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门执事堂前的青石广场,晨雾尚未散尽,凝结的露水在青石缝隙间闪着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潮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尚未被彻底冲刷干净的血腥味。与数日前小比时的喧嚣鼎沸不同,此刻的广场肃穆得近乎压抑。
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如同凝固的石雕。绝大多数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杂役仆役,他们眼中交织着麻木、疲惫,以及一丝深藏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渴望。目光的焦点,落在广场前方高台之下,那片被特意清理出的空地上。
那里,稀稀拉拉站着约莫百人。
人人带伤。
断臂的、瘸腿的、脸上裹着渗血麻布的、拄着临时削制的木棍勉强站立的……如同从修罗场中爬出的残兵败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疮药味、腐肉味和汗馊味混合的怪异气息。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偶尔抑制不住的痛哼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在这群“幸存者”的最前方,三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萧默站在中间。
他换上了一件勉强算得上干净的灰布短衫,但依旧掩盖不住浑身散发出的浓重药味和血腥气。胸前缠绕的麻布绷带下,暗金疤痕与焦黑爪痕的轮廓隐约可见。左肩的刀伤被仔细包扎,右拳裹成了粽子,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渍。后颈的乌黑消退了些,但麻痹感依旧残留。他站得笔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唯有那双眼睛,褪去了擂台上令人心悸的赤金与暴戾,恢复了深潭般的幽黑,却沉淀着比寒冰更冷的锐利与沉静。炼气一层的微弱气息内敛如藏锋古刃,唯有靠近时,才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带着金铁锋芒的压迫感。
王虎拄着一根新削的硬木拐杖,站在萧默右侧。他魁梧的身躯像是缩水了一圈,左臂用木板和麻绳紧紧固定在胸前,右腿的伤口裹得严严实实,走动时依旧一瘸一拐。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一道新鲜的鞭痕从额角斜划至下巴,皮肉翻卷,尚未结痂。仅存的独眼布满血丝,眼神却异常凶狠,如同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孤狼,死死盯着高台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
柳芸站在萧默左侧,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裙,右肩和左小腿的伤处同样裹着厚厚的麻布,行动间透着明显的僵硬和痛楚。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清澈,深处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她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身体在晨风中微微发颤。
三人如同三块饱经风霜、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挺立的礁石,承受着身后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或麻木、或怨毒的目光洗礼。
高台之上,一名身着灰袍、面容刻板、眼神淡漠的执事展开一卷泛黄的兽皮名册。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片刮擦,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外门小比,尘埃落定。”
“依宗门律令,前百名者,擢升为‘记名弟子’。”
“赐《引气诀》全篇。”
“迁出仆役区,入‘青竹苑’。”
“享记名弟子份例。”
没有祝贺,没有褒奖。冰冷的宣告如同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名单。话音落下,两名面无表情的杂役弟子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上高台。箱盖打开,露出里面一摞摞用粗糙麻线装订、纸张泛黄、散发着陈旧墨味的薄册——《引气诀》。
另一名杂役则捧着一叠灰扑扑的木牌,上面用简陋的刻刀刻着编号。
“念到名号者,上前领取功法、身份牌,登记住处。”执事的声音毫无波澜,开始念诵名册。
“丁字柒三,萧默。”
萧默眼神微动,迈步上前。脚步沉稳,牵动全身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面色如常。走到台前,从执事手中接过那本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引气诀》,入手粗糙冰凉。又接过一块刻着“青竹柒叁”字样的灰木牌。指尖触碰到木牌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一丝清新生机的竹木气息传来,让他枯竭的经脉微微一颤。
“谢执事。”萧默声音嘶哑低沉,微微颔首,退后一步。
“丁字玖贰,王虎。”
王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前,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蛮横的气势。他接过功法和木牌(青竹玖贰),独眼扫过执事淡漠的脸,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
“药园丁叁,柳芸。”
柳芸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腿上的剧痛,尽量平稳地走上前。她接过属于自己的《引气诀》和“青竹玖叁”木牌,手指微微颤抖。对着执事深深一躬,声音细弱蚊蝇:“谢…谢执事大人。”
领取过程沉默而压抑。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幸存者”上前,领取这份用血与命换来的“资格”,然后默默退下。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庆祝。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在空气中交织。
仪式结束。
执事收起名册,冷漠的目光扫过台下百名新晋记名弟子,如同看一堆待处理的材料:“青竹苑在西北角,自行前往。身份牌即门钥,份例每月初至庶务堂领取。勤修苦练,莫负宗门栽培。”说罢,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
人群开始缓慢地蠕动、散去。麻木的杂役仆役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重新汇入各自劳作的洪流。新晋的记名弟子们,有的相互搀扶,有的独自蹒跚,带着满身伤痛和那本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功法,朝着西北方向那片未知的“青竹苑”走去。
萧默、王虎、柳芸三人落在最后。
王虎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咚咚作响,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走快点!老子要看看那‘青竹苑’是不是真他娘的有竹子!别是片乱葬岗!”
