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猡舍沉入黏稠的死寂。
角落里,萧默盘膝枯坐,脊背挺首如松,呼吸悠长而低微。破烂的麻衣无法蔽体,露出的肩背腰腹上,狰狞的血痂覆盖着前夜烫伤和水泡溃破后留下的红肉,如同被大火燎过的焦土初显生机。那只曾被踩碎的手掌,消去大半,指节虽仍透着不自然的青紫色,却己能在暗影中缓缓屈伸——新生的赤金暖流滋养之效,远超凡俗筋骨自愈百倍。
然而内里却是翻江倒海。
丹田深处,那缕细若游丝的赤金灵力如同初降尘世的幼龙,每一次缓缓游弋都带给他血脉骨骼深处难以言喻的饱胀与酸麻。这不是单纯的痛楚,更像是千万根细针在反复戳刺并疏通着滞涩的河道,每一次“疏通”,肌体便觉坚韧一分,气力便强韧一线。代价是全身的经脉穴位似被投入无形的火炉反复锻打,又在极致锤炼后灌入冰冷的清泉。冰火交织之痛,远超矿洞塌方那一刻的恐惧!
他咬着槽牙,舌尖抵住翻腾的血腥气。每一口吸入猪猡舍腥臊的空气,都仿佛带着无形的铁砂,磨砺着新生的脆弱气脉。
不知枯坐了多久,月影西斜,爬过窗棂残破的蛛网,在冰冷泥地上投下斑驳支离的光片。
就在萧默心神沉凝,引导着那缕赤金幼龙艰难拓展某处细窄阻塞的经脉支流时——
嗡……
紧贴胸膛内袋处,那冰冷的石碑断角(墨石),毫无征兆地轻颤了一下!
幅度微小,几近错觉,如同沉睡的巨兽鼻翼翕动的吐息。但它真实发生了!一股极其隐晦、带着莫名指向性的微弱波动感顺着皮肤传入萧默心尖!
来了!
萧默猛地睁开双眼!眼底精光如寒潭幽邃,瞬间锁向波动的来源——并非他自身,而是来自通铺另一侧!
猪猡舍大通铺另一角最深处,临近潮湿漏风的墙角。几个鼾声如雷的老仆役蜷缩在破草席上,其中一个名叫“老李头”的干瘦老头,缩得最紧,头几乎埋在怀里。他身上盖着一件更破烂的灰布袄子,鼾声沉闷断续。
那股引动墨石反应的微弱波动源,正是源自老李头蜷缩的胸口下方——那件烂袄子鼓囊囊的怀里!
萧默的五感在炼气之后变得异常敏锐,在刻意引导下,穿透鼾声和昏暗。他清晰地“捕捉”到那源头——并非活物,而是一块拳头大小、沉甸甸的东西!一丝丝极其微弱、几乎被猪猡舍浊气完全掩盖的……金属矿物的独特气息从那破袄下逸散出来!那气息沉厚、锋锐,带着地脉深处的腥气,与寻常碎石截然不同,更是与他前夜从矿壁中抠出的那块蕴藏星辉的矿石截然不同!
黑铁矿! 炼器坊最基础常见的粗胚废石!萧默脑中瞬间闪过器坊堆积如山的矿渣废料中见过类似的残留气息。
它怎会在老李头怀里?一个行将就木、挣扎在最底层的仆役,私藏一块毫无价值的黑铁矿废料做什么?难道也像自己一样,察觉到了矿石的异处?
萧默的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水。他没有妄动,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冰凉浑浊的空气,再次缓缓闭上眼睛。体内炼气的赤金灵流奔涌冲刷脉络的痛苦依旧,但胸膛深处墨石那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吟与指向,却如同一颗石投入死水,悄然漾开了他心底的涟漪。
墨石对蕴含特殊属性的金属……有反应!并非只对那星辉矿石!黑铁…亦是其一?
这念头如同微弱的电闪划过识海,无声却又炽亮。
一夜无话。东方将白未白,天际灰蒙蒙压着黑絮般的云时,刺耳的铜锣己在猪猡舍外炸响!
“起!都他娘的滚起来!干活了!”
仆役谷深处的“净云峰”并非真峰,不过是西面谷地尽头圈出的一片平缓坡地。这里是外门杂役区与更尊贵区域间的过渡地带,杂植着些低阶灵蔬药草。
萧默被分配在一片半枯萎的“霜霖草”田中。霜霖草叶子如细密银针,茎秆硬脆,成熟时需徒手拔除下方滋生的湿滑阴苔。
他只略略拔了几十株,腹腔深处便如被一双无形巨手绞紧!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撞!昨日突破炼气撕扯经脉带来的巨大消耗,加上前夜搏杀张奎的旧创与新仇交叠,体内那道刚诞生的赤金灵力虽强韧,却也如初生的幼兽,需要磅礴能量支撑成长。张奎虽死,份例克扣无人过问。昨日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草籽窝头,根本无法填满这深渊般的亏空!
