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口,天光灰暗,浊气如铁。
塌方的惊悸仍深嵌在萧默每一寸紧绷的筋肉里,与怀里那块诡异发烫的碎星矿石搅和成灼烫的梦魇。推着空车汇入长龙般的仆役队列,嘈杂的叫骂、凄惶的抽泣、监工鞭子破空的尖啸声织成网,罩在这群刚从阎王殿爬回来的影子身上。
“丁字柒叁!滚过来登记!”负责矿坑杂物的老管事眼皮都没撩,声音透着棺材板似的冷。
萧默沉默上前,推空车过秤。
秤杆轻飘飘坠向“空”,老管事蘸了黑墨的笔在厚册上划拉一下,仿佛划掉一条命:“今日矿量:三百八十二斤!欠一百一十八斤!”他眼皮终于翻了翻,浑浊眼珠里的刻薄像淬了毒的针,“按律例——扣明日配给口粮一半!再敢误了矿额,就不是饿肚子能结的账了!”
半块能饿死狗的杂粮窝头又被克扣一半。饿火炙烤的空腹绞成硬块,腿上新添的鞭痕随脚步摩擦衣裤,针扎似的提醒他这“废物”的分量。萧默牙关暗地一咬,脸上却只余泥垢下的青白,领了半块更小的、透着霉气的窝头,蹒跚汇入归洞的灰流。
仆役谷深处,外门西院。
重重院落隔绝了深坑的浊气。青石板路光洁,雕花木窗半开,熏风送来一丝久违的草木清气。然这对仆役而言,不过是从泥沼爬到了刀尖上跳舞。外门弟子那点若有似无的“仙气”,足以压碎任何凡物的腰脊。
今日差事牌赫然钉着“丁字柒三”:入西院,伺候赵莽师兄起居。
血涌上太阳穴,撞得突突作响。萧默立在院门外冰凉的青石台阶上,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冷的空气,硬生生将体内翻腾的暴戾压回血脉深处,换上一副近乎僵硬的恭顺。
门吱呀开了条缝,一股脂粉香料、丹药微苦和淡淡汗味混杂的暖浊气扑面。开门的是个仆役,蜡黄脸皮耷拉着,木然递过一把秃毛的扫帚和一块破抹布,眼珠浑浊得像两潭死水:“师兄午后小憩。院内清扫,一尘不沾。伺候的温水滚茶备在灶房。手脚利索些,眼睛莫乱瞟,污了师兄的眼,当心你的贱骨头。”
院内寂静,青石铺地一尘不染,墙角几丛淡金灵竹筛下疏影。正房紧闭雕花木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萧默沉默地走向灶房。
那方寸之地热气未散,铜炉余炭尚有微温。紫砂壶口吐着最后一线白气。他试了试水温,烫手,正好是赵莽喜欢的滚茶。
捧壶的手却稳如磐石。
从枯灵田死气蚀骨,到碎星矿乱石穿空,每一根筋肉神经都被磨出了非人的韧。这沉重的壶,这点烫,不及矿壁震裂手掌十之一二。心沉至底,如墨石般冷硬。碎星石的古怪热度紧贴胸膛衣物,硌着昨日未散的鞭痕,闷痛里渗着隐秘的灼烧感,一个不祥的预兆。
走到厢房门前三步处,屏息站定。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吱嘎——
雕花门敞开,赵莽挺拔的身形倚在门框上。一身崭新墨青法衣,腰悬坠玉丝绦,炼气五层的气息如无形的针刺探过来。他脸上挂着闲散的笑,眼神却像在冰水里淬炼过,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狠毒,钉子般凿在萧默的眉心:“哟,丁字区的废物,爬得倒快。”
视线掠过水壶,定在他微微渗血的指节:“啧啧,废品就是废品,端的汤水都不似人样。这指头——剁了喂狗可好?”
萧默将头埋得更低,壶稳稳递前:“水…水开了,师兄。”
赵莽嘴角一咧,露出寒光闪烁的笑容,仿佛猛兽捕获猎物前的逗弄。“急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丝轻慢的玩味,身体却纹丝不动,只抬脚猛地一踢!
动作快如闪电!
“砰!”
一股巨力猝不及防撞在紫砂壶底!刚烈的灵力在壶中猛的一炸!
萧默瞳孔骤缩!来不及反应!手腕如遭千钧巨锤猛击!
滚烫!刺骨的滚烫!
大半壶沸水如同暴怒的岩浆,劈头盖脸兜头淋下!瞬间浸透了他的破麻衣!灼热的白气腾起,烫伤皮肉的焦臭味竟瞬间压过了脂粉香!
“呃啊——!”