柳芸默默跟在萧默身侧,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多了一丝对新环境的茫然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萧默沉默地走着,左手紧握着那本粗糙的《引气诀》,指腹着封面上简陋的刻痕。功法入手冰凉,纸张粗糙得如同砂纸,散发着一股陈年仓库的霉味。他尝试将一缕微弱的灵识探入其中,瞬间便被一股驳杂、混乱、如同掺杂了无数砂砾的浑浊气息冲了回来!丹田内那点赤金光点微微震颤,传递出一丝本能的排斥与不适。
粗劣不堪。
这便是宗门赐予记名弟子的“大道根基”?
他抬眼望向西北。穿过层层叠叠、低矮破旧的仆役石屋和散发着各种污浊气味的劳作区域,隐约可见一片稀疏的青色。那便是青竹苑了。
“默哥,”王虎喘着粗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独眼中闪烁着凶光,“赵莽那杂碎和他那个狗叔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进了青竹苑,怕是……”
“我知道。”萧默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他目光扫过周围或麻木或窥伺的人群,最后落在手中那块刻着“青竹柒叁”的灰木牌上。木牌材质普通,入手微沉,带着新削竹片的清苦气息。这将是他们未来一段时间的“家”。
他握紧了木牌,指尖传来竹木微凉的触感。
“先安顿下来。”他迈开脚步,朝着那片稀疏的青色走去。脚步牵动全身伤口,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
王虎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拄着拐杖跟上。
柳芸抿了抿唇,也加快了些脚步。
三人穿过肮脏拥挤的仆役区,越往西北,人烟越稀少,空气也似乎清新了一丝。终于,一片稀疏的竹林出现在眼前。
所谓的“青竹苑”,不过是依着一小片长势稀疏、竹竿细瘦发黄的苦竹林,搭建的几十间低矮木屋。木屋简陋得可怜,墙壁是用粗糙的木板简单拼钉而成,缝隙大得能塞进手指。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不少地方己经塌陷发黑,显然年久失修。屋前屋后杂草丛生,散发着潮湿的泥土和腐叶气息。几间木屋的门板歪斜,窗户更是用破油纸糊着,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比起仆役区石屋的阴暗潮湿和拥挤,这里唯一的优势,或许就是每人能独占一间破屋,以及那聊胜于无的、带着一丝苦涩的竹木清气。
“青竹柒叁……”萧默找到自己的木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屋内狭小昏暗,只有一张用粗糙木板搭成的床铺,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发黄发硬的稻草。墙角结着蛛网,地面凹凸不平,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破洞,用破布勉强堵着。
简陋,破败,冰冷。
但这,便是他们脱离仆役身份后,新的起点。
王虎看着自己那间同样破败的“青竹玖贰”,骂了一句粗话,便拄着拐杖钻了进去,很快里面传来他因牵动伤口而发出的痛哼和咒骂声。
柳芸默默走进“青竹玖叁”,轻轻掩上那扇漏风的破门。
萧默站在自己小屋的门槛内,目光扫过这方寸之地。墙角堆着一些废弃的杂物,其中几块不起眼的、沾满泥土的灰黑色矿石引起了他的注意。墨石在怀中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
他反手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昏暗笼罩,只有破布缝隙透入的几缕微光。
他将那本粗糙的《引气诀》随手扔在铺着硬草的床板上。
然后,缓缓盘膝坐下。
背脊挺首,如同插在贫瘠土壤中的标枪。
屋外,风吹过稀疏的苦竹林,发出沙沙的呜咽。
屋内,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中无声浮沉。
新的战场,己然铺开。
而怀中的墨石,沉寂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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