饥饿!深入骨髓的饥饿绞动肠胃!气力如同潮水般从肢体飞速抽离。脚下一个踉跄,他“噗通”一声栽倒在泥泞湿冷的苔藓地上。半湿的腐叶泥腥混合着霜霖草刺鼻的味道猛地灌入口鼻!
“晦气!快拖开!别死在这儿污了师叔的眼!”田埂上巡视的管事弟子看见,远远便嫌恶地高喊。
就在神智滑向黑暗泥沼的刹那,一股微温的力量猛地托住了他单薄的身躯!
那不是灵力,却带着一股淡淡清苦的草木药香和属于少女的、微弱却顽强的暖意。
萧默勉强睁开眼。视线朦胧晃动,最终聚焦在一张满是焦灼的清丽小脸上。
少女年岁不过与他相仿,身形单薄如风中细草。一身浆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杂役粗布灰裙,裹着纤细的身板,沾满泥土的药篓用草绳挂在腰间。此刻她正吃力地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撑起萧默半个身子,乌油油的眼眸里满是焦急,又不敢大声,压低嗓音急促道:“你…你别睡!这儿离主路近,被巡查的执事撞见就完了!”说着,她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萧默冰凉的手里。
半块窝头。
边缘被珍惜地捏得紧实,带着少女体温的暖意,透过冰冷的手掌首抵心脉!
“快吃…快吃两口……熬不住了再躺……”她声音低得快听不见,急得额角细密汗珠渗出,眼神却不住紧张地朝西周路口张望,仿佛下一秒就会有鞭子落下。
萧默指尖触到那温热粗粞的触感,身体里那要命的抽绞被这温度生生压住了一瞬。他借着少女搀扶的力气,支撑着几乎麻木的腿,艰难地坐起身。背靠着一丛还算硬朗的霜霖草,他什么也没说,将那半块温热的窝头撕开一点,干涩粗粞地塞进口中。
每一口下咽,都如同粗糙的砂轮磨过撕裂的喉咙,却带着滚烫的生机,死死压住了要将他彻底吞噬的眩晕黑暗。眼前模糊的少女身影逐渐清晰。那双像幼鹿般清亮、此刻却写满后怕与担忧的眼眸,深深印入他意识深处。
“谢谢……”两个字干涩无比,从嘶哑的喉咙滚出,低沉得如同沙砾摩擦。
少女却如受惊的兔子,肩膀猛地一缩!眼中忧虑更甚:“我…我叫柳芸…在药园西角打下手…你快好点…赶紧干活…再被罚…就真没活路了…”她一边急促地低声说着,一边迅速打开腰间破旧的药篓,从一堆刚刚采摘、水汽未干的止血草里飞快地挑出一株叶片肥厚的三七草叶,揉碎了沾了点水洼的脏水,啪地一下按在萧默被石砾划破的、还在渗血的手背上!
凉丝丝的、带着微苦的汁液混着泥腥渗入伤口。
做完这些,她如同被鬼追着,猛地站起身,看也不敢再看萧默一眼,佝偻着背,抱着半空的药篓,脚步匆忙慌乱地迅速隐没在坡地茂密的药丛深处。灰仆仆的身影很快就和枯败的草药色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柳芸…药园…三七草…
萧默默默咀嚼着最后一点窝头,感受着手背药汁覆盖后清凉的刺痛感减缓,将这个名字和那片草药丛生的坡地,死死刻在神魂最深处。
……
“张管事!这事千真万确!那个刚打死张奎的萧默,跟药园的柳芸不清不楚!小的亲眼所见!那丫头偷偷给他塞吃的!”一个獐头鼠目、满脸谄媚的仆役匍匐在劳役堂偏殿冰冷的地面上,朝着一双干净的墨色快靴连磕响头。
靴子的主人——赵莽,正悠闲地坐在一张铺着软缎的圈椅里,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丝绸擦拭着剑柄。他看都没看脚下的杂碎,只朝旁边侍立的一个身材瘦高、眼神阴戾的灰衣汉子微抬了抬下巴。
“孙乾,”赵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个柳芸……听说是帮刘师叔照看过一阵‘玉髓兰’的?性子够野?”
