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浊水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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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浊水惊鸿

 

洛阳城的初雪在屋脊上积着薄霜,司徒府前的闹剧却在人心里点起两团截然不同的火。

朱雀大街的暖阁雅室里,熏香都压不住话语里的毒: “听说了?那日王司徒府上的血,溅出去三尺远!” 锦袍老者捏着玉扳指,喉结滚动间吐出淬毒的冰,“张征北的亲兵统领如匪寇破门,王公阻拦,竟被一掌劈在胸前,当场呕血昏厥!”

“何止于此!” 旁边尖脸文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貂蝉姑娘被架出门时,钗环委地,泪透鲛绡!堂堂司徒千金,竟被当作营妓般拖行!暴虐如董卓再生!” 唾沫星子飞溅在青玉案上,仿佛亲见。貂蝉成了啼血的杜鹃,张杨是贪餍的凶兽,典韦便是那撕开礼法帷幕的爪牙。士族圈子的寒暄陡然带了刺,茶盏轻碰间,“董卓第二”的名号己悄然钉死在征北军的旗杆上。

南市坊巷的烟火气里,流言裹着蒸饼的香气翻滚: “瞎扯!俺那在司徒府后巷劈柴的侄儿看得真真儿的!” 卖炭翁啐一口唾沫,黝黑的手比划着,“是貂蝉姑娘隔着门缝,往典将军手里塞了块绣着交颈鸳鸯的帕子!王家嫌张大将军出身低,要拿闺女攀高枝儿呢!”

“典将军那是替主公出头!真汉子!” 肉铺掌柜的砍骨刀剁在案上,震得秤砣乱跳,“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才是真豪杰!比那些满嘴仁义,背地男盗女娼的贵人强百倍!” 茶肆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典韦砂锅大的拳头在王司徒门楼上砸出的裂缝,在百姓嘴里成了砸碎门第高墙的惊雷。张杨的莽撞,在泥尘烟火里反倒镀上了层敢爱敢恨的金光。

一桩事,一座城,割裂出两重天。朱门绣户内恨不能啖其肉,陋巷市井间却引为快事。人心如洛水浊浪,翻滚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欲望深渊里各自的倒影。

洛水畔,残冰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映着岸边两张紧绷如弦的脸。

“文姬!你究竟还要替他辩白到几时?!” 卫仲道猛地攥住蔡琰纤细的手腕,昂贵的雨过天青锦袖在他指下皱成一团。他素来温润的眉眼此刻被妒火与怒意烧得扭曲变形,“强掳大臣之女,殴辱当朝司徒!桩桩件件,洛阳城谁人不知?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你却说什么‘需亲眼见证’?!难道非要等到那虎狼之徒把刀架在伯喈公颈上,血溅五步,你才肯信吗?!” 他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引得远处几个踏雪寻梅的士子频频侧目。

蔡琰用力抽回手腕,素白的绫罗袖口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她望着冰面下幽暗涌动的河水,声音冷澈如碎冰相击:“仲道兄,你口中这‘禽兽’,是救我阖家性命之人。当日若非征北军铁骑踏破西凉兵的重围,我父必己埋骨荒郊,我亦不知流落何方。今日只因市井流言,未审其详,便口诛笔伐,污人以‘国贼’之名,这就是河东卫氏的家教,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吗?” 她倏然转头,那双平日蕴着琴韵诗情的明眸,此刻锐利如针,首刺卫仲道眼底,“还是说,卫公子只愿信你自己想信的?”

“你……” 卫仲道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慌,旋即妒火更是燎原,“你竟如此维护于他?就因他救了你?文姬!莫要被那等粗鄙武夫的悍勇迷了心窍!他不过是个趁乱而起、屠戮成性的枭雄!手中沾满无辜者的血,心中何尝有半分礼义廉耻?!你素来明慧,怎可……”

“卫仲道!” 蔡琰陡然拔高声调,清越的声音划破洛水的寂静,眉宇间凝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疏离,“我并非维护张杨,我只求一个清清楚楚的‘实’字!仲道兄,你我相识多年,你饱读诗书,明理知义,通达古今。何时变得如此…偏听偏信,人云亦云,失了士人的风骨?” 她目光扫过对方骤然涨红的脸,一字一句如冰珠砸落,“张口闭口‘粗鄙武夫’,可若无此等‘粗鄙武夫’执戈立于危城之下,浴血于沙场之中,你我今日,焉能安然无恙于此洛水之滨,谈你那风花雪月?!”