一声短促到扭曲的闷哼冲口而出!似垂死兽类的呜咽!萧默整个人剧烈地弓起!双腿死死钉住地面才未倒下!脖颈、肩背、胸腹顷刻间一片燎浆大泡!剧烈的灼痛如同万根钢针瞬间刺穿全身!眼前金星乱舞,视野被剧痛的白光割裂!
冷汗瞬间狂涌!混着淋漓的热汤顺着他煞白的脸颊奔流而下!额角、脖颈的皮肤在剧痛下可怕地抽搐!
“哈…哈哈哈哈!”赵莽纵声狂笑,倚着门框的手夸张地捂住肚子,仿佛目睹了世间最滑稽的把戏,“废物!真是废物!连杯茶都端不稳的狗东西!看你那丑态!”
笑声尖锐刺耳,撕破外门精致院落的虚假宁谧。
萧默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硬弓。滚水泼溅的每一个瞬间都被剧痛切割拉长。烫伤的皮肤在麻衣紧贴下滋滋作响,燎泡鼓起又破溃,钻心蚀骨的灼痛与屈辱疯狂啃噬神经!喉头的腥气涌上来又被他狠狠咽回,牙根咬得咯咯作响,血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忍!必须忍!
母亲灰败的脸在剧痛的白光中晃动,小雨、石头惊恐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骨髓!他攥死麻木发颤的拳头,指甲深陷血肉!不能还手!一拳下去,这条命连同家人的希望就会被碾成灰烬!
“……是小人无用…惊扰了…师兄清静……”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低微嘶哑得不成调子。
“清静?惊扰?”赵莽笑容猛地一收,嘴角勾起一个更大的恶意弧度,手指轻描淡写掸了掸自己那纤尘不染的法衣前襟。一滴水珠飞溅过来,落在衣摆上,晕开一点微不足道的深色。
他眼底的兴味瞬间变成阴毒:“惊扰?”
目光如同冷血的毒蛇一寸寸掠过萧默滴着汤水、遍布灼泡的脖颈与胸腹。最终,缓缓抬起脚——那只穿着云纹软底小牛皮靴、本该踩在云端霞彩之上的脚,悬停在萧默那双沾满矿灰泥垢、污浊不堪的破烂草鞋旁。
然后,缓缓踩了上去。
冰冷的、带着居高临下威压的软皮靴底,如同冰蛇吐信,踏住了萧默因剧痛而微微痉挛、却死死扣在地面上稳住身形的手指。
冰冷刺骨的触感隔着薄薄的皮底清晰地碾上来。
紧接着——发力!
一股沉重、恶毒的灵力猛地从脚底灌入!
“唔——!”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在皮肉里爆发!五指如同被巨鳄撕咬!剧痛瞬间盖过滚水灼烧!
“老子这件新得的‘流云锦绣衣’,被你这腌臜废物溅污了。”赵莽的声音像冻硬的冰棱子,一字一句敲在萧默的神经上,碾着他碎裂骨痛的手指:“懂规矩的狗,该怎么做?”
冰冷的靴底残酷地碾着,加力,转动!骨骼欲碎的咯吱声沉闷响起!萧默的指关节瞬间失了血色,青紫乌黑!额上滚烫的汗珠顺着惨白的颧骨滚落,砸在他被碾碎尊严的手指旁!
羞辱!这赤裸裸的羞辱让空气窒息!
萧默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被压抑在喉咙口的声音。所有的血似乎都在涌向太阳穴,额角血管突突狂跳,眼前阵阵发黑!胸腔里那块紧贴的碎星矿石温度骤然升高,像块烙印灼烤着心口!烫伤的痛、骨碎的痛、被踩进泥泞的尊严灼烧的痛,汇聚成狂暴的暗流在他体内冲撞!几乎要将理智烧穿!
不能!绝不能!青牛镇的债!娘等着治病的灵丹!小雨石头还小!这条命不能碎在这里!
他猛地闭上眼!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也被强行熄灭!只剩一片死寂的深潭!
头颅如同断弦一般,缓慢、沉重、带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深深埋下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冷肮脏的地面!前额散落的乱发沾上了滚水湿渍和泥泞。
另一只还未被碾碎的手……那只滚烫、伤痕累累的手,颤抖着……缓慢地……朝着悬停在他眼前咫尺的那只代表着极致羞辱的靴尖伸去!
破袖下隐现的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暴露的腕臂上,被沸水烫起的燎泡狰狞醒目,黄水渗出。这只手艰难地摸索到衣角下摆,粗砺的袖口在那昂贵的云纹软皮上擦了一下——
“砰!”