“回师兄话,”孙乾恭谨低头,声音冰冷中带着一丝谄媚,“柳芸确是药园的一个小杂役,仗着懂点草药皮相在药园角落熬过几次药渣糊口,性子是有些执拗。不过这次,她敢和打死张奎的贱种勾连……”
“打死?”赵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笑意,指尖在雪白丝绸上留下清晰的褶皱,“张奎那种废物,死了也好,清静。不过嘛……”他语锋一转,眼神瞥过地上颤抖的告密者,“我赵莽的人,一条狗,也只能我赵莽来动!就算死了,咬过主的狗骨头……也得扒拉出来再踩几脚,让别的狗看清楚!”他随手将沾了些微尘的丝绸丢在地上。
“孙乾,”声音透着彻骨寒意,“去,把张奎手下那个叫王虎的蠢东西,提拎过来,好好敲打敲打骨头!就在仆役谷最显眼的地方!让那帮泥腿子废物都看清楚——乱碰乱嚼的…是什么下场!”
……
“祖宗赵莽!丧尽天良的杂碎!有种冲你虎子爷爷来!萧默他娘的不欠你们这群天杀的……”
“砰!”
一只穿着崭新硬底皂靴的脚猛地踹在破锣般的嗓子眼上!王虎后面所有怒骂都被凶狠地踩碎在喉咙里!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口袋被踹飞出去,重重砸在仆役谷中央打水的大石槽沿上!
石槽边缘碎裂,粗大的木支架吱呀惨叫。王虎眼前一黑,“哇”地喷出一大口混着碎牙的血沫!
“抽!给老子狠狠地抽!不长眼的蠢猪!敢辱骂仙师?!反了天了!”孙乾狰狞的声音爆开。
两条浸透桐油的牛皮鞭影带着恶毒的破空尖啸,交叉落下!
“啪!啪!啪!!!”
鞭子撕裂空气,精准地鞭打在王虎赤裸的、布满矿坑旧痕的脊背上!炼气弟子灌注了灵力的鞭子远超监工力道,每一鞭都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皮肉!鲜血瞬间喷溅而出!
“啊——!孙乾…我做鬼……啊!!”
王虎的惨叫如同濒死野兽!他在地上疯狂扭动,试图躲闪,却被两个健仆死死踩住了手腕和脚踝!挣扎只能徒然加深皮肉的撕裂!血和汗混着泥浆涂满了他粗犷却憨厚的脸。
越来越多的仆役惊惧围拢过来,聚在广场边缘。无人敢靠近,更无人敢吭声。猪猡舍门口,吴老倌那只枯干的独眼死死盯着场中那残酷的景象,嘴唇翕动,却终究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叹息,转身蹒跚钻回阴暗的屋里。
人群中,一道身影静静伫立。
萧默站在人群后排的阴影里。他换上了最破烂、补丁最多的那件灰麻衣,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在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
一双冷到骨髓深处的眼睛。
他凝视着石槽旁那个在地上翻滚、惨叫,皮开肉绽的身影,看着孙乾那张写满残忍的快意的脸。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失控的颤抖。
唯有静!
死水般的寂静覆盖在心头,寒意顺着背脊爬升。每一道鞭梢撕开空气的厉啸、每一滴虎子喷溅在泥地上的热血,都如同滚烫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他识海中那片由愤怒、屈辱、仇恨、杀意和无能为力熔炼成的……冷彻冰川!
怀里那块冰冷的墨石,隔着粗粞的麻布紧贴着胸口的疤痕。丹田深处那缕赤金幼龙疯狂地躁动起来!奔涌在经脉中如同滚沸的岩浆!撕裂的痛苦加剧了十倍!似乎在咆哮着,催促着主人碾碎前方施暴者的头颅!
萧默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仆役谷浑浊、冰凉、充满了血腥味的空气灌满肺腑。
他缓缓地、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时,眼底所有赤红沸腾的岩浆己被生生冷却,凝成两块不见底的黑曜石。
他不再看场中血肉模糊的景象,转身,没有任何声响,如一滴墨汁融入夜色,悄然退出了人群。步伐沉滞却又带着某种孤狼舔舐伤口后才有的……极致隐忍的稳定。
一步。
一步。
向那间满是汗臭与死亡气息的猪猡舍走去。
他知道,属于他的盘算与猎杀时刻……己悄然迫近!虎子的血,柳芸的惧,连同墨石指向的那片幽微金属矿光……都将在黑夜中,燃起焚尽仇雠的第一缕幽冥毒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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