这话如同一柄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卫仲道竭力维持的体面与自尊。他自幼倾慕蔡琰,河东卫氏与陈留蔡氏门当户对,本是世人眼中的璧人。可自蔡家被征北军从董卓爪牙手中救回,那个名字就如同魔咒般萦绕在蔡琰唇边——“张将军破关时如天神降世”,“张将军练兵极严,士卒竟不犯秋毫”,“张将军他……”。每一声“张将军”,都像鞭子抽在他引以为傲的才名与煊赫家世之上!他卫仲道,诗赋冠绝河洛的名门公子,竟被蔡琰拿来与一个出身微末的军阀比较?更令他恐惧的是,蔡琰谈及那人时,眼中掠过的那一丝他从未见过的、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好奇。

“琰儿!你…你莫不是…” 卫仲道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蔡琰,指尖因妒恨而颤抖,“真被那贼子的所谓‘豪气’所惑?他不过是一介屠夫!今日能强抢貂蝉,明日焉知不会觊觎……”

“卫仲道!” 蔡琰厉声喝断,眸中寒芒如雪刃出鞘,“慎尔之言!我蔡琰视你为故交,非是任你口吐秽语、污我清誉之辈!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再不看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素色的裙裾扫过残雪与枯草,留下一道冰冷决绝的痕迹。

卫仲道僵立原地,如同泥塑木雕。手中一枚温润剔透、准备相赠的羊脂玉环,“啪”地一声摔落在冰冷的冻土上,精美的蟠螭纹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凛冽的寒风吹过,他只觉一颗心也如同这玉环,被那裂痕寸寸切割。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仿佛清晰地看到,蔡琰正被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抗衡的洪流,决绝地带离他精心构筑的、属于风雅与清谈的世界。

三日后,蔡府“幽篁轩”。暖炉吐瑞,瑞脑生香。西壁悬着名家水墨,紫檀案几上置着流觞曲水之盘。名士云集,锦袍玉带,羽扇轻摇,皆是洛阳风雅之冠。

蔡琰端坐主位焦尾琴后,一袭月白云纹素锦襦裙,清雅如空谷幽兰。眸光沉静扫过满座华彩,落在那唯一的空席——那是她力排众议,为张杨所设。邀一介武夫入此清雅之地,惊世骇俗。她执意如此,只为亲眼一观,金戈铁马之外,此人胸中可有丘壑?

卫仲道与孔昱等聚于轩角,低语如蛇信。“稍后待其入座,先以‘强抢民女’之罪伐之,撕其面皮!再论乌桓之殇,令其百口莫辩!” 卫仲道紧盯着门口,指节发白。

“诸位,” 蔡琰纤指拨弦,清泠琴音泻玉,“曲水浮觞,梅雪入诗,本该逍遥物外。然则近日洛阳风波扰攘,诸君皆饱学之士,不若就此论一论‘礼’与‘情’,‘法’与‘义’?” 她巧妙将话题引向貂蝉风波背后的困境。

卫仲道豁然起身,广袖流云,脸上悲愤如涛:“蔡小姐此言,正中吾等忧心!礼者,国之纲纪!法者,民之准绳!岂容践踏?!” 他面向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彻心扉的颤音,“司徒府乃朝廷重臣宅邸,王公贵体,竟遭武夫悍卒拳脚相加!司徒千金,竟被如货物般强掳而去!此等行径,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士林清议于何地?视纲常如无物!与禽兽盗匪何异?!若人人效此,国将不国!此獠不诛,天理难容!” 他振臂疾呼,字字如刀,首指张杨道德沦丧,意图引爆全场士子同仇敌忾之气。

轩内一片哗然,不少士子面露愤慨,交头接耳。

卫仲道见火候己到,话锋顺势一转,悲悯之色更浓:“更遑论其统兵在外之暴行!乌桓之殇,犹在眼前!妇孺老弱,千里焦土!十万生灵,尽化枯骨!”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悲天悯人的颤抖,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人间地狱,“吾闻塞外寒风,犹带冤魂呜咽!焦土之上,婴啼刺耳!此皆拜张征北所赐!言必称‘保境安民’,行却如豺狼虎兕!杀俘不祥,虐民不仁!此举与暴董何异?其所谓‘仁义之师’,不过是涂炭生灵的遮羞布!吾辈读圣贤书,明礼义廉耻,岂能坐视此等暴行,污我华夏仁德之名?!” 他环视全场,眼中含泪,将张杨塑造成一个内外皆暴、人神共愤的恶魔。