赵莽猛地一脚踹出!正踢在萧默摸索袖口的心窝上!
这一脚毫不留情!炼气五层修士的灵力蛮横灌入!萧默整个人如同一块破布般向后倒飞出去!后背狠狠砸在院外冷硬的青石台阶角上!
“咳——!”
鲜血混着内脏碎片般的腥气瞬间喷溅!眼前被一片刺目的腥红笼罩!胸骨仿佛碎裂!怀里紧贴的那块诡异灼热的碎星矿石猛然一硌!剧痛炸开!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针扎般的微弱异样感从矿石深处传来!
“呸!”一口掺杂着矿灰泥泞和血丝的口水重重啐在萧默蜷缩的脸旁石阶上,“脏了老子鞋的东西!滚!再让老子在院里闻到你的恶心味儿,卸了你喂‘噬金鼠’!”
赵莽冰冷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厌恶,仿佛驱赶臭虫。他转身,绣有流云暗纹的墨青色衣摆轻轻一荡,身影己消失在门扉之后。
沉重的雕花门轰然紧闭,将萧默连同他的鲜血、屈辱和剧痛隔绝在外。
世界的声音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只有沉重的耳鸣声、血液在耳膜旁汩汩奔流的突突声、胸骨碎裂般的剧痛在咆哮!怀里的矿石如同烙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更深的灼痛。那点诡异的微弱针扎感己消失无踪,仿佛只是濒死前的幻觉。
没死。还活着。
这念头冰冷而麻木。他挣扎着,用那只未被碾碎的手死死捂住嘴,将冲到喉咙口的热腥再度狠狠压回!另一只被反复碾压、肿得像紫馒头的手无意识地攥紧胸口被烫得湿透的破麻布衣襟,仿佛要压住心口撕裂般的耻辱和岩浆般翻腾的杀意!
指甲抠进胸膛,抠进皮肉下的那块灼烫的碎星矿石边缘。恨!刻骨恨!
他几乎用了残存的全部意志,才勉强聚拢一丝力气,拖着那条重伤的腿,攀着冰凉的石阶栏杆,一步一步,如同拖拽着千钧镣铐的濒死囚徒,朝着那个被称之为“窝棚”的猪猡舍挪去。每一步落下,身后冰冷的青石板上就蜿蜒出一道混合着血水、滚汤、矿尘的暗红泥泞。耻辱的印记。
仆役谷的石板巷幽深潮湿,外门弟子院落的清贵愈发衬得这归路如同通往坟墓。偶有仆役往来,个个垂着头,脚步匆匆,如避蛇蝎,甚至不敢让影子靠近萧默半分。路旁角落,却聚了几个面生的仆役——张奎手下的几个喽啰。他们抱臂斜倚在湿冷的墙角阴影里,指指点点,低低的嗤笑声如同毒蛇吐信般钻进萧默的耳朵。
“嘿,快瞧!瘟神拖条腿爬过来了!”
“哈,赵师兄的洗脚水滋味儿如何?丁字区的废柴也敢凑那跟前?”
“啧啧,看这身皮肉……烫得稀烂了吧?怕是熬不过下回开炉喽……”
“命贱!敢沾仙家的光?活该有此劫!”
一字一句,像沾着盐水的钝刀子反复割着血肉。萧默充耳不闻,或者说,他己无力分神。每一步挪动,都是意志与残破身躯的搏杀。
拐过最后一道腥臊的巷角,猪猡舍低矮破败的轮廓己在望。门半敞着,里面依旧是熟悉的汗臭、霉味和压抑的喘息呻吟。就在萧默将全身重量抵住歪斜门框,准备跨过那道肮脏的门槛时——
“嘶——”
一道短促的吸气声在他旁边响起。
萧默抬眼。只见王虎正抱着一捆刚从别处领回来的柴禾过来,堆在墙角。他那张憨厚朴实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两只粗壮的手僵在半空,圆瞪的眼睛死死盯着萧默惨烈的状况。
脖子上被烫得发红、起泡、渗出黄水的燎浆大泡狰狞可怖!衣服湿透,紧紧贴在胸前烫红的皮肉上!胸腹间那一个清晰的、沾满污迹的靴印!还有那只几乎成了紫黑猪蹄、变形、青筋暴突的手!每一点伤痕都在述说着方才在“仙居”里遭遇的惨烈!
“默……默哥?!”王虎的声音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着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惶恐,“你……你这是……去了哪座刀山火海?!”
他那首愣愣的眼神,像一道冰冷的镜子,猝不及防地映照出萧默自己都无暇审视的可怖——如同被剥了皮扔进油锅又拖出来的、人世间最凄惨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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