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索嵌入腕骨,血腥气混着地牢的霉味首冲鼻腔。
我(皇甫嵩)被强按着跪倒,额头几乎触到这片织金错银的波斯地毯。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地毡华丽的纹路蜿蜒爬行,渗入金线之中——那是公伟(朱儁)的血,刚刚还在这大殿上慷慨陈词、同我并肩的老友,此刻如同被丢弃的破布袋,倒在咫尺之外。
董卓那张被酒气和权力熏蒸得油亮的肥脸悬在头顶,嘴唇翕张,咆哮着“逆贼”、“老狗”之类的字眼,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
声音嗡嗡的,像隔着浑浊的河水。疼痛和屈辱反而不甚清晰,唯有一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破混沌,尖锐地钉入脑海:
这一生…值吗?
凉州的风,是刀子。 记得第一次披上这身沉重的玄甲,站在北地郡的残破城垣上。朔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远处地平线上,叛羌的铁骑如同翻滚的黑潮。粮秣短缺的消息刚传来,朝中催促进兵的诏书又至,字里行间还夹着阉宦索贿的暗示!我抚摸着腰间那柄祖传的环首刀,刀鞘冰凉,上面还残留着叔父皇甫规掌心的温度。他曾用它劈开过多少羌胡的头颅?父亲皇甫节在雁门的官印压着的,又是多少边关将士的霜雪与枯骨?
皇甫家的儿郎,生来就该用刀锋说话!那时年轻,只觉塞外的风沙都比洛阳朝堂干净,至少这里的刀,指向何方,由我自己说了算!环首刀出鞘,寒光映着孤月,劈开第一个羌酋头颅时,喷涌的热血糊满了面甲下的视线。
那滚烫的铁锈腥甜灌入鼻腔的瞬间,我尝到了这煌煌大汉边疆最真实的滋味——权力倾轧下的血债,终究要士卒的命来填!
黄巾?野火烧不尽的草! 钜鹿、广宗、长社…黄色的浪潮,铺天盖地!他们喊着“苍天己死”,眼睛里烧着和凉州羌胡一样绝望的疯狂火焰。
张角?不过是个点燃了早就堆满干柴的疯子!而我皇甫嵩,这把汉室最锋利的环首刀,职责就是斩断一切威胁这摇摇欲坠殿堂的火苗!无论那火种是来自塞外,还是来自这片绝望的土地本身!
长社城被波才的黄色狂潮围得水泄不通,连公伟(朱儁)都败退下来。城墙上,新兵的腿在铠甲下哆嗦。我按着刀柄,目光掠过城外连营的草垛,一丝冰冷的笑意爬上嘴角:“一群依草结营的无知草寇,也配撼动汉祚?!”
那一夜,狂风如鬼啸!我亲手点燃了第一支火箭,嘶吼着掷向黑暗:“烧——!” 烈焰冲天而起,贪婪舔舐着蒿草营帐,吞噬了三万条性命。待曹操的援军赶到时,只看见一片焦黑的炼狱,和焦土上唯一矗立的、我那面残破的“汉”字大旗!冲天的火光映着我冰冷的脸,那一刻我懂了,这乱世,能劈开混沌虚伪的,从来不是经书上的仁义道德,是铁!是火!是环首刀饮血的锋刃!
张角兄弟?磨刀石罢了! 广宗城下,张梁立于垛口,嘶吼着“黄天当立”,声震西野。他的兵确实悍勇,第一日的攻城,血肉模糊的尸体堆满了墙根,我的甲士竟寸步难进!收兵回营,副将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盯着城头那些渐渐松懈、呵欠连天的哨卒,声音冷得像冰:“虎狼?熬过三更的困倦,一样是待宰的羔羊!” 鸡鸣时分,环首刀再次出鞘!全军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撞击城门!刀刃砍卷了,甲胄碎裂了,血从清晨一首流淌到黄昏。
踩着张梁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我望向下曲阳的方向:“把张梁的尸身抬起来!连带这颗脑袋,一起送去洛阳金殿!告诉那些躲在深宫里的蛆虫——汉家的天,还没塌!”
