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偏殿的烛火，在杨彪踉跄离去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殿外甲士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刘协依旧端坐在冰冷的硬榻上，小小的身影融入黑暗，一动不动。袖中玉玺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锦缎，渗入骨髓。方才口授密诏、亲视用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在他脑中反复回响。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汉室残存的国运，是他自己微如尘埃的性命，更是皇甫嵩、杨彪乃至无数可能被牵连者的头颅。他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那是董卓屠刀下未干的亡魂，也是未来可能泼洒的忠臣之血。
“成了！成了！”
一声狂喜到变形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未央宫压抑的黎明！紧接着，是无数兵刃出鞘的刺耳铿锵，沉重的脚步声从西面八方潮水般涌向大殿方向，其间夹杂着惊恐的尖叫和狂乱的呼喊：
“太师遇刺了！”
“有刺客！保护陛下！”
“是黄琬！还有皇甫嵩的人！”
“杀！一个不留！”
刘协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太快了！快得超出了他所有的预判！他猛地攥紧了袖中的玉玺，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杨彪绝不可能这么快将密诏送到皇甫嵩手中！更不可能让皇甫嵩放弃秘密聚兵的计划，转而仓促执行那必死的殿前行刺！唯一的解释是——黄琬他们，在他与杨彪密议的同时，己然发动！历史的惯性，或者说，忠臣们那刻不容缓的复仇之火，终究抢在了他的布局之前！
殿外，杀声震天！兵刃撞击的爆响、垂死的惨嚎、甲胄破裂的刺啦声……混乱如同沸腾的油锅，瞬间泼满了整个未央宫前庭。血腥气浓烈得几乎化不开，顺着门缝窗隙疯狂地钻入殿内，令人作呕。
“砰！”
偏殿那并不厚重的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凛冽的晨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灌了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熹微的晨光，堵在了门口。他身上的铁甲溅满了暗红的血浆，手中那柄还在滴血的长戟，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正是董卓的心腹爱将，统领殿前宿卫的校尉，李傕！
李傕那双布满血丝的狼眼，如同淬毒的钩子，在昏暗的殿内凶狠地扫视，瞬间就锁定了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的目光扫过刘协苍白的脸，最终落在他下意识紧捂的袖口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而残忍的弧度。
“陛下，”李傕的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西凉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杀意，“宫内生变，有逆贼作乱，欲行不轨！末将奉太师之命……‘保护’圣驾！” 他刻意加重了“保护”二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他大步踏前，沉重的铁靴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踩在人的心尖上。殿内残余的黑暗仿佛被他的凶煞之气逼退，那染血的长戟戟尖，首指刘协的胸膛，距离不过数尺！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末将职责所在，为保陛下万全，需‘仔细’查验殿内有无凶器藏匿！” 李傕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盯在刘协的袖口，那眼神，分明是看穿了什么！
“请陛下……抬袖！”
命令的口吻，毫无敬意。这不是请求，是赤裸裸的胁迫！是西凉屠刀对皇权最后的试探与践踏！他只要一个借口，一个“发现凶器”的借口，就能在这混乱之中，名正言顺地让这碍眼的小皇帝“意外身亡”！
殿外的厮杀声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模糊。时间仿佛凝固。李傕庞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将刘协完全笼罩。那滴血的戟尖，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刘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但他袖中紧握的玉玺，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却像定海神针，死死压住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叫。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李傕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
晨光熹微，透过洞开的殿门，恰好映亮了他半边稚嫩的脸颊。那脸上，没有李傕预想中的惊恐失态，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苍白，脆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一切虚妄的洞悉。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到极致的眼睛，平静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李傕。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幽寒，一种……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的漠然。
李傕脸上的狞笑，在接触到这目光的刹那，竟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后脑！这绝不该是一个九岁孩童能有的眼神！那平静之下，仿佛蕴藏着万丈深渊，又似有蛰伏的巨龙，于渊底睁开了冰冷的竖瞳！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让空气都几乎要凝固炸裂的瞬间——
“报——！！！”
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到了殿门口，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将军！将军！大事不好！前殿……前殿……”
李傕被这突如其来的嘶吼惊得猛地回头，戟尖下意识地偏离了刘协：“前殿如何？！快说！”
传令兵满脸血污，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指着前殿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吕……吕布将军……他……他反了！！”
“吕布将军阵前倒戈，亲手……亲手斩下了董太师的首级！”
“西凉军……西凉军大乱！皇甫嵩……皇甫嵩带着大队人马从宣平门杀进来了！打着……打着‘清君侧，奉诏讨逆’的旗号！”
轰——！！！
如同九霄雷霆在耳边炸响！
李傕脸上的凶悍和残忍瞬间凝固，随即被无边的震惊、狂怒和一丝……无法抑制的恐惧所取代！吕布反了？董卓死了？皇甫嵩奉诏杀进来了？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他猛地扭头，再次看向榻上的小皇帝。
刘协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殿外传来的不是足以改天换地的巨变，而只是无关紧要的风声。只是，在他那苍白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冰冷，幽深。
如同深渊之龙，露出了第一缕嘲弄的寒光。
李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手中的长戟，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刘协，又猛地看向殿外喊杀声最炽烈的方向，那里，象征着董卓权势的玄黑色旗帜，似乎正在火光中……轰然倒塌！
“不——！” 李傕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嚎，再也顾不上眼前的小皇帝，转身如同疯虎般冲出殿门，嘶声咆哮：“集合！给我顶住！杀了吕布！杀了皇甫嵩！”
他的咆哮声被淹没在骤然爆发的、更加狂乱的喊杀声中。殿外，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未央宫阴沉的黎明。
殿内，重归昏暗。
刘协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压抑在胸腹之间、带着铁锈腥气的浊气。紧握玉玺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冷汗，终于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衫。
他闭上眼，倾听着殿外那场决定王朝命运的厮杀。皇甫嵩的“奉诏讨逆”……吕布的倒戈一击……这盘棋，终究是挣脱了历史的轨迹，在他以传国玉玺为棋子的强行拨动下，滑向了一个血火交织、吉凶难测的深渊。
龙吟于渊，其声己闻。
但龙腾九天，还是……血染丹墀？
长安的黎明，被染成了凄厉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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