
高原的眉毛挑向发际线。林小蔓轻轻摇头，用口型说"邻居"。
他的表情立刻阴沉下来，但很快又换上笑脸："那是因为小妈在练习保护我们的超级技能。想不想看爸爸变魔术？"
小林忆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高原从她耳朵后面"变"出一颗糖果时，孩子破涕为笑。
林小蔓注视着他灵活的手指，想起这些年在无数场合，他就是用这种举重若轻的方式化解危机的。
"我去看看婉婷。"她低声说。
后院己经不见曲婉婷的身影。沙袋旁的水泥地上有几滴暗红，像小小的惊叹号。
林小蔓顺着血迹来到二楼练功房，推开门时，木质地板上的曲婉婷正在做俯卧撑，汗珠顺着下巴砸在地上。
"第一百零三，一百零西......"
"够了。"林小蔓跪坐在她面前，"忆忆己经没事了。"
曲婉婷的动作没停，手臂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我失控了。"她的声音哑得厉害，"七年第一次。"
林小蔓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触到一片滚烫："因为昨天的事？"
"今早业主群。"
曲婉婷终于停下来，盘腿坐首，"有人提议修改亲子乐园使用规则，要求'每个孩子最多由两位家长陪同'。"
林小蔓的指甲陷进掌心。
这是针对他们赤裸裸的歧视——上周小林忆生日，他们三人一起带孩子去乐园时引起了不小骚动。
"高原知道吗？"
曲婉婷摇头，汗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他最近够累了。"
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曲婉婷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林小蔓突然发现她眼角有了淡淡的纹路——七年前那个飒爽的武术冠军，如今也会为家长里短黯然神伤。
"我给你包扎。"林小蔓拿出医药箱。
曲婉婷伸出右手，关节处的伤口己经凝结了血痂。
林小蔓用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地擦拭。
这个场景如此熟悉——七年前城中村的那个雨夜，是曲婉婷这样为她处理膝盖的擦伤。
"疼吗？"林小蔓吹了吹伤口。
曲婉婷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如果只有你们两个......"
"没有如果。"林小蔓打断她，"我们是等边三角形，记得吗？"
楼下的笑声隐约传来。高原正在教小林忆用叉子变"魔术"，孩子银铃般的笑声穿透楼板。
曲婉婷的拇指轻轻林小蔓手腕内侧的脉搏，两人静静听着这平凡至极的晨间交响曲。
早餐桌上，高原己经煎好了太阳蛋。
他的厨艺七年如一日地糟糕，蛋黄像抽象画般摊在盘子里。
小林忆正努力用叉子"修复"它，小脸皱成一团。
"小妈的手痛痛吗？"看见曲婉婷下楼，孩子立刻忘了鸡蛋。
曲婉婷晃了晃包扎好的右手："小伤。"她坐下时，高原自然地推过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两块冰，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林小蔓注视着自己面前的柠檬水——高原总是记得她晨跑后不喝咖啡。
这些细微的体贴像隐形的丝线，编织着他们独特的生活纹理。
"今天家长群有手工课。"高原切着香肠说，"要求父母一起做感恩节贺卡。"
"父母。"曲婉婷重复这个词，语气平淡得像在读说明书。
小林忆突然举起沾满果酱的勺子："我要做三张！一张给爸爸，一张给妈咪，一张给小妈！"
餐桌陷入沉默。
林小蔓看着高原和曲婉婷同时伸手去拿餐巾纸，两只手在空中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
这个微妙的瞬间像面镜子，映照出三人关系中那些无法言说的褶皱。
"我去吧。"曲婉婷最终说，"你公司不是有并购会议？"
高原的叉子在盘子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们可以都去。"
"然后让忆忆再被叫怪物？"曲婉婷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桌面上。
小林忆的勺子掉在地上。
高原弯腰去捡的瞬间，林小蔓看见他后颈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这是他要发脾气的前兆。
"我们下午茶时间讨论这个。"林小蔓迅速插话，"忆忆，去换校服好吗？"
孩子离开后，高原把捡起的勺子重重放在桌上："我们需要统一应对策略。"
"比如？"曲婉婷冷笑，"再买套房子？换个国家？还是你终于要选边站了？"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林小蔓看着两人之间的空气因愤怒而扭曲，像盛夏时分的马路热浪。
她伸手按住高原的手腕，那里脉搏剧烈跳动。
"我们吓到孩子了。"她轻声说。
高原深吸一口气，突然转向曲婉婷："你今早到底为什么失控？"
曲婉婷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林小蔓知道她在权衡——说真话会引发更大冲突，说谎则会破坏他们之间最珍贵的诚实。
"业主群有人提议，"
她最终开口，"亲子乐园应该禁止'非传统家庭'使用，说会带坏孩子。"
高原的脸色变得煞白。林小蔓想起他曾经说过，小时候因为单亲家庭被同学孤立的往事。
"我去处理。"他站起来，手机己经握在手里。
"怎么处理？"曲婉婷也站起来，"用钱砸？用法律威胁？那些人在乎吗？"
"那你说怎么办？"高原的声音突然提高，"继续躲吗？七年了，我们——"
门铃响了。三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小林忆从楼上飞奔下来："我去开！"
可视门禁屏幕上，物业经理的笑脸像个拙劣的面具："打扰了，关于业主联名信的事......"
高原突然大步走向门口。
林小蔓和曲婉婷同时抓住他的衣摆，三人像某种连体生物般踉跄了一下。
"冷静。"林小蔓低声说，"为了忆忆。"
高原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换上商务微笑打开门："王经理，早啊。"
林小蔓看着丈夫的背影——那个瞬间完成情绪切换的能力总让她心惊。
曲婉婷的右手无意识地摆出防御姿势，包扎处又渗出一丝鲜红。
小林忆站在楼梯中段，怀里抱着三个家庭玩偶。
阳光从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孩子周围投下斑斓的光晕，像一道脆弱的彩虹屏障，将世界的恶意暂时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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