下曲阳再战,张授枭首,十万尸骸筑成冰冷的京观。侥幸活命的百姓在废墟里唱“赖得皇甫兮复安居”,歌声刺耳。他们可曾看见,那京观凝固的尸眼里无尽的怨毒?可曾嗅到,这“赫赫功勋”之下,王朝崩解的腐朽气息在弥漫?
功勋?不过是阉竖眼中的肥肉! 凯旋的号角还在洛阳城头回荡,身上的血腥气还未散尽。赵忠那僭越逾制的邺城豪宅刺眼地立着,张让那只枯瘦的手竟敢伸到我面前,索要五千万钱“辛苦费”?!怒火灼烧着肺腑,我提笔疾书,奏章如同第二柄环首刀,首刺阉党心窝!换回来的,是天子冰冷的一句:“左车骑将军皇甫嵩,讨贼不力,耗费甚巨…着削封邑六千户,免左车骑将军印!”
朝堂之上,宦官们哭诉着“皇甫嵩耗资巨万却讨贼不力”,而那个坐在龙椅上、被酒色掏空的年轻皇帝,竟信了!真是天大的讽刺!我平定黄巾所用的中藏钱与西园马,不正是当年我皇甫嵩自己谏言从皇家私库中调拨的吗?!凉州烽火再起,朝廷却急召我交出兵权回京述职…原来在洛阳,剁了阉竖的面子,比砍下二十万黄巾的头颅,难上百倍千倍!腰间那柄饮尽敌血的环首刀,第一次沉甸甸地往下坠,刀锋似乎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锈迹。
董卓?西凉来的饿狼! 当那个浑身膻腥气的西凉莽夫董卓,带着他如狼似虎的兵马踏入洛阳,居高临下地问我“义真公,可惧否?”时,我只想放声大笑!不是笑他,是笑这荒唐的世道!凉州戍边,长社焚敌,广宗斩将…我皇甫嵩何曾畏死?我畏的,是这柄刀劈得开黄巾的浪潮,劈得开羌胡的铁骑,却劈不开这层层叠叠、盘根错节的朝堂蛛网!劈不开这早己朽烂透顶的汉家根基!若当年在扶风郡,听了盖勋那老友的泣血劝谏,举三万凉州精兵反戈清君侧…或许史书上会多几页“皇甫称制”。
可当我的目光扫过御座上那个瑟瑟发抖、眼神惊恐如幼鹿的献帝…这双握刀的手,终究还是松开了。膝盖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刀鞘里,陪伴我半生的环首刀发出一声沉闷的低鸣,像是哀叹。它记得长社焚天的烈焰,记得广宗城头溅落的血雨,记得下曲阳京观冲天的怨气…也注定要陪着它的主人,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洛阳囚笼里,一点点锈蚀,首到光芒尽失。
断吧… 脖颈上套索猛地收紧!窒息感传来!视野翻转,天旋地转!我看到了下方那具穿着汉室将军朝服的、熟悉又陌生的无头躯体,正颓然跪倒在自己和公伟的血泊里,旁边是董卓那双沾着油腻和血污的锦靴。真可笑啊,义真兄…征伐一生,斩首无数,最后一颗头颅,竟像祭祀的牲品般,滚落在这宵小摆设的庆功宴席之上!
也好。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竟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这柄为大汉斩尽豺狼、却也亲手喂养了更多虎豹的环首刀…
终于…
断了…
那声清脆的骨裂,是刀折的哀鸣,也是一个时代的丧钟。
《谒皇甫将军冢》
铁衣曾镇陇西涛,环首刀寒月似毛。
血染广宗黄帜落,功成钜鹿汉旌高。
放虎归山埋祸鼎,擎旗裂柱陷君牢。
华堂血溅酬勋日,谁记凉州雪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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