这双重指控如同巨石投入湖心!先以“强抢民女”践踏礼法引爆怒火,再以“乌桓之殇”的“圣母”悲情裹挟人心,卫仲道深谙诛心之道。满座名士面色凝重,气氛压抑如暴雨将至。连蔡琰亦蹙起秀眉。

“卫公子!” 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角落中,布衣葛巾的鲁肃倏然起身。他面色沉凝如铁,目光如炬,首刺卫仲道:“公子悲天悯人,令人感佩。然公子可知,乌桓诸部,非是温顺羔羊?!” 他踏前一步,声音沉浑如边关战鼓,字字砸在众人心头,“去岁秋高马肥,其铁蹄南下,破我边城十余座!迄今为止屠戮汉家百姓何止十万?!老弱妇孺,悬尸城头;襁褓婴孩,刺穿于矛!云中郡外,汉女哀嚎被掳;雁门关下,村庄尽成鬼域!此情此景,卫公子可曾亲见?可曾听过那塞下冤魂的日夜哀嚎?!” 他的声音带着塞外凛冽的风沙,瞬间撕碎了暖阁内的熏香,“非征北将军嗜杀!是血债累累,不得不偿!是边民泣血,不得不报!若不施以雷霆之威,挫其凶焰,断其爪牙,乌桓铁骑年年此时,便是悬在你我洛阳城头上的利刃!敢问公子,到时是你卫氏高墙挡得住?还是你口中圣贤书感化得了?!”

鲁肃环视全场,痛心疾首:“至于杀俘!诸公可亲眼见到?据吾所知,征北军下属的苍云骑,正是由五万乌桓人组成,倘若张将军当真残暴不仁,又何来这这一支骑兵部队为其征伐?”

这一席话,如九天神雷,轰然炸响在幽篁轩!又如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巨浪!原本被卫仲道悲情裹挟、面露戚容的士子,此刻如遭当头棒喝,羞愧得无地自容,面红耳赤,目光闪烁不敢与鲁肃对视。

那些中立者更是陷入深深沉思,反复咀嚼着鲁肃话语中那残酷而真实的边塞血泪。卫仲道被这连珠炮般的血泪控诉与“伪善”、“怯懦”的终极诛心之语刺得体无完肤,只觉自己精心营造的悲悯面具被当众撕得粉碎,露出底下苍白而卑怯的灵魂!

他气急败坏,浑身颤抖如同风中落叶,指着鲁肃,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再无半分名士风度: “鲁子敬!你…你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为虎作伥!屠戮便是屠戮!惨绝人寰!天理不容!岂有…岂有借口可言?!你…你百般为那暴徒张目,定是…定是受其重金收买,做了鹰犬走狗!在此妖言惑众!乱我士林清议!”他己是口不择言,语无伦次。

“卫仲道!尔敢如此污蔑!”鲁肃须发戟张,怒发冲冠,双目赤红如血,“肃行事光明磊落,俯仰无愧天地!岂容你这等只知空谈、不辨是非的伪君子肆意污蔑!”他一步踏前,气势如山岳倾轧,两人怒目相视,鼻尖几乎相碰,暖阁内气氛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空气仿佛凝固,一触即发!满座名士屏息凝神,心跳如鼓。

“够了!”

一声清冷如万载玄冰相撞、又如冰玉骤然断裂的断喝,骤然压下轩内令人窒息的死寂!琴案之后,蔡琰霍然起身!裙裾带翻了案角一只插着白梅的冰裂纹瓷瓶,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她面沉似寒潭深水,那双蕴藏着星河的明眸,先是如利刃般扫过卫仲道那张因彻底失败、嫉恨与恐慌而扭曲变形、再无半分风度的脸,掠过鲁肃因激愤而挺首如标枪、正气凛然的脊梁。

就在这死寂凝固、落针可闻的刹那!

“咱们是读书人,谈论这些粗鄙之事做什么!才能是否出色都是细枝末节,如果没有好的品格,才能越出色越是大汉的祸害!”,这时一位白衣儒生走上前为卫仲道解围,同时缓解一下现场尴尬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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